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会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放松了心神,眼神越过常无忧的肩头,恍惚又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啊,归云山庄的庄主一心修行,不管事。他手下的人,若是修行无进益,有时候就会来城中寻乐。”
“听爷爷说,刚开始只是不付钱,后来酒醉后,开始随意殴打店主和无辜路人。”
“再后来,便是欺辱良家,横行霸道。”
常无忧安静听着,恍若又看到了另一个梓城,那个道德门不也是这样,一步步成了凡人的灾殃。
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很多城里的百姓都是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她舅舅山下的镇子,百姓当时应该也是一样的活法。
常无忧心中想着,又想到了献城现在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
曲肃开了口:“但献城现在并不是你说的样子。”
楼会长笑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得。
“对,它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
“我的曾曾祖父那一辈,被欺压,曾祖父那一辈也被欺压,他们看惯了凡人的命不算命。但我的爷爷,觉得人不该这么活。”
说到他的爷爷时,楼会长语气恭敬,很明显对爷爷充满了尊崇。
“我的爷爷开始努力,他想让献城的百姓起码不会每天都担心自己随时死于非命。”
“我爷爷去世时,将这个遗嘱留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又留给了我。”
“让献城百姓好好活下去,是爷爷留下的家训。”
“历经了三代人,我们献城的百姓起码能好好活着了。”
楼会长话说得平淡,但言语中都是掩不住的骄傲。曲肃不太理解,问他:“你们做了什么?”
常无忧已经不需要再问,她已经明白。但她愿意听楼会长亲口说一说。
“我们其实做的不多,”他轻声说:“我们只是,将他们供起来罢了。”
怎么供?常无忧已经明白了。
她见过了,在献城每个店、每个人的家里,都挂着赞颂归云山庄的字幅,以自愿的名义,将货物的利润让给归云山庄,甚至,楼家还做到了让献城的百姓每人都能背熟赞颂的文章。
这些东西,其实联想起来,就很明白,似乎也很简单。
但常无忧默默想着,楼家确实伟大。
他们花了三代的时间,终于将一个生杀予夺的恶霸王,潜移默化成了与凡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的近邻。
似乎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困难,但那么多城,那么多人,也只有一个楼家做成了。
三代人,他们将此作为家训,终于做成了这件大事。
“不止我的爷爷,父亲和我,还有很多人也做了很多。”
“献城人背诵的文稿,是我奶奶和妻子写的。”
“我的长子,现在归云山庄里修行。他不是为了成仙去的,他是为了献城。等他能在归云山庄有些分量后,献城就更加稳妥。”
“我的女儿计算着货物的利润分配,保证让百姓生活无虞,又让归云山庄满意。”楼会长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是给了他们五成,其实没有那么多。”
他家总归是商人,最是会做假账。楼会长和女儿殚精竭虑,做出了一份好看的账本,其实将大部分利润都留给了城中百姓。
“还有衙门,每当归云山庄的长老生辰,都会在城里组织起来庆贺一番。”庆贺的时候,其实更像是一场集市,大家热热闹闹的,也不算太麻烦。
楼会长说起来他们做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像是在讨好。
也确实在讨好,但他不是为了自己讨好,而是为了整座城。
常无忧将自己放在他的角度,想着他们是怎么完成这样的大事。明明实力上有那么大的差距,但楼家人硬生生为百姓掘出了生机。
“不容易……”她喃喃说。
“最不容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楼会长不再多说过去,而是说起了现在:“归云山庄已经被我们奉在了神坛上。”
“我们与他们而言,不是普通凡人,而是他们的信众。”
不管是佛,还是魔,面对自己的信众,总归有些怜爱。
归云山庄能够随意杀戮凡人,能够随意掠夺一个凡人的心爱之物,但他们面对虔诚的信众时,若不费事,他们宁愿多维持一点自己虚伪的高尚。
更何况,归云山庄有楼家。
楼家将他们伺候得很好。
面子、里子都有了。
信仰和利益,归云山庄都有了,何必再生是非?
“我们全家给归云山庄当狗,”楼会长说了这句,然后笑起来:“但大家总归比之前活得好了。”
他这句,说得常无忧心酸。
她觉得为了修仙门派做事的凡人,大多类犬。
楼家收取百姓的利润,教给百姓颂词,做的是犬事,但心是佛心。
常无忧从楼家出来后,心情一直有些复杂。
她带着曲肃回了客栈里,再次路过厅中时,掌柜的正在柜台后站着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常无忧也对着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的视线从掌柜的脸上划过,定在了那一幅字上:“归云山庄,承天之庇。”
初时,常无忧看这幅字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心情平和。
回了房中,她静坐了片刻,过了会儿,她叫了曲肃:“阿肃,我想问问其他人。”
楼会长有自己的说法,她想看看其他百姓是怎么说的。
曲肃将店小二叫了来。
小二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敢说。
常无忧冷了脸:“是不是楼家逼迫你们的?”
店小二慌张地抬头看她,觉得这两个客官虽然给钱大方,但问的问题实在让人害怕。
店小二转身就想跑,但曲肃已经在房中施了符咒,根本无法离开。
店小二伸出手,却根本触不到门,瞬时间,他明白,自己许是遇到大人物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瑟瑟,但仍然不敢说话。
看他这样,常无忧有些不忍,但她还是想知道,事实是不是和楼会长说的一样。
她摆出一副恶行恶相的样子:“看样子,就是楼家逼迫你们的。我最是看不惯欺压凡人的人,现在就去把楼家人杀了!”
她转身就要走,曲肃拿着剑配合她,果真要杀楼会长全家的样子,店小二更加害怕,跪在地上磕头:“不是楼家的错!”
“楼家不曾欺压我们,他们帮了我们很多。”他吓得哭了出来:“我爹年轻时和另一些人,曾犯了些错,被归云山庄的人抓住,要吊死。”
“是楼会长,还有他现在已故的父亲,去了归云山庄里。”
“楼会长没说他们做了什么,但我爹和那些人都回来了。”
“虽然我爹被切了根手指,但我爹没有死。”
“不止我爹,楼家还救过城里不少人。”
“楼家让我们挂条幅,背颂词,我们并不喜欢,但都知道这样才能保命!”
“楼家大小姐教我们做假账,账上一份钱,自己拿到手的又是另一份钱。”
“我们愿意的,不是被逼迫的!”
小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害怕因为自己说不清楚,真的给楼家招致祸患。也担心若是楼家没了,日子会变成和一样的难过。
“我爹说,他年轻时,日子不如我现在。但我爷爷说,他那时候的日子更难过。”
“我们现在好好活着,日子安稳,也有钱赚。只是听楼家和衙门的吩咐,做个样子出来就好。”小二拼命求情:“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们凡人,没有一点办法。”
“楼家带着我们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没有一点错啊。”
“但我们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和楼家亲近,生怕给我们、给他们招致了祸患。”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曲肃知道她已经没有要问的了,于是将小二扶起来,给他手里塞了不少银子,又安慰他没事了。
小二恍恍惚惚拿了银子往外走哦,临出门时,又有些怕,于是回头小声又说:“楼家对献城有恩……”
常无忧看明白了。
楼家带着整座城的百姓,心照不宣地给归云山庄编制了一个谎言,制造了一副假象。
实力差距如此之大,一个金丹修者不费什么力就能毁了凡人几万人的城市,这么大的实力差距,凡人又能怎么做?
身在泥泞,每个人都艰难。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逆来顺受,也有人在为自己、为其他可怜人努力,挣出一条生路来。
强有强的法子,弱有弱的法子。
虽然还是身处下位,但能做到这样,常无忧也佩服他们。
第五十七章
第二日, 常无忧和曲肃又去了楼家。
门房得了楼会长的知会,看他们来了,直接将门打开, 将他们两个迎进去。
彼此算是都了解了对方的立场,于是, 他们三个坐在茶室里, 安静喝茶交谈。
“生意能做,”常无忧同意了:“我们确实需要卖货, 但总得让我们、让献城百姓挣到钱。”
她让了一步。
楼会长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既然知道了常无忧的立场, 楼会长也说了自己的想法,尽量让利给百姓。
谈妥了生意,他们又说起了别的。楼会长一家人撑了很多年,一腔孤勇,踽踽半生。现在他想和这个立场相似的姑娘说说话。
“其实, 献城已经比其他地方好多了。”楼会长轻声说。
常无忧点了点头:“确实。”
“其实我曾祖父,并不是很好的人。”楼会长饮了口茶:“爷爷说,曾祖父一心挣钱, 善于利用一切。”
“曾祖父和衙门处得极好,也费劲了心思讨好归云山庄, 终于能在归云山庄面前有些面子。但曾祖父,只是利用了这些体面, 来做生意。”
“曾祖父算是不上恶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纯粹的商人。”
“曾祖父不管任何人, 一心挣钱,原来我们楼家只是普通的有钱人家, 但曾祖父努力钻营, 利用归云山庄和衙门, 硬是将我们楼家变成了献城第一等的人家。”
“但我爷爷慢慢长大,虽然曾祖父教他商人重利,我爷爷也长在金玉堆里,他却看到了其他百姓的苦楚。”
“他和曾祖父完全不一样。”
常无忧明白,楼会长的爷爷,应该是一个背叛了自己阶级的好人。
楼会长继续说下去:“曾祖父在世时,爷爷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只是利用了曾祖父在衙门和归云山庄的人脉和面子,将自己的关系网也搭了起来。”
“等到曾祖父老了,爷爷便开始了自己的行动。爷爷已经筹谋了半生,所以做起来还算顺利。”
“刚开始,爷爷只是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敬畏各位仙长,想知道仙长的诞辰,在城中庆祝一番。”
“衙门组织了一次,百姓们并不愿意去,但爷爷许诺,谁来就给谁钱。”
“爷爷给出的钱很多,果然来了不少人。”
“为了我爷爷的银钱,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笑,也愿意听衙门的安排了。仙长那日也来看了,看完之后,很是高兴,觉得自己还没成仙,已经有了仙人的场面。”
“但很多人都厌我曾祖父,于是也厌我的爷爷。”
“刚开始,是有些难处。所以我爷爷用钱财动人心。”
“但慢慢的,场面也就做了起来。大家都不傻,就算心里不愿意,但有没有好处,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我爷爷又往归云山庄里传话,说百姓们有些畏惧仙长。”
“他传话不断,那些仙长久不经人事,又看不起凡人,慢慢便听信了他的,出来不再那么频繁。就算出来,也是爷爷提前得了消息,早就在城里做了安排。”
“爷爷两边哄着,终于哄出了个还算安稳的局面。”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的父亲接着做起了这些事情。那时候,有些年轻人憎恶归云山庄,他们年轻,没见过归云山庄霸道的时候,所以胆子大。”
“竟有年轻人胆敢去了归云山下,言语不干净。仙长动了气,要将那么人吊死,父亲带着我去了山上。”
“敢问令尊做了什么?”常无忧问。
楼会长摆摆手:“为亲者讳,不说了。”
常无忧明白,应该很是费劲,卑躬屈膝着讨好。
她能理解,楼会长不愿意说父亲当时的模样,她没再问,只说:“令尊不愧天地,不愧百姓。”
楼会长听了她这句,忽然眼睛有些红,他端起杯子,趁着喝茶掩了心中酸涩。
这事,父亲做过,楼会长自己也做过,他们从归云山庄那里讨回了很多百姓的性命,但其中苦楚,无人知道。
“现在日子越发好了,”他长叹:“归云山庄已经自觉是神灵一般的人物,轻易不愿下山,生怕降了格调,只偶尔在诞辰时下山看一看。”
“献城百姓也活得明白,只是口头哄着,再出些钱便能讨个安稳日子,他们也愿意。”
只有他们楼家,卡在中间。
“你的儿子,”曲肃听了一会儿,问了自己一直想着的事情:“在归云山庄里?”
“对,”楼会长点头:“说来也是可惜,我本来打算培养儿子,让儿子和我一样,担起先辈的遗志,只要我们楼家人不绝,就努力让献城安稳一天。”
“但儿子七八岁时,随我去归云山庄送年礼。庄主看了眼我儿子,说他有仙缘,便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