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会端着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竖着两道剑眉,望得她从心底里发寒,叫她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不知羞耻。
但好在周渡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只是来将萧神远从老夫人面前带走,叫他跟自己去书房议事。
自家孙子和外孙走的近,老夫人自然没有什么阻拦,笑呵呵地放了萧神远走,看着二人结伴而去的背影,满眼只写满了称心如意四个字。
江瑜珠提着的一颗心也总算可以放下,端起茶盏,一面庆幸他没有落座在自己对面,一面又谴责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人家兴许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也压根不会浪费时间来多看她两眼。
花厅热闹依旧,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细碎时光既漫长又难捱,瑜珠只觉自己端着身子坐到浑身都僵硬了,才听到有下人来报说午饭准备好的消息。
到周家快一个月,她基本上每日用饭都是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或是和陈婳一起陪老夫人在堂屋吃,或是自己单独在屋子里吃。像今日这般全家聚在一处的,除了她刚来那晚和七夕那晚,便再没了。
而且那两晚,周渡都不在。
好似她刚来的那段日子当真是他最忙的时候,自从王家和褚家的案子结了之后,她在家中见到他的次数都变多了。
周家人口多,光大房和二房的几个孩子加起来便有七八个,再加上她们这几个或近或远或根本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姑娘,一桌显然是坐不下的。遂每次家宴的时候,都是长辈们一桌,小辈们男女分席,各一桌,中间用屏风隔开,互相正望不到。
对于这种分席的方式,瑜珠不知道旁人高不高兴,反正她是再高兴不过的。
跟那威严板正的青天大老爷一桌,用饭的兴致都要少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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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家宴素来是以清淡和雅致为主,因为周家老夫人和老太爷最初都是钱塘人士,习惯了吃淮扬菜,在这一点上与江瑜珠并无不同。所以她到周家这么久,都没有遇到过饭菜吃不惯这一种说法。
只是为了照顾一些人的口味,每桌的角落里也都会摆上几道辣子菜,以作平衡。
“瑜珠,你到京城这么久,学会吃辣了没有?”突然问她话的是二房庶出的女儿,周家的五姑娘周玉璇。
自从上回七夕灯会后,江瑜珠对周家的这两位大小姐便抱着惹不起至少躲得起的心态,一直不再跟她们有过多的接触。
如今聚到了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觉得自己又像是被这两位大小姐盯上了的可怜虫。看着周玉璇殷殷期待的神情,只得摇了摇头:“没有。”
“啊,还没有?”周玉璇果然是失望又夸张的语气,当场提起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辣子鸡丁,还苦口婆心与她道:“你这可不行,京城里的许多人家,都是爱好吃重口的。你如今住在我家,倒没什么,但你已经快到及笄的时候,将来祖母必定会为你在京中寻一门体面的好亲事,学不会吃辣可不行。万一到了婆家,吃不惯婆家的菜,可是要遭人耻笑的。”
她说话好似体贴,可在江瑜珠听来,却是无比刺耳,甚至可恶。
她自小吃不得辣,一尝便容易流鼻涕和眼泪,形容狼狈。周玉璇这是摆明了找到她的弱点,想要她当众难堪。
她看着碗中红到刺眼的那点辣椒末,仿佛闻到味道,便已经要泪流不止,抬头望一圈桌上众人,却是没一个会帮她的。
周韶珠跟周玉璇显然是一伙的,望着她幸灾乐祸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何纤素自顾不暇,私底下提醒她归提醒她,也不会为了她去当面得罪这两位周家正统的千金;至于陈婳,她适才因为茶水洒了衣裳,到就近的厢房里更衣去了,至今还未回来;唯一有可能会帮她的温若涵,今日也并没有来周家……
她只能僵硬地扬起点笑脸,同周玉璇抿了抿唇:“多谢五妹妹好意,为我考虑周全。”
“不必客气。”周玉璇笑的真心实意,“这道辣子鸡丁可好吃了,你快尝尝吧。”
她提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看了她一眼,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当真是生吞,甚至都没碰到牙齿。
比豆子大的鸡丁和辣椒一齐塞在喉咙里,她难受地喝了一大口水,才勉为其难地将它们咽下去。
腹中却犹有火烧。
周玉璇在一旁憋着笑,坏心眼地又给她夹了一筷。
可她这次却没再打算吃,直接捧着茶水往自己身上倒,起身抬着湿淋淋的袖子,说要去换衣裳,落荒而逃。
即便已经绕出了饭厅,她仿佛都能听见周韶珠和周玉璇在她身后放肆的奚落与嘲笑。
比那日当街被褚遥知训斥还要难受百倍。
她不想再回饭厅,捏着帕子擦了擦鼻涕眼泪,故意绕着午时几近无人的花园想多走些时候,慢慢绕回到她住的慈安堂去换衣裳。
只是园子里突然传出的一声急喘,叫她不由地止住了脚步。
声音传来的方向,好似是在前头的假山底下。
她不知为何,心虚地四下望了望,明明也没做什么,心里却慌的不行。
她壮着胆,往假山定定地多看了几眼,拎起裙摆逐渐放低脚步声,蹑手蹑脚,往那边上挪。
她挪至一棵树后,蹲躲在草丛间,听着耳边喘息的动静愈渐清晰,间或还夹杂着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
“轻些,你是狗么?”
“不是狗,是这么些日子没见到人,想的发狂。”
“嘴都被你咬破了,你要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解释?”
“解释什么?直接嫁进来做二少夫人,不好么?”
……
江瑜珠面红耳赤,听着这些缠绵又暧昧的声响,虽看不见,脑海中却已经清晰勾勒出了假山底下两人的模样。
嫁进周家做二少夫人——能说这话的人,除了周渡与周韶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周家嫡出的二少爷周池,根本不必做他想。
而那道女声,她甚至都不必多听,只凭几道喘息,便能知道,除了最近整日与她形影不离的陈婳,还有谁?
作者有话说:
瑜珠:我的小耳朵承受了太多(小脸通黄.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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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福豆豆小天使的营养液,爱您!
第6章 兔子灯
像只急红了眼的兔子
瑜珠熟透了一张脸,顶着烈日绕远了假山跑回到屋里。云袅见她不对劲,当她是病着了,伸手正要去够她的额头,被她赶紧挥开。
“不是,我没病,云袅你不必担心。”她脸颊是前所未有的绯红,说话还小口喘着气,显得局促。
云袅心下疑惑更起:“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不是在前头厅里吃席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适才陈姑娘还叫人来传话,喊翠环给她送一身干净的衣裳去呢,我问了下,说是席面估计还得吃好久,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我也脏了衣裳,所以我自己回来换了。”瑜珠扬了扬自己的衣袖,一摸下去却发现它早就在烈日底下干透了。
云袅看着她,眼中将信将疑:“小姐可是在前头受人欺负,委屈跑回来了?”
在周家两姐妹那里受的委屈,本来都被假山底下的私情冲击的差不多了,结果云袅这么一问,江瑜珠鼻尖一酸,遮不住的殷红眼尾暴露了她的心虚。
她本来是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云袅的。
云袅是家中自小为她安排的贴身丫鬟,同她形影不离,做什么都不分开。家中失火那夜,云袅同她正巧出城在山上的寺庙中祈福过夜,得知消息的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山路湿滑,她在赶下山的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肿了膝盖不能跑,是云袅一路背着她下山,直至到了有车马轿辇的地方,才放下她一道坐车回到了家里。
没了家之后,也是云袅一直陪着她借宿在寺庙中,即便她已经无法同平时一样给她该有的月例银子,她却依旧不离不弃,悉心照顾。
她不想叫云袅知道那些事,不想再叫她为自己伤心。
可是那些事怎么瞒得过云袅的眼睛,或许上回乞巧,还能把她受委屈的错怪在褚遥知身上,但如今呢?今日是周家的家宴,欺负她的人除了周家的人,还有谁呢?
姑娘家的心思都是细如发丝,敏锐无比的。
瑜珠没有说一句话,但云袅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们太欺负人了,等老夫人回来,我们就告诉老夫人去,我们怎么说也是周家的客人,她们嘴上口口声声称着我们是救命恩人,背地里却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不许告诉老夫人!”瑜珠急忙制止了她,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云袅,这种事,不能告诉老夫人。”
周韶珠和周玉璇才是周家的女儿,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她一个外人去告亲孙女的状,即便老夫人面上会向着她,为她教训她们,可心底里呢?只会觉得她不知规矩,不懂礼数,连寄人篱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那就只能叫小姐一直被她们欺负吗?”云袅哭着道,“上回乞巧,其实我就看出一点苗头了,只是没想到她们在家里也敢这么过分,小姐日后还得在周家借住,难道就要一直这么忍下去么?”
但凡有资格反击,谁愿意忍呢?
瑜珠摇摇头:“云袅,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除非离开周家。
“没事,没事。”云袅哽咽着,明明自己已经哭得不像话,还在双手为她擦去眼泪,“我们小姐已经十四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及笄了,等到及笄就可以嫁人了,嫁了人,我们就不用再待在周家,不用再受她们的气了。”
瑜珠听着她的话,又是哭又是笑。
自打她到周家那一刻起,老夫人就与她说过,日后会将她当亲孙女看,她的婚事,她也会一手替她安排好,在京中为她寻一户体面的好人家。
但是周家子嗣何其多,身为长子的周渡都尚未定亲,下头还有一群二少爷三少爷、陈婳何纤素等比她年长的人排队等着,要轮到她,估计起码还得等个一两年。
云袅只得哭丧着小脸,叫她想点开心的事。
“小姐下个月及笄,想要何礼物?奴婢去给小姐买。”
江瑜珠嗔她:“傻丫头,你哪有钱。”
家中被烧后,她们仅剩的一点资产就是开在外头街上并未殃及的几间店铺。瑜珠本打算自己支起铺子,好歹还能有条生路,结果没两日,便有讨债的上门,说家中半月前定了他们几船货物,如今他们到了钱塘,人却没了,只能到她这里来要债。
她看了账单明细,落款的确是她爹的字迹,还有鲜红的指印,不是造假。
她没办法,只能拿了一间铺子来抵债,结果接二连三的,又有更多的债主讨上门来,纷纷将自家手中的字据拿给她看,都要她立刻还钱。
她这才知道,爹娘的生意铺的大,平日里挣得虽然多,但欠的也多,寻常时候有来有往、欣欣向荣倒还好,人家也不急着催钱,反倒要多等些时日,好多收几分利,如今一朝倒了势,那些人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及了。
她只能将所有的铺子都变卖,拿去填欠下的债,自己同云袅无处可去,唯有寺庙肯收留她们。
在周开呈找到她们之前,她们连身上的换洗衣物都是借的女尼们的。
云袅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钱还是有的,周家小姐们虽顽劣,但是老爷夫人们都是好人。除了先前在钱塘时周大爷给的那二两银子,今早大夫人身边的赵嬷嬷又来送月银,说府上的表姑娘同小姐们规格是一样的,每月都给二两零花,二两脂粉钱,就连我这个丫鬟,也是同府上的二等丫鬟一样,每月有一吊钱呢。”
她说着,还去打开柜子给瑜珠看:“钱我都替小姐收在这里了,我的一吊钱,也能给小姐买很多东西了呢。”
瑜珠看看空荡荡柜中的几两碎银,又看看云袅无比认真的模样,彻底破涕为笑,将她紧紧抱住,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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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珠及笄的时候是九月,她本以为自己会过一个无人问津,只有她和云袅在意的及笄礼,但不想,老夫人和陈婳,甚至是温氏何氏都派人送了东西来。
老夫人和陈婳的礼在早上用饭的时候就给了,分别是一套锦缎和一套齐全的胭脂水粉,温氏和何氏的礼却是分别交给了自家的女儿来送。
周韶珠和周玉璇带人来到她的屋子,各往她的桌上放下一只成色纯净的羊脂白玉镯子和一支缠花精致的珍珠流苏发簪。
“瑜珠,恭喜你及笄了,这是我们送来的礼。”周韶珠指着桌上的两样东西道,“喏,我母亲送的是这只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二叔母送的是这支簪子,上头的珍珠可贵了,这么一大颗呢。”
江瑜珠看了两眼,眼中并没有表现的多欣喜,却也没有多冷淡,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打量,叫周韶珠抿唇娇俏地笑了。
“瑜珠,你见过珍珠吧?往常海边捡来的都只有这么小一颗,二叔母给你的这几颗,可各个都是珍品,是从东海那边特地叫人运来的呢。”
她摸着发簪上的几串珍珠,送到江瑜珠的眼皮子底下,仿佛她生下来至今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要她一下看个够。
周玉璇在边上接茬道:“这算什么,母亲送的珍珠再如何,也不及大伯母送的这一只羊脂玉,瞧瞧这成色,同我十岁生辰时那只有的一拼呢。”
她就知道。
江瑜珠神色淡了点。
这两位大小姐降尊纡贵到她的屋里来给她送东西,必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她耳边来来往往,全然将她当成了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的笑柄,仿佛这一只羊脂玉镯和珍珠发簪,于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该三跪九叩,谢她们的隆恩。
可笑她家中曾经也算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她们居然会觉得,她从没见过好东西。
她不想再听这两人继续聒噪下去,端着敷衍的微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的确是少见,还请二位妹妹回去先替我郑重谢过向两位伯母。我实在想此时此刻便去两位伯母的屋中道谢,只是午时老夫人说要在慈安堂为我设个小宴,眼瞅着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我只能下午再去谢过两位伯母。”
周韶珠和周玉璇果然都安静了下来,拿着意想不到的眼神看着江瑜珠。
她这一番话的意思,不仅是在赶客,还是在拿老夫人压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