而不论是哪个,都无法叫他的思绪冷静下来,不再去看这可能的最后几眼。
虽然瑜珠从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在他面前紧紧关上的院门,仿佛隔绝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渡终于停下来,狼狈地垂眸,望着面前这扇轻易便能推开的院门,却是连敲门的勇气都再没有。
是夜的扬州城又下了一场雪,仿佛是在为他送行,他在巷子里等到天黑,眼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冰晶,也不曾见那扇小门,再被人从里头推开过一瞬。
他终于走了,带着茫然和醒悟,带着心痛与彷徨。
扬州城外的马蹄印很快便被崭新的积雪覆盖,成了一片又一片纯净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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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珠在家中一连准备了好几日的功课,在正月初四这日,一路问人,摸索着到了传闻中孙员外的府上。
孙员外的宅邸富丽堂皇,比之她从前在上京见过的那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同样是商贾,她觉得自家与孙家比起来,也着实是称不上富商的。
她同一堆同样来应聘女夫子的姑娘们一道坐在孙家姑娘家读书专用的小厅中,等着孙员外同夫人来相看,并且考问。
邻座的姑娘见她生的清丽脱俗,忍不住问:“你是扬州本地的姑娘?怎么不曾见过你?”
瑜珠道:“我是钱塘的,前几日刚来扬州。”
“钱塘来的?难怪。”姑娘又打量了她几眼,道,“不过待会儿你见孙员外同他夫人的时候,可得悠着点,听闻这孙夫人最忌家中出现比她还美的姑娘,生怕夺了孙员外的喜爱去,故而孙家虽惜才,却不惜美人,你可得小心。”
瑜珠稍蹙起眉头,不曾说话。
那姑娘无奈又道:“孙夫人从前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瘦马,后来嫁给孙员外,才得以解脱,故而……”
瑜珠终于出声,不满地看着她:“我们在人家府上,不好这样背后说人闲话。”
那姑娘噎了一噎:“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肯听便罢,稍后你便知道这孙夫人的厉害了。”
瑜珠不再理她。
没过多久,这位传闻中美貌惊人的孙夫人便先到了,她环顾一圈在座众人,道:“辛苦各位姑娘今日跑一趟,老爷稍后就到,我先来替老爷瞧瞧诸位。”
精明的目光没有丝毫意外地率先落到瑜珠头上,孙夫人笑着道:“这位姑娘不曾见过,不知是师从哪位先生,家在何处?”
瑜珠只管规规矩矩答:“我是钱塘人,师从钱塘杏林书院的黄夫子,如今家住护城河边的桂花巷。”
“钱塘人?”孙夫人惊讶了下,“难怪生的这般花容月貌,却不曾听过名讳,姑娘姓名为何?”
“姓江,名瑜珠。”
“江瑜珠……”
孙夫人若有所思,恰此时,孙员外步履匆忙从外进来了。
他与孙夫人如出一辙,初进厅中坐下,便先环顾了一圈屋中各人,探过身子问自己夫人:“夫人可都有先问过话了?”
“只问了一位江姑娘,其余倒尚不曾。”
“江姑娘?”孙员外同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便从这位江姑娘起,考校一番学问,后续再挨个来吧?”
孙夫人怔了一怔,面色不是很好看,却还仍旧只能笑道:“行。”
瑜珠便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被盘问学问的。
因着她这几日在家中一有空便闷头做功课,所以孙员外同孙夫人的问题,她大多都能答上,且堪称一句对答如流,但是末了看孙夫人的神情,她却觉得自己多半是要被舍弃了。
因为孙夫人道:“江姑娘学问当真是不错,只是瞧着年纪太轻,恐怕是不曾生育过,也不曾婚嫁过吧?我们家上一位女夫子便是如此,后来一声不吭便要回家成亲,相夫教子,弄得我们是颇为头疼,连找个能替她的都来不及呢。”
“而且,江姑娘是钱塘人。钱塘人士,说实在的,若是万一有一日,家中有事要你回去,那离开扬州,岂不是片刻之间的事?我觉得还是不大妥当,员外,您觉得呢?”
孙员外“啊”一声,犹豫道:“江姑娘的名讳,其实我也曾听友人举荐过,且他说江姑娘才能出众,是个负责任的……”
孙夫人自是不满了:“员外是听哪位友人举荐的?”
孙员外一咯噔,赶紧与夫人赔着笑道:“要不还是先看看下一位吧?江姑娘且先于旁厅稍事休息,吃些茶果,待我与夫人将诸位女夫子一一问过,再来告知结果。”
原先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的瑜珠见到两人是如此态度,只能将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即便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但也还是礼貌地坐在旁厅,等待结果。
眼看着旁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原先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姑娘,到了旁厅也依旧要挤到她身边,洋洋得意道:“我就说是如此,你还不信吧?这位孙夫人,眼里是断容不下沙子的,可惜了,你的确是有些学问,往后还是找家安稳的才好。”
瑜珠垂首,又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等到今日到孙府来的所有女夫子都聚到了旁厅,孙员外才又携着他的夫人过来。
“辛苦诸位今日往我孙府跑一趟,往后我家中姑娘们的女夫子,我与夫人商议一番,已经有了结论——”
屋中众人都屏息凝神,只听那孙员外朗朗笑道:“往后便要辛苦钱塘江姑娘了,我家姑娘众多,又都顽劣,还望你多费些心思,勤加教导。”
“怎么可能!”
瑜珠听见自己身边的人发出这样一声惊叹,就连她自己脸上,也是不曾意料的喜出望外。
她后知后觉,在众人的一片艳羡中起身作揖:“多谢孙员外,我必定倾尽毕生所学,教导孙府的姑娘们。”
孙员外摆摆手,满意地点点头。
而他身边的孙夫人,即便再不想她进门,也不得不挤着笑,冲她状似和善地抿着唇。
瑜珠不明白这其中的变故,只以为是孙员外将她劝住了,以为他们是当真看中了自己的本事,是日离开孙府,禁不住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只一半的烧鸡。
一只是给自己同云袅的,另一只却是给隔壁的张书生的。
她将烧鸡送到张书生门外,与他道谢:“多谢先生替我在孙员外面前美言,也多谢先生告知我这份消息,这只烧鸡便是我与先生的谢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书生哪里会嫌弃送上门的美味,只是接过烧鸡后才道:“不过我近来并未去过孙府,孙家的儿郎们要初六才开始上学,江姑娘是否搞错了?”
“不是你?”瑜珠不知道,还有谁会替自己在孙员外面前说话。
“那恐怕是江姑娘的丈夫!”书生思来想去,一锤定音道,“那日他曾问过我江姑娘的近况,我便如实相告了,毕竟那可是周渡周明觉,定是他与这孙员外提前知会过,才叫江姑娘此行能如此顺利!”
就好似是突然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波冷水,瑜珠怔怔地站在张书生屋前,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高兴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曾去找过孙员外?”她不可置信地颤抖道。
“是啊。”张书生道,“若是我去举荐江姑娘,虽可能有几分薄面,但也不至于叫江姑娘如此顺利便成了孙府的女夫子,想当初我也是经过了至少三次的筛选,才成为孙家的夫子。而江姑娘你的丈夫是周渡周明觉,那是何等人也?兵部尚书之子,圣上钦点的刑部侍郎,太守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孙员外怎可能不给面子?”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她的丈夫是周明觉?
瑜珠忽而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很荒唐,所以她活了这么久,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根本没有逃脱他的掌控是吗?
他骗她,他说好不再干涉她的生活,说好不再干涉她的一切,却到头来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她渐渐冷了脸,丢下另一半烧鸡便往自己家回去。
只是站在桂花巷里,她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远方的巷子口。
那里有个人影,在见她回头的一刹那,不见了踪影。
所以根本是还在监视她,是吗?
所以根本是还不肯放过她,是吗?
她自以为是的新生活,根本还是出自他的手笔。
瑜珠只觉自己浑身都禁不住在颤抖,抓紧脚步回到自己的院子,在关上院门的一刹那,忍不住身子贴着院门,慢慢滑落。
云袅发现了她,赶紧上来扶起她:“小姐怎么了?是孙府的差事没中么?没中便没中,我与小姐开茶坊,也是一样挣钱的。”
“不,不开茶坊了,不开茶坊了……”瑜珠喃喃,抬起崩溃的脸庞,泪流满面。
“云袅,我们逃吧,我们走吧,我不要再待在扬州了,我不想再待在扬州了……”
神情同语气,都与当初想要离开上京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浅浅替周狗洗个白,这次真的不是他跟踪……可以猜一下瑜珠这回是怎么走的,前文暗示过很多次了!猜对的明天新章出来评论区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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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护城河
跳江
深夜的扬州城很冷, 护城河岸的江风更是冰凉,瑜珠坐在岸边,任潮湿的寒风吹打着自己的脸颊, 闭眼回想着自己进了周家之后的点点滴滴, 所有好的、坏的, 全同走马观花一般自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曾几何时,她是真的认为, 老夫人将她看作了是自己的亲孙女;曾几何时, 她又是真的认为,周渡这样看上去板正不阿的丈夫, 婚后虽不至于与她太过亲厚, 但只要她相处得当,也不会与他有太大的嫌隙;曾几何时, 她甚至还想着在周家虽可能交不到什么太知心的朋友, 但至少能安稳地度日,温夫人好说话, 温若涵待她也不错……直到后来, 幻想一点一点破灭,梦境一点一点碾碎,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所有她以为的一切, 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从来就不该来周家。
她闭着眼,彷徨的神情落下几滴泪, 被江风吹散在脸颊。
终于有一刻,她睁了眼, 同受不了一般, 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飘带, 将它扔在地上。
云袅在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唤了一声小姐。
瑜珠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护城河里。
冰凉的河水顷刻将她淹没,云袅惊恐地瞪大眼睛,瞬间也随她扑了下去。J
提着锣鼓偶然路过的更夫看到眼前这一幕,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回神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等到四周的百姓全因他的尖叫而熙熙攘攘聚到江边,距离瑜珠落水,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瑜珠在江底下浮沉,缓缓睁开眼,如恍然觉醒般,动作娴熟地翻了个身,沿着出城的方向游去。云袅跟在她身后,虽游的没有她快,但也能勉勉强强跟上。
只是冬日的江水实在刺骨冰凉,两人游了没一会儿,就需要悄悄将脑袋探出河面喘口气。
而朦胧的月色底下,几乎所有人都聚到了她跳江的地方,喊着打捞,没有人会注意静谧的河道下游,她们已经游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瑜珠凫水的本事是自小学的。
江南多水路,她少时偶尔随父母出门做生意,时常需要坐船往返各地,一次曾不小心掉落水中,幸得被人及时救起,才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爹娘便要她自己学习凫水,告诉她万事不能全靠别人,得自己有救命的本事,才不至于到没人救的时候,只能等死。
而云袅是她的贴身丫鬟,她自小学什么,她都得跟在身边。学凫水的时候,便是主仆二人都一起学的。
扬州城内的这段护城河,瑜珠早就已经观察过,河水不深,但足够宽阔,且流向的是城外的渡河,夜晚虽然会关闸,但是晨间开闸也早,供船只通过,很是方便。
如今便是深夜临近晨曦开闸的时候,待瑜珠从桂花巷游至城墙根底下,闸门准时打开,她和云袅便也顺势游出了扬州城。
她们早在前几日便借去寺庙烧香拜佛的由头出城来踩过点,知道这下游的河岸附近不仅有寺庙,还有租赁马车的地方,便早早地选好地址,在寺庙附近藏好行囊,打算上岸后换了行头便赶紧离开。
只是正到了该上岸的地方,两人透过不甚明亮的水下光景,却见到前方的河道中正浮沉着一个人影。
她们心下俱是一惊。
这时候河道上的船只并不多,这一段水路也正四周无人,看着那人拼命挣扎却仍旧在不断下沉的模样,她们相视了一眼,不做过多犹豫,便双双向她游去。
待到将人捞上岸,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吐露光晖。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躺在草丛间快要不省人事的妇人,还是决定先救她。
她们轮流按压着她的胸脯,将她胸腔中的积水挤出,幸而那妇人自己也有很强的求生意识,没过多久,她便能自己渐渐呼吸,咳嗽着将河水吐出。
只是她在水中沉溺了太久,如今即便睁了眼,也是神情迷离,头晕目眩,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尚不能完全清醒。
直至听见不远处的官道上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马蹄和人声,她才突然神情一凛,眼神变得锋利又果决,腾得挺起腰背,一手抓着瑜珠,一手抓着云袅,带她们往附近隐秘的枯树草丛间藏。
“快找找,看有没有被河水冲击到这边!”
带队的是一群官兵模样的人,而他们来自的方向则是刚刚才开启城门的扬州城。
妇人眼睛雪亮,精明的眼神一一扫过这些官兵,知道他们不是来追自己的,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的瑜珠同云袅。
显然,不是来找她的,便只能是来找她们的。
瑜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冲她缓缓摇了摇头,三人便躲在角落里,没有出半点声。
官兵在这段河道里没有找到人,便又继续沿着流水的方向往下游去,待到他们彻底走了,瑜珠和云袅才敢稍微地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