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吕闻优是最快回过神的。
徒为一辈子也没见他娘摆出过这么可怕的表情,神色深沉,好像能压得她喉咙发不出声音。
“小宝,我在问你,怎么回事?”
徒为不闪不躲:“就是娘看见的这样。”
“谁教你的?你从哪学会来的?”
“…这我不能说。”她看向段修远:“但我不是没有力量的,哥也看到了吧。我要和你一起去。”
“徒为……”他皱眉哑然:“你知不知道天煞命格……”
“我当然知道。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
她严肃地说,在吕闻优听来却似乎是一句格外滑稽且天真的话。
“你不是小孩子?”她道:“徒为,大人做事都讲后果,只有小孩才不会。你哪里不是小孩子?”冷道:“拦住大小姐。”
旁边段家修士应声捏诀,徒为只觉手脚突然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捆住无法动弹。
吕闻优道:“走啊,徒为。你今日如果能从这山门关往外迈出一步,我就让你跟他们去。怎么样?”
这对一个刚刚筑基的修士而言,无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就算她尝试着用尽浑身力气,耗尽丹田灵力,牙齿咬破口腔,也没能破坏那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锢咒,更别说往前走了。
徒为抬头看向远处二人。
段修远有些不忍,撇开头去不看她。
凤千藤倒是面如止水,虽然还是温柔,但那眼神好像也在说她做了个愚蠢的决定。
“哥、嫂嫂。”她不禁叫了一声。
段修远背过身。
凤千藤淡淡苦笑:“徒为,你知道的,你不能跟来。”
尽管她用力得手腕被禁锢咒勒出了深深的印子,脚下泥土都被踩得凹陷,可无用功就是无用功。横在她眼前的鸿沟不可跨越。
吕闻优想伸手阻止被她拒绝似地避开视线,她也不恼:“你觉得娘是个恶人是吗?”
“……”
“那娘今日就偏偏要做这个恶人了。”
她笑:“从前你只是凡人之躯,娘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可如今你既然迈入仙途,那就要明白这就是仙门的做法。”
“你以为自己升上筑基,很了不得是吗?不过一个筑基修士,多得是人抬抬手指就能将你碾碎。在修真界是这样,在魔修面前,更是这样。”
“你今日连家中随便一个修士的禁锢咒都无法打破,却还要跟我谈你能上战场杀敌吗?可笑不可笑呢?”
吕闻优慢慢踱到身前,居高临下地与徒为抬起来的目光对视。那双眼睛倔强,凛冽,但又实在很稚气。
她不禁抬手抚摸她的眼皮睫毛,说的话却十分残忍。
“我不知道你偷偷修炼了多久,但段家血脉如此优越,你却只达到区区筑基。娘不如就告诉你吧,只凭如今的这点微薄执念和努力,你什么都做不到。跟着他们去了,也不过拖人后腿,死得窝囊。”
这话就有些太过了,徒为一颤,嘴唇咬破了皮才没让眼眶发红。
段展拉住吕闻优不让她再说。
“徒为,听话。跟你阿兄和嫂嫂道别吧。”
山门关外,段修远大概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头也不回说了句:“阿兄白天跟你约好了的,等我回来。”
她又看向凤千藤。
她一身白衣立在远处的茫茫雪景中,就像三年前的那天一样。
自己只能站在身后问她你什么时候再来,永远不被允许主动踏出一步。
到头来,仍旧没有任何改变,什么都没能拥有。
她眼底起雾又模糊,嗓子堵塞得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她低头再抬头,冲自己无言张嘴做了个口型。
那意思是:“徒为,再见。”
第16章
四年后。真雷镇。
早春时节下了场雨,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春风和泥土的味道,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凉飕飕的。
神清宫的后院种满香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独自盘腿坐于其中。
她背脊弯着,动作娴熟地擦拭一把寒光闪闪的细剑。就算修袍被细雨淋湿也毫不在意,已然长开的沉敛眉眼没了孩子时的稚气,带着点成熟又懒洋洋的味道。
“徒为――别擦了,先把早饭吃了吧。”
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蹲在她旁边叼着半个包子,身上同样穿着段家的黑白修袍。看来四年不仅可以磨去一个人的幼稚,也可以磨平宁叹雨让人咂舌的穿衣审美。
想到这,徒为总算瞥她一眼:“法器呢?”
“喏。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起了个大早过来,还不赶紧谢谢我。”
宁叹雨将白布裹着的法器亮出来,是柄玄武战斧。
她现在一边跟着徒为修炼,一边跟着她爹修习。两头不误但修为没长进多少,炼器等级倒是节节攀高,已经厉害到可以替徒为强化法器了。
“不过你有时间也休息休息。最近镇上来了那么多流民,你又要工作又要修炼的,我都替你累。”宁叹雨大大叹气。
自那日的巨变后,一晃过去四年。如今的修真界早已没了曾经的宁静祥和。世道大乱。
他们东边还好,凤家所在的西边却是战火弥漫、打得不可开交。
那里的凡人没了仙家守卫,夹在中间只能等死,所以不少人奔着段家逃到了真雷镇,企图在这里得到一些庇护。
可人越多就越是鱼龙混杂,镇上治安日渐恶化。哪里还有从前的繁华。
什么都是一团乱。
无力改变现实的人,只能在乱中求生。
以前的宁叹雨还会问她爹啥时候才是个头,现在长大了她终于不问了。因为恐怕连吕闻优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对了,我今早下山时看见有人急急忙忙来家里送信。”宁叹雨嚼着包子:“你说会不会是关于千藤姐姐的消息?”
徒为手里动作一停,语气很冷淡:“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不是和千藤姐姐最要好了吗?”
要好那也是曾经罢了。人是会变的。
她起身收剑,把已经半凉的包子叼进嘴里。
“还有什么事?我很忙。”
徒为两年前接手了宋衍的活,驻扎在神清宫管辖各类事务,最近镇上又是这个状况,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宁叹雨不满她事不关己的态度:“那万一那封信是千藤姐姐和你阿兄打算凯旋的通知呢?你也不想知道?”
“怎么可能。”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聊来聊去徒为就是不接任何有关凤千藤的话茬,宁叹雨只能撅着个嘴很不高兴地走了。
徒为两三口吃完包子,重新坐回石像边。
刚才她其实并不只是在擦剑,如果宁叹雨还在这,大概会很震惊眼前的石像竟然开始口吐人言:
“其实我也这么想。你未免也太薄情,四年里没问过一句你哥嫂的近况。”
徒为嗤道:“问了有什么用?”
“那倒也是。你不能去西边,吕闻优愿意松口让你来神清宫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吧哈哈哈哈。”
老者的半透明人影在哈哈大笑,那张脸和石像雕刻的人如出一辙,是段家祖先的脸。
徒为四年前第一次见他就被说了些神神叨叨的话。再一次与他对话则是在一年前,她正式步入金丹期的那天。
石像老头自称段家祖先,说她身上的段家血脉醇厚,说她将来潜能无限,说她必定驰骋修真界……
徒为不怎么信,但如今整个段家,不反对她修炼的也的确只有他和宁叹雨。以前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凤千藤。
想到这,她眼中流露出冷漠,一瞬间浮现在脑中的身影很快便被她无情地抛入黑暗。
……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罢了。
她从后院进屋,神清宫的修士便围上来汇报镇上的近况,这些修士都是这几年吕闻优新派来的,一二个年纪比徒为大上不少,字里行间却满是恭敬。
毕竟只靠短短四年就从筑基升至金丹的,这修真界能有几个?
曾经那两个天才都没能做到。
倘若现在不是这种时期,他们家大小姐的名声大概能传得更广,曾经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能估计得惊掉下巴。实在是时运不济。
一直这样忙到了晚上,巡逻告一段落,徒为才有空喘口气。
她已经连续一年住在神清宫内没回段家,所以对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知。有一半是为了躲吕闻优,有一半也算是逃避。她不想再听到西边传来的消息。
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
也就偶尔听听宁叹雨说她哥在那边如何英勇地降魔如何百战百胜这些事迹。但太久没见面,在她听来也只觉得像是陌生人的事。
兜里的传讯玉简忽然响了,她以为又是宁叹雨来缠着自己聊天,打开却只看见一行极其简洁的字:“速归。”
她不会这么讲话,除非,真的出了什么必须要她回去的事。
徒为抱着淡淡的不信感,动脚踩上了法器。
飞至山门关时,她看见好多修士围在那里,气氛焦灼紧张,很不对劲,落地就被宁叹雨扯到一边,她声音抖得不像话:“徒为,你冷静点听我说……”
“什么?”
“你阿兄……还有千藤姐……”后面的话被她生生哽咽了一下没说完。
徒为却已经本能地猜到了什么。
“……他们,怎么了?”
今早,西边的修士传来消息,凤千藤身负重伤,段修远不幸陨落。
她哥的尸体没找得回来,回来的只有她嫂嫂。
现在人在屋里接受丹修的治疗,但最好的结果就是保住一条命,至于别的,无力回天。
“不幸陨落,是什么意思?无力回天,是什么意思?”
她面无表情,宁叹雨眼眶却愈发涨红,紧抓住她的手,好一会才说:“听他们说……千藤姐姐伤得很重,灵府被人强行劈开,经脉也被挑断,大概……大概……”
“大概以后就是个废人了。”旁边一个修士道:“可也比死了强。凤千藤运气属实不错,如果死的不是少爷,是她该多好。你说是不是?”
“你瞎说什么――”
宁叹雨张嘴要跟他争辩,徒为却忽然低头将二人一搡,转身大步离去。
“徒为!”
战场上的情况具体的不清楚,传信来的修士也说得含含糊糊,只知道凤千藤和段修远带人追击一大队魔修入了沼泽,三天三夜后,他们惊觉不对去找,只找到还没完全被沼泽吞噬的凤千藤。
问她其他人的下落,她只说:“都死了。段修远也死了。”然后便昏迷过去。
吕闻优自然勃然大怒,看那样子,如果不是凤千藤伤得太重,大概会直接把剑逼着人脖子质问她怎么回事。
段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子嗣,一个将来可期的天才修士,一个战力,这无疑是重大的打击。
徒为一直冲到无人的树林里才停下来,有雨砸在鼻子上,她嗅到了冰冷潮湿的味道,宁叹雨从后面追上来:“徒为……”说了这一句就不知道怎么说了,说什么都感觉很无力又单薄,最后只绞出一句:“丹修出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千藤姐姐?”
她没回答。
“徒为……”
宁叹雨靠近,这时才发现她的手落在身侧,攥得关节发白,浑身直抖,那双沉静的眉眼倒是没翻起一丝波澜。
“我哥死了,是吗?”她声音很轻。
宁叹雨点头:“他们说被沼泽吞噬的人不可能再挣脱,不可能活着,所以……”
后面的实在说不下去。
她很惊讶也很难过,但比起徒为,自己这点难过肯定什么也算不上。
“丹修说千藤姐姐不会死,但身体必须静养……虽然从此往后不能再修炼,有点遗憾。”
遗憾这个词用得着实太轻太没重量,谁都知道不能修炼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意味着什么。但这就是宁叹雨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安慰之词。
徒为缓缓侧眸,看了眼她忐忑的表情,刚才突然涌起的膨大情绪好像终于消退了些许,张嘴,声音还很沉:“……那我就去看看她吧。”
凤千藤的房门前甚至没有修士看守,丹修散去后,只显得寂寥败落。
徒为推门进去,透过屋内昏暗的光线,看见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榻,榻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雪白的衣袍早就被血染湿,血干透后发红发黑,手臂上是血,脸上也是血,光是露在衣服外面的就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凌虐狰狞,与她毫不相配。
徒为上前,撑住床榻弯腰看她,浓浓血腥味刺激着鼻腔,让她不禁皱眉。
凤千藤偏着脑袋双目紧闭,i丽精致的面容只剩下苍白和病弱,如果不是胸口正微微起伏,她或许会觉得她其实已经死了。
“……嫂嫂。”
时隔四年,她第一次叫了这个称呼。床上的人身形削瘦单薄,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自己却已经长高长大,没人会再叫她小孩子,也早已没了从前稚气的影子。
宁叹雨说凤千藤的灵府被人劈开,经脉寸断,徒为试着唤出自己的神识探查,果然,凤千藤的灵府内空空荡荡。简直就和凡人无异。
废人。
曾经天神一样的人,教她护她的人,现在却成了个废人,躺在她身下,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将她碾碎一样。
这样割裂而不真实的感觉让徒为眼中冰冷更甚。
门前没人把守,代表她娘对凤千藤毫不上心,丹修也可能敷衍了事,没好好把她的伤治好。她手中捏出治愈诀,从人肩膀一直往下滑到腰侧,时不时揉一揉,观察凤千藤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