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开呈听罢,虽不知她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知道瑜珠回来之事定是真的,便也直愣愣地在厅中坐下,喃喃道:“我今日倒是在朝堂上碰到鲁国公了……”
只是他待他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可见瑜珠定是还没将事情告知鲁国公本人。
可是鲁国公夫人,那就不好说了。
满京都知道,那是个强悍的女人,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于是他问:“既然你今日见到鲁国公夫人了,那她待你脸色如何?”
温氏蓦然便想起沈何云的那句嘲讽,还有她大庭广众之下,维护瑜珠说的那番话。
她对于此事知道多少,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不成。”周开呈起身道,“你赶紧喊人去备下厚礼,明日我们便亲上鲁国公府,务必亲自与瑜珠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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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珠在国公府安心休养了几日,精气神比同在扬州时好了不止一大截。
除了周家的事,这日,她思索了良久,终于又跟沈夫人开口询问了下禇家的近况。
不过自然不能提要禇家直接人头落地这种事,这对于沈夫人来说太过冒险,人家好心将她带回上京,她提出这种要求,也实在太过无礼。
“禇家?”不料沈夫人却仿佛能洞察她的内心,“周渡不是已经将禇家全族进行流放,瑜珠是还想要我帮你加把火,直接途中将谁人头落地吗?”
“流放?”瑜珠从不曾知晓此事。
她的印象中,禇家还是那个杀了人放了火却依旧可以高高在上过好日子,依旧可以做富贵闲人的贵妃母家。
她永远记得褚遥知在自己面前华贵谈笑的样子,也永远记得夏日里一把熊熊大火烧了她全家的样子,她想,她不求禇家能全家陪着一起人头落地,但至少,下令放火烧她家的那个,她一定要亲手叫他血债血偿。
“是啊。”
只是沈夫人握住她的手,与她缓缓道:“说来我倒也吃惊,周家在我印象中,素来是明哲保身不爱站队的人家,禇家的事就发生在年前,主事之人便是周渡,顺带当时,我那好侄儿手上也握有他们的一些把柄,便直接将人一网打尽,全族判了流放。”
周渡做的?
他把禇家全族都判了流放?
“你若是还嫌不够解气,我去帮你取个首级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居然不知道此事?算算时候,他做这些,不正是为了挽回你吗?他居然都不曾告诉过你?”
瑜珠怔怔:“他从未告诉过我。”
末了她又自己补了一句:“或许是忘了吧,反正他也总是什么事情都不稀罕与我说。”
沈夫人却是若有所思,既没有替周渡说话,却也没有再带着恶意去嘲讽他两句。
而瑜珠想具体听听禇家被流放的所有前因后果,沈夫人便也将精力放到这上面,与她说了他们作茧自缚,私贩井盐之事。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瑜珠总算有一次,觉得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而她想不到,更能印证这道理的,还在后面。
这日刚过午时,瑜珠陪沈夫人用了饭,蔡褚之正问她下午要不要去打马球,便听外头的门房来报,道:“周家大爷同大夫人到了,说是想见见国公爷同国公夫人,还有江姑娘。”
全家的注意霎时都注意到这句“还有江姑娘”头上。
沈何云去看瑜珠的反应,瑜珠问门房:“周家大少爷不在吧?”
“不在。”
“那便不见。”
她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想要周渡赶紧回来,他们去上诉公堂,将所有事情都拆开了讲,而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见她态度坚决,心下满是打算,沈何云便也放心,要蔡褚之将人从后门带出去玩乐,自己留下来,见见这对豺狼虎豹一般的夫妇。
而温氏一进到厅中,便只想寻瑜珠的身影,沈何云扫了她一眼,忍住发笑的意味:“温大夫人找什么?”
温氏脱口而出:“瑜珠……”
“瑜珠今日与她几个哥哥出门打马球了,温夫人找她何事,不若与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吧。”沈何云放松道。
“家宅私事,怕是不方便。”温氏绞紧双手十指。
“我如今是她的母亲,还有何不方便的?”沈何云挑起眉头道。
“可我也是她的婆母。”
听温氏急着说出这话,沈何云已经不仅仅是心底里想要发笑,而是直接当着她的面笑了出来。
“是我回来匆忙,忙来忙去倒是忙忘了,我家女儿还有一门亲事没有解决。”
她拍着脑门,作恍然大悟状:“来人,快,将我备好的和离书送上来,请周尚书同夫人看看!”
第47章 沈淮安
不和离,便休夫
冬末初春, 草都还没长齐,瑜珠便被蔡褚之带到了马球场,美其名曰打马球。
她穿着利落的马球服, 不是很有骑马的心情, 绕着草场走了两圈, 便见蔡褚之已经骑上高头大马,扬着鞭子在同她招手了。
她便也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
不愧是鲁国公同鲁国公夫人的儿子, 将门出身, 沾上马匹便是一身气势,即便周围都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泥地, 他骑着马转悠了两圈, 夹紧马肚一认真起来,便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澎湃与张扬。
瑜珠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欣赏, 定定地追随着他的马匹瞧, 而不过片刻,身边便响起一道琅琅之音。
“我当褚之今日只请了我一个, 原来还有位姑娘。”
沈淮安踏着半干的泥地, 迎风而来,头上戴的玉冠与通体修长的月白长袍,都将他的飘逸与俊朗刻画地再深入几分。
他嘴角噙着随意的笑, 又与瑜珠道:“早听闻四姑母在回京途中屡次遇险, 在扬州时最为凶险,差点便被河水淹没了性命, 是位姓江的姑娘救了她,想必这位便是江姑娘吧?”
瑜珠点点头, 虽不知道他是谁, 但听他喊沈夫人姑母, 多半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份,屈膝行礼道:“沈公子。”
沈淮安同样回礼:“江姑娘有礼了,在下沈淮安,出身北威侯府,是比褚之大了两个月的表兄,江姑娘随褚之,唤我表兄即可。”
虽然沈夫人常对外说,要认她做女儿,与他人提及,也常自称是她母亲,但瑜珠知道,自己此番回京,一是为了周家的事,二是为了禇家的事。
周家的事,她可以依靠沈夫人,禇家的事,她却不可以拖累沈夫人,她连称蔡家三个儿子都非兄长,这北威侯府的少爷,她自是不可能唤表哥。
于是她还是坚持道:“沈公子。”
沈淮安觉得有趣地笑了笑,也没再管她,与她并排而立,肩膀几乎与她的脑袋齐平,望着马场上狂奔的蔡褚之,道:“江姑娘可会骑马?”
瑜珠不知他的目的,道:“略微会一点。”
“是周明觉教的吧?”
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叫瑜珠怔住了神色,而不过须臾,她便反应过来,淡淡道:“是。”
“江姑娘倒是不掩饰。”沈淮安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江姑娘大可放心,我提他,也不是让你添堵的。周明觉近来往扬州跑的勤,家中又一堆的烂摊子,本来他就升的快,是不少人的眼中钉、 肉中刺,御史台上有不少人等着参他,待到江姑娘与他和离之事捅开,再往他身上泼点脏水,圣上再喜爱他,恐怕也护不住他多久,再没多久,他恐怕便是要被下放,去旁的地方了。”
京中官员下放,是常有之事,多半是为了历练,将来回京,好做更高的官职,而周渡这种三四年升到侍郎,马上又要被下放的,却只可能是降职与贬谪了。
瑜珠目光不曾动摇,安静地瞧着蔡褚之的身影:“多谢沈公子告知我此等消息。”
见她再没了后话,沈淮安莫名又哼笑了声,朗声喊人牵来自己的马,问:“江姑娘要试试与我一较高下吗?你若赢了,我还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你,不仅仅是周家,还有禇家。”
瑜珠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抬头深深地望着他。
而沈淮安只是挑衅似的冲她扬了扬眉峰,勾着唇角,先行跑开了。
瑜珠静看着他和蔡褚之在马场上争锋,站在原地,默默掐紧了掌心的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蔡褚之与他已经从开始的并驾齐驱到渐渐落了下风,她喊人牵来马匹,自己也跨了上去。
她骑马的本事的确是周渡教的,当时她还说想去黎家的草场请黎容锦教自己,结果他却直接带着她在周家附近的草场,安静地教了几个下午,将她给教会了。
她双腿夹紧了马肚,策马在尚还泥泞的操场上狂奔。
待她追上沈淮安,不必多说,两人便又一齐加快了速度,绕着草场跑开了。
蔡褚之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不明所以。
瑜珠对禇家的恨是永久且绵长的,滔滔不绝的恨意便如同那日无论如何也浇不灭的大火,无论如何也唤不回的亲人,在她心底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她永远不能理解周渡当初说的足够尽力,她只想着,杀人就该偿命,血债就该血偿,皇亲贵胄,也不能例外。
她越跑越拼命,明明已经是当下马匹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她却还是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沈淮安之前抵达终点,要他告诉自己能告诉的一切。
沈淮安从未见过这般拼命的姑娘,本只是想逗逗她,靠她来挫挫周渡的锐气,不想她这跑马的方式,却是在跟他玩命。Ș
也罢,输给她就输给她,若是真玩出性命,恐怕姑母不会放过他。
他正想着勒马认输,不想瑜珠和马匹却都已经到了极限,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马前腿弯折下去的速度措不及防。
蔡褚之远远瞧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正要赶过去阻止她,却瞧见沈淮安已经先自己一步,跳到瑜珠的马上将她从侧面拎着一起摔下了马。
两人在泥泞光秃的草地上滚了两遭,浑身都摔痛了,也脏透了。
蔡褚之愣了不知道多少下,才渐渐地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救人。
瑜珠是姑娘家,自然是要先扶她的。
他将瑜珠扶起,问她浑身上下如何,瑜珠却已然痛到说不出话,面容扭曲,清秀的五官全都凑到了一块儿。
他着了急,赶紧喊人过来帮忙。
而沈淮安到底是男子,身体比瑜珠硬朗,即便摔得再痛也能自己爬起来,咳嗽且喑哑着与瑜珠道:“你还真是不要命。”
“我马上要赢了的!”瑜珠被迫张口说了句话,满嘴的血腥味犹为难受。
沈淮安好似受不了一般咧着嘴笑开了:“行行行,告诉你,你回去,好好养好身子,别同我姑母说是我逼你跟我比赛的,我便告诉你!”
“说什么呢?”蔡褚之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迷,只瞧着两人满脸的污泥与淤青,道,“这样子回去,叫母亲瞧见,想不知道都难!”
瑜珠赶忙道:“我是自己骑马不当摔的,沈公子是为了救我。”
瞧她当真是识趣,沈淮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拍着蔡褚之肩膀道:“知道该怎么说了吧?若是叫姑母知道一个字,我便把你课上偷跑着去逛花楼的事也告诉她。”
“那不是你诱我去的吗!何况我们只是去吃酒的!”
蔡褚之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却只见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并不理会他的辩驳。
瑜珠默默地瞥了蔡褚之一眼,蔡褚之正懊恼地低下头,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欲言又止。
他如临大敌。
“我不说,你也不说,咱们互不揭老底,好生度日!”蔡褚之道。
瑜珠乖巧地点点头,见他顶着百般无奈的目光,叫刚过来的几个丫鬟将她慢慢地,慢慢地,搀扶着先去擦了脸换了衣裳,再带着一身伤,坐上了回鲁国公府的马车。
而鲁国公府邸,周开呈同温氏前脚刚走。
大抵两人是此生无论如何,也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坐在马车上,双双都在发着抖。
那瞧来精明气度的鲁国公夫人,倒真是与传闻中一模一样,刚开始扔了一张和离书给他们,没得到他们的同意之后,竟又叫人搬出了一张休夫书,说不同意和离,便只能去圣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告御状,奉旨休夫了。
本来他们家近来就因为瑜珠出逃之事被人盯得紧,若是又因为这种事被告了御状,那真是这么多年的累积,都要前功尽弃了,周开呈和周渡这父子俩的官途,也不可避免要受到影响。
何况,周渡这么多日还在扬州,不曾上过一日早朝,不知圣上那边,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温氏急到脸上生了不知几颗逗,在家与周开呈跺脚道:“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好她,怎么就叫她做出逃出家门这种事!如今倒好,我们全家究竟要怎么办!”
周开呈也是一个脑袋不知几个大,他其实这么多年,官途虽然不差,但本事一直是不怎么厉害的。这个兵部尚书,也是当年先帝看在他功绩甚伟的父亲、又念他做了几十年官,勤勤恳恳,安守本分的份上,才正巧得了空给他的。
兵部尚书,听上去好听,却其实是只司粮草与马匹,并无权插手行军打仗之事。
而周渡却不同,他因着当年祖父曾是太师,被选为过十七皇子伴读,虽只进宫呆了一年,但却不知为何,与当今陛下情分极深,殿试之时,虽只为探花,但官途却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升迁也是最快的。
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他前途无量。
如今这份前途,却生生要折在自家手上了。
周开呈自己也是文官,知道如今御史台那群老东西们弹劾起人有多厉害,阴阳怪气起人又有多厉害,若家里的这些腌臜事当真捅开,不被贬谪,也必定会外放了。
他思虑再三,叹着气道:“赶紧再写几封信,喊明觉回来,鲁国公夫人不是道,唯有明觉回来,事情才能解决吗?赶紧!”
而等到周渡从扬州回来,距离这日又已经过去五六日了。
周开呈同温氏每日都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慈安堂老夫人又传出了病危的消息,温氏虽然不再关心,但周开呈可谓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