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学生,亦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是她唯一的退路,她没有理由再拒绝。
于是她便嫁去了江州。
贺文亭是个老实忠厚的读书人,样貌一般,文采却是不错,她嫁去之后,他一直善待她。家中还有位活泼可爱的妹妹,待她也是极好。
日子得过且过,虽没有她梦中的一般如意,却也没什么不好。
她在江州一待便是近三年。今夏,丈夫得皇帝器重,总算被升迁到了距离京城十分之近的通州,她便也能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阵子,避避暑。
而回到京中,贺家妹妹便听闻这儿有一家满上京贵妇小姐都中意的丝绸铺子,料子的丝滑与别致是别的地方从来没有的,说什么也要拉她一道来逛逛。
这一逛,便逛到了她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两个人跟前。
她惯常为丈夫研磨的手指碾着掌心,不知是要将什么东西粉碎,还是要将自己粉碎,看见周渡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走不动道,更遑论,他身旁还站着瑜珠。
他们,和好了?
“麻烦问一下,这铺子今日还开门吗?”贺文芸见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门口,铺子里一副已经打了烊,东西都收拾利落的样子,适才喜悦的情绪稍稍收敛,试探地问着。
瑜珠答她:“若是不介意寻常时候安排的糕点都已经没有了,光看衣裳,那自然是还有的。”
“不介意不介意!”贺文芸赶紧抓紧自家嫂嫂的手,“走吧,嫂嫂,咱们进去看看吧。”
可是温若涵没动。
她死死地看着瑜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都放下了,眼中的酸楚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她也知道,当初那件事情不能怪瑜珠,可终究是她占了她的位置,是她夺走了原本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表哥。
若非是她,她何至于要嫁到江州,嫁给一个什么都不如周渡的人。
这么多年她一直麻痹自己,贺文亭也不错,年纪轻轻便能坐到郡县长官,也是前途无量的人,可如今周渡就站在她的面前,对比一旦产生,便是无止境的埋怨。
既然夺走了他,为何又不要他;既然都不要他,为何又要与他纠缠,不给她留一丝的机会。
“嫂嫂?”Ϳ
她听见贺文芸在自己耳边喊,终于回神,眨眼的刹那,却惊觉眼泪已经爬满脸颊。
“嫂嫂怎么了?”贺文芸关心道。
“故人相逢,温姑娘许久不见。”温若涵不说话,瑜珠却是坦然道,“温姑娘若是今日还想看衣裳,趁着天黑前赶紧进来吧,不然,点灯恐是不方便,我回家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回家,回哪个家?她和周渡的家吗?温若涵从未有一刻如此敏感。
她不曾听闻他们有再成亲的消息,便是不可能回周家的。
温若涵转头去看周渡,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只停留在瑜珠身上,察觉到她的视线,才象征性地回头,冲她俯了下首:“表妹。”
表妹,这么多年不见,他竟已经只会喊她表妹。
贺文芸总算看出点猫腻:“嫂嫂认识这两位掌柜?”
“认识。”温若涵擦干眼泪,总算知道自己当年的一意孤行是有多可笑,顺着周渡这一声“表妹”,接道:“这位是我的表哥,我姑母嫡亲的长子,至于这位……”
“是我曾经的表嫂。”
一句“表嫂”,叫众人都当场愣了一下,再回味,是“曾经的表嫂”。
贺文芸瞧着这微妙的关系,只能暗道今日这时候,来的当真是不凑巧,抬眼左右瞅瞅,将目光落在瑜珠身后,与周渡有好几分相似的江昱升身上。
她仿佛抓住了缓和场面的契机,望着江昱升道:“那想必,这位也是表哥喽?”
作者有话说:
小江:谢谢你,但我只是个卑微的替代品……
(进入正文完结倒计时啦宝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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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Lizzie 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78章 我错了
周渡离开周家
场面有一瞬的沉寂, 瑜珠仿佛能听见周渡骨骼中发出的震聋发聩的响声。
她撑着笑,直接掠过了这一问题,与贺家妹妹道:“既是来看衣裳的, 就请赶紧进去吧, 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 再晚些,烛光下衣裳便不好看清了。”
“好。”贺文芸听罢, 思绪果然被拽回, 又去挽温若涵的手,想要与她一道进去店里。
温若涵冷着脸, 寻常再亲和不过的人, 此刻却不剩多少的好神情能。甚至贺文芸觉得,她隐隐有要发脾气的势头。
她可从未见过自家这位嫂嫂发脾气。
“嫂嫂?”她悄悄地提醒了句。
温若涵咬紧牙关, 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松开自家妹妹的手:“我瞧这里的衣裳不是很对我的胃口,妹妹要看就自己去看吧, 我乏了, 去马车上等你。”
“啊?”贺文芸不明白,遇上自家表兄与前妻,她的嫂嫂为何会表现的如此奇怪。
只是她如今随嫂嫂住在温家, 嫂嫂说不看衣裳了, 她便也不好再看,只能抱歉地冲瑜珠笑了笑, 同她说改日再来。
瑜珠客气地将人送走。
温家的马车不打一声招呼,又从店门前离开。
瑜珠没有兴致目送她们走哪条道回家, 减下笑意回身想要吩咐人关上铺子大门, 转头却见周渡和江昱升如同两座门神一般, 守在左右。
“今日不做生意了,闭店吧。”她吩咐起江昱升,视周渡如无物。
“瑜珠……”周渡牵住她的手,又顷刻被甩开。
“周大人表妹回来了,还是尽早回家等着一家团聚吧,说不定,温夫人已经摆起了宴席,就等着你回去呢。”
瑜珠白他一眼,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态度较之前又差了一大截,径自走上马车,喊人回家。
周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着马车缓缓离去的方向,凝神良久,真就上了马,朝着自家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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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
温氏同周开呈双双穿戴齐整,立于厅中整装待发。
温氏道:“打起精神点,那好歹是我哥哥家。三年前那些事,都是我们对不起若涵,如今我们回来的节骨眼,若涵也恰好回来,我们亲自上门求和,想必他们也是能理解的。咱们两家日后久在京中,总还是要处下去,断不可能低头两不见的。”
“处下去自然是要处下去,我也知道舅兄是宽宏大量的人,只是你觉得你等在这里,叫明觉一道去,可能吗?”周开呈拧起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俨然觉得这是白费功夫的。
“怎么不可能?那好歹是他舅父家,他不娶若涵,难道就一辈子不去见舅父了吗?”温氏嘀咕道,“要说也都怪那江瑜珠,我当年在钱塘,苦口婆心,要她帮忙劝劝明觉,她却一下脸面都不肯给我,甚至还仗着太子的势,要把我从驿馆中撵出去,若非如此,今日能成好事的,还是我的明觉同若涵。”
“我看你就是魔怔了,你自己素日里待她如何,你自己知道,你还去求她?人家没拿扫帚撵你就算不错的了。”
“你……”
温氏被自家丈夫气的说不上来话,忿忿地甩了下大袖,转头正见到周渡已经走到了身旁。
“明觉。”她立马缓和了脸色,与他嘱咐道,“快去换一身衣裳,今日你若涵表妹回京,我们带些东西去你舅父家。三年前那些事,咱们两家一直闹得不愉快,但那总归是你亲舅舅,是母亲嫡亲的兄长,日后在京中,都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说,咱们也得亲自上门赔个不是才行。”
“母亲觉得,我还适合与若涵再见面吗?”周渡果断地反问,“要赔不是,早该在若涵回来前就去赔,如今这算什么?”
温氏想不通:“沾着血亲的表兄妹怎么不适合再见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日后都不打算与你舅舅家往来了吗?”
“不瞒母亲,我在回来的第二日便已经去过舅父家中了。”周渡滴水不漏地答道,“舅父说,两家如今皆在朝为官,同僚不易,亲戚更难得,前程往事过去便就当过去了,日后两家还照如往常。”
“你去过了?”温氏与周开呈异口同声地诧异。
他们阖家从钱塘回到上京拢共也没几日,周开呈又因为职位调动的缘故,一连几日都在忙,直至今日才有功夫闲下来,能去拜访温家。不想,自家儿子倒是已经去过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
“那你如何一句都不与我们知会一声?我们若是不知你已经去过了,待会儿去到你舅父家,恐又要出洋相。”
周渡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答非所问,道:“我适才听母亲讲,我与若涵没有能结成亲,全赖瑜珠的错。”
他蹙起眉:“试问母亲,瑜珠她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前在我们家便一直小心翼翼,离了我们家更是干净利落,除了我们自己做过的事,她不曾在外头再恶意诋毁我们一句,她究竟错在哪里,叫母亲这么多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每逢不快便将她拉出来埋怨?”
他思绪怎么突然就跳到了这上头?
温氏不解,却也得硬着头皮答:“可若非是她……”
“可若非是她愚蠢,遭了陈婳利用,母亲是想说这个,是吗?”周渡逼近一步道,“那母亲怎么不骂我也愚蠢,中了陈婳同祖母的计策?即便那日被陈婳推出来的不是瑜珠,也永远不会是若涵,母亲难道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您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瑜珠身上,不若将怨气都撒在我的身上,是我愚钝,到今时今日才明白母亲自始至终是不会变的,您永远都看不起瑜珠,永远都只会将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错不多行了!”
被儿子这样当着众下人的面数落,温氏只觉自己脸都要丢尽了。
“母亲。”周渡却还没说完,“我想挽回她。但我若继续在这个家中待下去,她便永远也不会与我重修旧好。所以,我如今,恐要对不起父亲母亲了。”
“你要做什么?”温氏和周开呈再次异口同声的话中泛起陡然的惊骇。
周渡道:“我自打回来那日起便已经命人在收拾位于长宁坊的那座宅子,那里离瑜珠家近,离京兆府也近,明日我便会以便于坐堂为由搬去那边,日后周家,就留给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住吧,逢年过节,我一定会回来,尽我该尽的责任,只是平时……”
“你敢出去住,日后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父母还健在,嫡出的长子便要搬出去住,这若是在京中传开,又是多么大的笑话。
周开呈气的胡子直往天上吹:“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居然还没有到头,是非逼的我动用家法,叫你清醒才行,是吗?”
周渡笔直地下跪,态度一如当年要还瑜珠清白那般坚决:“就当儿子不孝吧,父母要打要骂,绝不会还手。”
好,好得很。
周开呈不住点头,涨红了脸喊道:“来人!把家法给我抬上来!”
周家的家法,除了棍棒便是棍棒。
跪在地上的周渡,就如同当年赶去救瑜珠后回到周家一样,板子一棍一棍落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你今日挨了这三十棍,还能从家中走出去,我便随你,日后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周开呈怒不可遏,喊小厮不许手下留情,誓要将他往死里打。
本来高高兴兴打算去温家见自己哥哥一家的温氏,被这父子俩突然之间的较劲弄得措不及防,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渡的背上已经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棍棒了。
“十七,十八……”
她听见有人在一旁数着,与之相对的,便是周渡跪在硌人的石子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同嘴唇。
“明觉!”她慌张地两头看看,终于还是决定先去劝说儿子。
“你好端端的要搬出去做什么?家中不是都照你想要的来了吗?照山如今找不到便罢了,韶珠她们都可懂事了,无时无刻不规规矩矩的;父亲母亲就算有错,就算看不惯江瑜珠,但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姓周,你与我们才是一家的,你胳膊肘怎么能总是往外拐呢?你快说你错了,说你是一时兴起,已经没有了要搬出去的打算……”
“二十一,二十二……”
温氏见他喃喃,赶忙凑近了去听,却居然,听他数的是自己挨的棍棒数量。
她急得直跺脚:“明觉!”
周渡不理会她分毫。
她终于焦头烂额,放弃了对儿子的劝说,转而想去宽慰自家丈夫。
周开呈却重重一声将茶盏搁下:“就是你平日里太纵着他了!说他是个有能耐的,说他什么都不会错,什么都由他拿主意!你瞧瞧他成亲后,拿的都是些什么主意?他什么都是错的,唯有一句是对的,此事的源头,要怪就要怪他!是他纵容着祖母,才有了我们家的今日,若非是他当初没能早早地明断是非,将真相与我们告知,何至于有今日这一堆的烂摊子?”
温氏气红了眼:“周开呈,你在说什么?若非是你亲娘手段下作,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事后又倚老卖老,要明觉帮她遮掩,何至于有今日这种事情?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儿子身上扣,你也好好想想你那什么好事都没做的母亲吧!”
“你——”
对已经去世之人如此大放厥词,实为不敬,尤其这人还是他的母亲,是她的婆母!
周开呈面呈菜色,怒而起身,激动到已经将高高举起的手扬在了半空。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没与温氏真的动起手来。
“今日你哥哥处,就你自己去吧!”他气不过地将手背至身后,疾步回了主屋。
而温氏瞪着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子,将他送走不过两步,便急不可耐地赶去扶起周渡,要人住手。
三十棍棒,已经打了二十九下,就差最后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