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这个,这个门派活得极为滋润。
女大夫的家中有祖传的医书,一家人都懂医,但不敢给人治,只偶尔偷偷给亲近的人看病。
若是有人求上门来,他们经不住哀求,也治了。
结果就给自家找来了祸事。
一个农人因为求丹药时,衣衫不够干净,而被修仙门派拒绝了。
之后,那农人便听了村人的话,悄悄来了女大夫家中。
只是,谁都没想到,修仙门派竟找了过去,当即将女大夫的父亲打了一顿,并且脱光了挂在门外,算是惩戒。
女大夫一家连夜逃了出来,直奔之前听说的魔教地盘。
在这里,他们一家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也能秉持祖先遗志,治病救人。只是,女大夫的父亲受了大辱,病了一场,便去世了。
女大夫已经将魔教当作了自己的家,打定了主意,以后不管生死,都呆着这里了。
现在,她看这儿医馆内的老人,终究不忍心,还是拿了药。
医馆的人起初不敢用,但他们终究不想看着老人活活难受死,只能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极其有用。
很多老人年纪大了之后,都有这个毛病。这些老人的家里人自然不能看着老人活活受罪,便偷偷摸摸前来。
但每个顾客前来买东西时,都是满脸的慌张,选择商品和付钱时,都鬼鬼祟祟,不停向门外看,似乎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囡囡快十岁了,她现在还有些黑黑的,但开始消瘦了下来。
原本胖乎乎的小脸,现在隐隐有了尖下巴。
她虽然是侯朴的徒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云瘴前辈教导的。由化神教导的孩子,自然不一样。
囡囡进展其实很快,但前辈刻意延缓了她的境界进益,一是让她稳扎稳打,二是让她多学点东西。
她学得很杂,有用的没用的,前辈都愿意教她。
甚至,囡囡跟着侯朴去洞穴见了活尸前辈后,专门问了前辈能不能教自己炼活尸。
前辈自然是答应的。
他独行了这么多年,有这么个小东西亲亲乖乖地叫自己阿叔,吃个果子都念着给自己带一个来,手里抓了个蚂蚱都想给自己看一眼,他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云瘴前辈的心已经干涩,整个人如同一块被风吹干的蓬草,懒懒散散寻了个地方耗日子,任由时光流淌,这世间与他无关。
但现在,一声声阿叔,让他慢慢有了些新的人间体悟。
他这辈子没有过情爱,没有过子嗣,短暂拥有的亲情和友谊,也都转瞬而去。
他很珍惜现在能拥有的一切,他不再是一个与世无关的人,而是小姑娘的亲亲阿叔,是无忧倚重的前辈。
丢失了自己多年后,他慢慢寻到了自己。
囡囡很爱和阿叔待在一起,但最近却去得少了。
她的阿爷阿奶身体愈发不好了。
虽然日渐虚弱下去,但阿爷阿奶仍然满脸的笑意。
“囡囡给我们摔盆。”阿爷在床上嘀嘀咕咕的。
老家的传统里,摔盆是男丁该做的事情。但阿爷阿奶不讲究这个,他们这辈子有过亲生的儿子,但现在只剩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
他们不在意什么男丁不男丁,只在意这个小小的姑娘。再加上后山不断的宣传,男女都一样,阿爷阿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奶点了点头:“对,让囡囡给我们摔盆。”
囡囡在床边小心地搅着肉粥,等粥凉下来给阿爷阿奶喝。
温度差不多的时候,她将粥轻轻放在阿爷阿奶的唇边,哄他们:“那我肯定摔盆摔得最响亮。”
阿奶喝了口粥,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老头子,你说人是有轮回的吧。”
老头子耳朵越来越背了,根本没有听到。
于是阿奶自己回答:“肯定是有的。”
她微微笑起来:“奶奶的小囡囡啊,你说人多奇怪啊。”
“前半辈子,我盼着死了没来生,再不受罪。可是后来啊,我倒是盼着有来生,最好生生世世,不断轮回。”
“只是,阿奶有些怕,怕生不到我们后山来。”
这句话,阿爷听到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阿奶的手:“老婆子啊,没事。”
他粗犷了一辈子,现在也终于温柔了一些:“就算生不到后山来,我们也记得后山的地方,能自己走过来。”
他们笑盈盈的,并不惧怕死亡,甚至还在畅想下辈子的日子了:“反正囡囡修魔了,活得久,等我们再次投胎了,还能看见囡囡。”
老两口不介意地说着这些,让囡囡本难受的心情,有些缓和了起来。
她想了想:“到时候,阿爷阿奶都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当你们的姐姐或者姨姨。”
现在,囡囡还算是平静地接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其实刚开始,她也很难受。
她很想让阿爷阿奶活着,还为此去找了常无忧。囡囡问:“教主,能不能给阿爷阿奶延年益寿的丹药?”
她只想让阿爷阿奶活下去。
常无忧深深地看着她,知道小姑娘的心思。
她蹲下来,柔声问囡囡:“可是囡囡,如果给阿爷阿奶吃了药,日后别人也老了,是不是也要给他们丹药吃?”
囡囡点了点头:“教主,我们可以给所有人都吃丹药。”
她想的很简单,也很乐观:“这样的话,后山所有人都不用死了。”
常无忧问她:“可是一颗丹药很难做。你的蚯蚓姐姐做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需要七天,找材料需要一个多月。”
“她一年里不做别的,只炼这个丹,也只能炼成七八颗。”
“一年七八颗丹药,后山却有那么多人。”常无忧将问题抛给囡囡:“你把丹药给谁吃?”
囡囡犹豫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但现在,她忽然自私了起来,她声音很小:“先给阿爷阿奶……”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常无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可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二柱子,他的爷爷奶奶年纪也很大了啊。”
丹药不够啊。
并且,人的生死,本是天命。
病了,他们就治,伤了,他们就医,但岁数到了,他们不能强留。
阿爷阿奶已经八十有余,就算丹药强留了,活得也不会太舒服。
更何况,常无忧不想在后山分出阶层来。因为和魔修亲近,便能多活,这是特权。有特权便会有阶层。她不想让后山存在这种现象。
囡囡年纪不大,她难受了很久,但她看到了二柱子的爷爷,一样身体慢慢衰老。
慢慢的,她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然畏惧,但终于能接受了。
囡囡惧怕的日子来得不算晚,两月余后,阿爷阿奶便离开了这个让他们痛过,也让他们高兴过的世界。
后山的百姓虽然难受,但没有很悲痛。
他们热热闹闹操办了一场丧事,囡囡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她眼眶通红,但举着白幡,步步走得坚定。
阿爷阿奶死了,她便不是个孩子了。
她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等到阿爷阿奶投胎转世寻过来的时候,她得给他们看一个更好的后山。
丧事办毕之后,囡囡独自去了云瘴之境。
她在阿叔的小院外面捂着脸,蹲坐了许久,屋外永远的黄昏,隐隐生出一些风,将小姑娘溢出的泪水吹干。
前辈心疼得看着她,囡囡哭着哭着,却努力露出一点笑:“阿叔啊。”
“阿叔啊,囡囡以后就没有爷爷奶奶了。”
她缓缓站起身,轻声叹息:“囡囡以后就不是小孩了。”
这次,她会在云瘴之境多待些时日,等她彻底学成,之后便会回魔教中,帮教主做些事情。
她年岁小,辈分高,是很多新来的弟子的小师姑。
魔教给了她家人,给了她阿叔,以后,她也要做有用的事情了。
第九十二章
囡囡坐在后院里。
她已经十岁了, 也到了褪凡后期,比魔教的一些弟子能力更加厉害些,能够出来做事了。
常无忧安排了子吉带了囡囡几次, 确定囡囡没有出问题,之后便可以让囡囡带着后山的凡人出行了。
现在给囡囡安排的地方, 是已经路线成熟的城市, 店铺和人手都熟练,她只要在这里呆着, 预备着万一有什么事, 能带人逃回山中就行。
但其实,大概率不会出事,但只要有魔教的人在铺子里呆着,后山人才会心安。
囡囡坐在后院中已经很久了。
这个院子她很喜欢,里面有一口水井, 还有半片绿荫。
云叔叔知道她自己出来做事了,所以想送她一些礼物。
前辈问她想要些什么。
囡囡指了指他院子里的竹椅:“这个吧,坐着舒服。”
现在, 囡囡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凝神,在识海中沉练。
外面的生意, 她不需要管。
因此,她不知道, 外面的铺面来了个奇怪的人。
来人神情恍惚,脚步有些飘, 眼神没有焦点。
魔教铺子柜台里站着的安账房正在打着算盘,眼睛余光看到了这个男人, 安账房手中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安账房下意识地盯着这个男人, 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他还小, 家中曾经显赫。
父亲是一方大员,每日都要上朝。
他是安家的小少爷,生活得无忧无虑,因此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只隐约听到了过父亲夜间和母亲说话:“……不能这样了。”
“凡人确实没什么能力,但朝廷总归是凡人的朝廷,怎么能成为修仙人的鹰犬?”
母亲没有说话,只幽幽叹了口气。
良久后,母亲才问:“我们又能做什么?”
父亲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向皇上上奏,之后要断然拒绝修仙人的不正当要求。我们是凡人的朝廷,是凡人的官员,怎么能听从修仙人的命令,折磨自己的百姓!”
“……若是需要修仙人要出气,那就让皇上把我送出去,以解修仙人的怒气。总得有人站出来……”
他那时当真年幼,所以不明白父亲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几日后,父亲便死在了刑场上,上刑场时,父亲的眼神和门外这人一样。
安账房因为年幼,只被贬了奴籍,在青楼里当了个小厮,几年后才想明白父亲那时心死如灰,其实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
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让父亲真正难受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被修仙人弄死,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皇上收到了那封奏折后,看了里面的内容,直接便将奏折给了楚山。
然后,皇上将安账房的父亲杀死,邀功了。
父亲那封厚厚的奏折,写满了良策,写满了如何与修仙人虚与委蛇,如何为凡人争取生活的权力的良策。
却被皇上直接交给了寂融。
父亲在刑场上的死,为皇上换得了两颗丹药,一颗延年,一颗雄风大壮。
此后,朝廷上再没了父亲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恭恭谨谨,努力和他们的皇上一起,讨好修仙之人。
安账房在青楼里,慢慢长大,也慢慢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其实很早慧,只是家中富庶,他没有长大的机会,但在青楼里,随处可见的怒骂和鞭打,让他一夜成人。
他冷眼看着世间,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但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仍然维护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他从未和其他小厮一样,欺辱过青楼的女子。
那些女子接过客后,安账房进屋收拾东西时,从不抬眼看床上。
因为,她们还没穿好衣服。
后来,世间渐渐有了些魔教的消息。
安账房其实并不怎么信,也不觉得魔教就会有多好。
他有些麻木了。
但有一日,青楼的嬷嬷安排了一个活计:“去柴房看着那个贱东西。”
他便去了柴房,看到了里面被称为“贱东西”的女子。
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已经遭了打。
他认识这姑娘,但两人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他只记得,有一次,客人走后,他垂眸进房收拾,床上的女子哑着嗓子唤他:“给我倒杯水吧。”
他便去门外,给她接了水。
水有些凉,他便多走了一层楼,给她兑了温水。
床上的她接了水,微微抿了一口,察觉出来这是温热的,正好暖她的喉咙。
女子大大地笑起来,对他仰起了头,真心实意道了谢:“谢谢您了。”
那时的安账房微微抬起一点眸子,看到了她的样子。
他从没被称为您过。
他们的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但他们也记住了对方。毕竟青楼的小厮和姑娘,是做不了什么的。
安账房没想到,他进了这间柴房,被关住的就是她。
她被打得很厉害,全身都是血,怏怏地躺在稻草上,不发一言。
安账房走近,也没说话,只把一旁的破被往她身上扯了扯。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脸,便一下子高兴起来:“是您啊!”
安账房点了点头,皱着眉问她:“你是怎么搞的?”
她满不在乎:“又不疼。”
但她小心翼翼往窗外看了看,兴奋地问他:“我想逃。”
安账房摇头:“又能逃去哪里,这天下,去哪里不都一个样子。”
她小声说:“那个魔教啊。”她眼睛有点发亮:“你和我一起逃吧。”
安账房想摇头,但他忽然迟疑了。
既然哪里都是一个样子,还不若去个未知的地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