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没有犹豫,将赠礼交予都尉府小厮,随少女离开。
柳家与孙家不同,并非富室名门,而是寻常平民。丈夫柳氏在洪水中失踪,房屋毁坏殆尽,妻子柳陈氏一人照料三名孩子,暂居于养济园内。
阿萝跟随少女,抵达养济园,穿行于灾民的窥视之中,找到积劳成疾的柳陈氏,为她诊脉、施针,开了一方安神的煎药,嘱咐柳二娘明日申时赴都尉府领取。
待到事了,阿萝终于回府,白月的清波已挂上柳梢。
提灯的小厮睡眼惺忪,为她应了门、递了灯,打过照面、寒暄几句,又回去歇了。
后院里,石灯寂寂地烧着,将模糊的轮廓映照清晰。
阿萝走入院内,只见厢房漆黑,众人皆已歇息。唯有一道瘦小的影子,沉沉地倒在石桌旁。
——竟是虎儿伏在桌上睡着了。
在他周围,药草整齐堆叠,有苍术、远志、车前子等,均为避瘟药所需。
阿萝绕过药草,来到石桌边,轻唤道:“虎儿。”
无人回应。
阿萝颦眉,又靠近一些,连唤他数次。可少年依然没有应答。
就这样睡着,定会受凉的。
阿萝忖了片刻,便回身,向后罩房去。
“吱呀。”木门推开。
灯烛淌过,布匹流光溢彩,被小厮搁置齐整。案上的乌黑倏而闪烁,细长的躯干纹丝不动,紧紧盯住门边的光火。
阿萝来到案前,放下提灯,任由青蛇缠来。
她寻到一件罗衫,将之搭在臂上,出了屋,又盖往虎儿的肩头。
做完这些,阿萝并未回屋。
她挽裙,坐上屋前石阶,环抱两膝,仰头望着天穹。
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白亮亮的星。月明如昼,生生晃着她的眼,似连她一双如水的眸瞳,也盛不住今夜的蟾光。
流光之下,青蛇伏她肩头,而她右手托腮,出神地凝望桌边的少年。
少年气息徐缓,一轻一重,显是睡得沉了。
听上良久,阿萝眨动双眸,逐渐找回一点朦胧的实感。
真怪,怪极了。今日的一切仿佛幻梦。
她错过施药,辛朗、孩子们与灾民便帮她处置;她救治孙七郎,受到了孙家人的盛情款待;她还前往养济园,受灾民见证,诊治柳陈氏。
这些遭遇令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以异族之身。
阿萝的目光越过虎儿,眺向远方,思绪也随之缥缈。
“是真的吗?”她呢喃道。
青蛇无答,细尾扫过她指尖,留下微凉、坚硬的触感,提示她此刻的真实。
一切仿佛幻梦,但并非幻梦。
若说灾民助她施药,是受迫于肃王威慑,那孙七郎病发乃危在旦夕之事,绝非权势可以导演。
那时,她全神贯注、忙于诊治,甚至忽略了魏玘的存在。可她依然成功了,非但解孙氏燃眉之急,还引来柳二娘求医、为柳陈氏施针诊治。
这是否说明,仅凭她一人,不给魏玘增添烦恼,也能取得越人的认可呢?
阿萝想着,摇曳的心多了零星的笃定。
她垂首,摊平左掌。纤指徐徐蜷开,一粒小石映入眼帘,平平无奇,棱角尖锐,是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的凡物。
这是柳陈氏赠予阿萝的谢礼。
那时,阿萝为柳陈氏施针末了,正要离去,却受柳陈氏趋步留住。
柳陈氏塞来一方玉佩,道是柳氏家财被毁,无法厚礼相待,实在愧疚,唯有那玉佩是二娘的嫁妆,受二娘贴身保存,得以幸免于难。
妇人眉眼真挚,请阿萝务必收下,聊谢医治之恩。
阿萝不收,就手拾来石子,与人软声相劝,方才以此将玉佩替换。
这枚石子重如千钧,再沉一分,她便受不起了。
从始至终,她不求任何回报,只想让受苦者不再受苦,让越人与巫人都能平安幸福。在那之后,她就能与魏玘并肩,不再有风雨或阻碍。
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还要前往照金山,为蒙蚩祭灵。
待到那时,她有许多话想告诉父亲,说两族日趋明朗,说她和魏玘相知相爱——还有,说那身负灾星厄闻、囚居小院的少女,已历尽千山,终与人共饮万水。
她真能如愿以偿吗?
阿萝不知道。她想自己并不聪明,不如魏玘那般极往知来。
“我当真可以吗?”她问阿莱。
阿莱抬颈盯她,眼珠乌幽,映着庭烛的光华。
阿萝知它无法答话,抿着嘴,莫名露出一弧笑,清浅的梨涡刻入唇角。
她合眸,攥起掌中石子,将其贴往心口。
“可以的。”少女宛如宣誓。
比起昨夜、比起从前,她好像寻得了办法,对自己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
此后一阵,阿萝忙碌不迭,操劳施药与诊治。
按她原先计划,施药只需三日。岂料近来,出逃的百姓陆续回归,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避瘟防疫仍要按部就班、不得松懈。
是以阿萝安排行程,将施药定在辰时,于施药后游走问诊。
这段日子,阿萝早出晚归,为行医救人而奔波。孩子们替她分忧,担起采药的重任。郑雁声也拨出家丁,帮她处理药草。
在阿萝有所不知之处,神女的传说悄然漫延。
段明作诗一首,由宿卫乔装百姓、散播于灾民群中,趋近口口相传;他又作骈俪一篇,由孙老传阅雅士,激得文人竞相采风、书写神女秘闻。
如此种种,道是魏玘隐居幕后、推波助澜,也并不尽然。
翼州医馆毁于涝害,求医问药价高一时,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虽然魏玘赈济有方,但赈恤与赈给只供饱腹,无关医药,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萝身怀仁术,广行义诊,在百姓看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纵有人忌惮她巫族出身,对她多有揣测,日子久了、见她赤诚一片,终也卸下防备。
灾后人心浮动。比起远在上京的天子,百姓更需要眼前的寄托,譬如沉稳果决、云行雨施的肃王,又如解厄化灾、手到病除的神女。
只不过,因着魏玘于段明的三两指点,百姓了然于胸是,神女系因今上圣明而出。
至于魏玘本人,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宣抚使一职,抚绥至今,灾情已趋于平稳,敦促令使、如常处置即可。对于孤幼庄,他也已根据地图,敲定了庄内建筑的用途,只待清扫后逐步落实。
政务如此滴水不漏,倒也不算费他心思。
最要他专注的,是他请教杜松,研习木工,打磨一枚菩提根指环。
——在巫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生需得雕刻指环,以此求娶心上人。
第88章 捕蛇者
娶阿萝为妻, 并非魏玘心血来潮。
早在立夏祭扫返程时,他就曾忖过此事, 想阿萝身世特殊, 又出自巫族,理当从长计议。
而阿萝醉酒那日,他生出决意,要将此事尽快推进。
魏玘知道, 阿萝在乎的是她对他处境的影响。他无法否认这样的风险, 却也自有考量, 更不会因此放弃二人的情意。
正因此,他才授意段明, 编撰神女传说。
阿萝无意认归王室,身份等同于巫族平民。肃王乃大越皇子,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族女子为妻, 定会震惊朝野、面临重重阻碍。
可若阿萝是神女的化身, 情势又会如何?
借助神女的威望与名声,魏玘自信能扫除二人婚配的障碍,亦为自己赢得筹码。至于提升巫族地位一事, 待两人登上权力的顶峰, 便能觅得转机。
更何况,阿萝本就心如赤子。以悲悯凡尘的神女来比她,大抵也不算假话。
只是,神女之说事出突然,多少有些冒险。待他回京面圣, 还要先行试探越帝的态度, 再来决定何时送上指环、与阿萝提及婚事。
至于眼下, 建成孤幼庄才是当务之急。
……
众人忙碌几日, 清扫东园的时机很快来临。
杜松抵达都尉府时,阿萝正在院内,独自处理草药。听得讯息,她便停下活计,取来无且囊、罗星袋,随人赶往孙家庄子。
孙家庄子位处山腰,与都尉府相隔数百步。
正值夏日,流金铄石。阿萝步速尚稳,额前却也沁出一层薄汗。
不多时,开阔的山庄映入视野。
阿萝一眼就注意到了庄外的人群——黑压压的,堵在院墙外,将庄子围得水泄不通,声音嘈嘈切切,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为何这样多人?”她奇道。
杜松在前回道:“都是来看少主杀蛇的。”
阿萝噢了一声,想孤幼庄事关重大,传出风声也不算奇怪。
果不其然。及近了,灾民的话语愈渐清晰,尽是对辛朗与巨蛇的议论。
阿萝跟随杜松,穿过人群,与相熟的面孔打过招呼,便受庄外的燕南军放行,向里走去。
孤幼庄分为东西两园,隔有石墙,以摘星阁为连通。
庄门与西园相接,内里游廊回转、楼阁林立,庭院与石径素雅整洁,连院内绿植也受过打理,瞧不出半点荒败的模样。
杜松将阿萝领至摘星阁,为她指明东门,便退身离开。
阿萝望向东门,恰见门外人影相对,一道清颀胜松,一道魁健如山,正是魏玘和辛朗。
魏玘身着紫袍,与辛朗低声攀谈,又自袖间取出什么,向前递去。
阿萝与两人尚有距离,没能看清那物件,只觉眼前银光闪烁,刺得双眸生生一痛。
恰于此刻,魏玘觉察她到来,顿时收声敛息。
阿萝走近两人,这便发现,两人位处东门之外,正受烈阳炙烤。
在两人身侧,坐落着一块荒田,内里杂草丛生、乱石堆砌。几名巫人镇守四角,手持绳网,围住田地。川连立于角落,同样严阵以待。
再往远看,东园的院墙竟长出了一只只脑袋——
原是聚集庄外的百姓都趴在墙上,等着看斩蛇的热闹。只惜东园开阔、院墙迢迢,成串的脑袋小得像纸上的核桃。
“今日酷热。”辛朗忽然开口,“你不必来的。”
显然,这话是与阿萝说的。
阿萝收回目光,凝视辛朗,乌净的眸子难掩忧色。
“我不能不来。”她轻声道。
这几日,她忙于诊治,却也始终记挂杀蛇之事,对此放心不下。故而今日来时,她随身携带诊具,假使辛朗受伤,也能及时救治。
当然,她更希望辛朗毫发无伤。
阿萝翻找罗星袋,取出一枚小圆盒,将其揭开。
烈辣的药香扑鼻而来。辛朗惊讶,看向一旁的魏玘。魏玘声色不显,只作壁上观。
“你低下来些。”阿萝吩咐辛朗道。
她边说,边舀起药霜,在指腹薄薄抹开:“我参照书里的方子,为你做了这个,只消点上印堂穴与太阳两穴,就能驱避虫蛇。”
听过这番阐释,辛朗面露笑容。
为了今日,他已作出十足的准备,设想过种种情形,唯独不料此刻。
他靠近阿萝,垂颈道:“这样好吗?”
阿萝眼眸一眨,只觉黑影压来、将她笼罩其中——近是足够近了,高度却还差一些。
“再低些吧。”
辛朗闻言,索性曲下左膝,跪叩阿萝身前。
“够了。”阿萝莞尔道。
她指尖轻点,落向辛朗的眉心与额角,仔细摩挲。
魏玘看得面色一沉,牙关咬得微紧。
墙上的百姓也瞧见了这番情形。因有距离,他们只看到辛朗单膝跪地、由阿萝轻点眉心,并未发现驱蛇的小药,不禁掀起窃窃私语。
阿萝全神贯注,未察周遭动向,直待药霜抹匀,才松懈心神、缓缓搀人起身。
“你要小心些。”她认真嘱咐道。
辛朗颔首,尚未应答,先见宿逑趋步接近、远远以手势作比。
“放心。”他只得道,“我再去作些准备。”
他一顿,又转向魏玘,礼道:“殿下,外臣先行告退。”
言罢,辛朗旋身,随宿逑离开,留下懵懵懂懂的阿萝,与一语未发的魏玘。
阿萝滞了须臾,才掀眸,觑向身旁的男人。
魏玘负手而立,眸底黑沉,眉峰落雪,漂亮的薄唇压成一线,不知是在同谁较劲。
阿萝咬着唇,默默垂下睫羽。
她到底是心虚的。毕竟方才,她惦着辛朗的安危,全然忽略了魏玘的存在。
莫名地,她又不觉理亏。辛朗是她的兄长,她担忧兄长的安危,魏玘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她确实好久没有见到魏玘了。这段时日,她忙于施药与诊治,极少寻他,对他思念得紧,如今难得相见,实在不想惹他不悦。
阿萝垂着头,摇摆不定,小手纠缠身后。
魏玘也不作声,目光瞟向别处。
二人就此僵持。烈日悬顶,金光如缕,织出两道默立的身影。
片刻过去,终究是魏玘服了软。
他以背影遮住灾民视线,又囫囵一拥,将娇小的少女搂入怀里。
“本王没生气。”这话仍是咬着牙说的。
落下口是心非似的五字,他才缓和情绪,又道:“辛朗是你兄长。既然你想他平安无虞,本王定不容他有所闪失。”
“川连自会照应。你只管放心。”
“不必多虑,更不要乱走,与本王旁观即可。”
……
辛朗并没有让两人等待太久。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重返荒田,单手握攥蛇叉,将巫刀别于腰间。
他抬目,先观天色,再看魏玘。
彼时,魏玘已退居摘星阁内。他立于窗边,牵住阿萝,与辛朗遥遥相隔。
二人目光交错,所有计划心照不宣。
辛朗扬臂,示意宿逑。宿逑正在田角,身前垒着枯叶,得此讯号,便摸出火折、点燃叶堆。
“哗——”火舌骤然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