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固义做事很稳妥,曲肃对他很放心,所以在这座城里的店铺中,只有赵固义一个魔修。
但周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修仙门派。
赵固义将店铺里的人保护得很好,白日里寸步不离,晚上独自在院中修行。
但现在,他面临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今日是十五,月亮很圆,但被云彩遮住了半边,不怎么明亮。赵固义站在院中,皱眉思考。
院门被很轻又急促地敲响。
掌柜的被这声音惊醒,披着外裳从房中走出,站在了赵固义的身边。
“怎么回事?”掌柜的小声问赵固义。
夜半叩门,这多少让人有些害怕。
赵固义知道他的害怕,简洁回了一句:“是凡人。”算是安了掌柜的心。
掌柜的看了看赵固义,不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要开门吗?”
赵固义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要。”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风有些凉,让掌柜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便让门外知道了院中有人。
敲门声停了。
有人在门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开始说话。
“魔修大人,”门外是个老者,声音有些干涩无力:“我们实在没了办法了,只能来求你们。”
院内没有回应,于是老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儿子是个首饰匠人,被衙门抓走,然后送去了道天门,在他们山中做首饰。”
道天门就是这座城附近的其中一个门派。
“我的儿子胆子小,做事谨慎,在那里呆了两年都无事。我们也只盼着他活着就好。”
“但前些日子,我生了些病,孙女年幼,儿媳忙碌许久,也累出病来。”
“儿媳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我的儿子了,家中事宜都是她操办。上次她忙前忙后,将我照顾过来,她自己却没有缓过来。”
“那孩子不爱说话,心事总是藏着,不与我说,生怕我担心。她病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的身子早就不好了。”
“她真的可怜,我想着,她要是好不了了,起码应该让我的儿子再见她一面。于是我给了衙门的人钱,托他们和我的儿子说一声。”
“我的儿子果真连夜逃了回来,见了我的儿媳一面。但我并不知道,那天我的儿子本是要连夜干活的,他被安排了很着急的事情,要给一个女仙长的珠钗换更大的珠子。”
“我的儿子当时收到了消息,便斗胆向管事的人请假,说要回来看病重的妻子一眼,但管事的没有允,直说珠子比凡人的命贵重多了。于是我的儿子只能半夜逃出来。”
“我的儿子逃回来后,那珠钗的珠子便没有换成,那女仙长第二天在另一个门派的女仙长面前失了面子,很是生气。”
“他们马上就要到我的家中了,说要严惩我的儿子,也要惩罚家人,用以警示。”
老人的衣服悉悉索索作响:“求大人,给我们一家条命吧。”
老人身后又响起了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一家人都跪下了。
掌柜的有些为难地看了赵固义一眼,这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
救不救?
救了,就一定和那个道天对上了。
不救,省了不少麻烦,但这家人怎么办……
赵固义脸上没有表情,一动不动背着手站在院中,天上的云遮住了月亮更大的面积,阴影遮住了整个小院。
赵固义心里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他想到了之前师父和他说的话,师父说不要惹事,少和修仙之人打交道。
又一下子,他想到了他还没到魔教之前的艰难日子。
掌柜的小心翼翼看了眼门口,又往赵固义的身边走了走,声音很轻:“赵大哥,这事管不了吧。”
这话掌柜的说得很轻,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也想救,但他是魔教的人,就该站在魔教的角度说话。
他们魔教现在,管不了啊。
风很凉,但掌柜的努力压抑住喉咙的涩意,绝不咳出来。
也许院里没有声音,就能让门外的人以为里面没人,离开了就好了。
但门外迟迟没有脚步声。
赵固义仍然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很久后,门外有了小女孩轻轻的喷嚏声。
小女孩委屈地说:“阿爷啊,乖乖好冷啊。”
这一下子,赵固义所有的心防崩塌成碎屑。
他这辈子最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儿。女儿年幼丧母,跟着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父亲受罪。
之前,家中只有两亩薄田,粮食不够的时候,女儿也会这样娇娇软软地和他说:“阿父,宝儿好饿啊。”
孩子只是在说自己真实的感受,没有抱怨,也没有责备。
但那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有人给他一碗粮食,让女儿不要挨饿啊。
赵固义一眼不发,转身进了屋里。
掌柜的以为他想通了,舒了一口气。
但掌柜的,只是转了个身,却没有离开院中,他有些放不下门外的一家人。
忽然,他听到了赵固义房中的声音,掌柜的立刻奔过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刚到窗边,掌柜的就听到房中有了曲肃大人的声音。
“你等一下,”曲肃的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让人很安心:“我让她听一下。”
然后便是常无忧的声音,声音有些困倦,她已在睡中,却被唤醒,现在对着传音器还有些茫然。
但赵固义将现在的情况轻声讲给她听,那边常无忧愈发清醒下来。
赵固义话说完的时候,常无忧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冷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赵固义略一迟钝,便说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想救他们。”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她靠在床边,曲肃站在她身侧,专心听她的安排。
“你可以去救,”她语气和缓:“但之后的麻烦你需要自己承担。”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冷血,但有时候最好的路总不是最安全的。
“若你救了,明日里道天门一定会来找麻烦,因为你这是在打他们的脸。如果他们找过来,我们的人是没办法出面的。因为你自己救、自己面对他们的话,终究算是你的个人行为。若是我们其他人也一起出面,最后可能导致更加恶劣的结果,比如新一场大战。”
她一阵见血:“你救他们没错,但和道天门的恩怨是由你开始,也只能在你这里结束,不能扩大。”
“若你想好了去救,便做好被道天门针对的准备。有可能会打起来,但只能你自己面对。”
常无忧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她说完后,传音器两端有了片刻无声。
常无忧不催他,只等着一个回答。
“我救。”
最后她等来了这个回答。
“好。”常无忧说:“你的女儿会生活得很好。”
传音器断开了,常无忧再也听不到对面的声音,她呆愣片刻,微微抬头看向曲肃:“他是个勇士。”
常无忧的头发散在肩上,因为睡得不好,所以面色有些发白。
曲肃看向她,明白她心中也不好受。
当一群人在复杂又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寻找出口的时候,最难的便是那个决策方向的人。
因为她做错了,便是更多人的坠落。
于是,曲肃轻声说:“你也是。”
常无忧看向了远处,专注思考事情,于是没有听到这一句。
但也不一定会死,她默默想着。这一夜,她没再睡着,等着最后的结局。
赵固义已经将那一户人家接进了魔教店铺的后院,将这一家人安顿进房中,他将传送阵点亮。
然后,他对掌柜的和伙计说:“你们走吧。”这事是他一人的主张,他们其他人不需要和他一起承担后果。
但其他人都摇了头。
掌柜的叹了口气:“你让我们走了,倒显得我们不是个人了。”
他有些豁达:“能好好活着最好,但能死得好看也很不错。”
被接纳的那家人看出来自己给魔教确实添了麻烦,于是他们也没有走进传送阵,只将家中的小女儿放了进去,她才四岁,还应该活一活。
阿爷说:“若是到时候不妥,就把我们送出门好了。”
他们想活,但不愿意用好心人的命来换。
赵固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家都没再休息,齐齐聚在厅中,等待一个宣判。
天即将亮起的时候,更多魔教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中,站在各自店铺的院中,远远眺望。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紧紧关注着这里的变动,担忧着之后的时局变化。
第九十六章
道天门这晚也没睡好。
他们门派不大, 只和另一个门派共同占了一城,在这里为非作歹。
道天门自持身份,不愿和凡人有交流, 所以一向是衙门替他们行事。
收税、收人,都是衙门来做。
但现在的事情, 衙门处理不了。
魔教把他们想处理的人抢了。
道天门的掌门坐在厅中思考了很久, 他不愿惹事,不愿对上魔教。但现在他们对上的不是魔教, 只是魔教的一个铺子罢了。
如果现在让了, 不言语一声,那之后这城里第一等的就不是他们道天门了。
他们修仙界不愿多事,不愿和魔教有争执,难不成现在连魔教一个小小的店铺都要站在他们头顶上吗?
掌门想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叫了两人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弟子。
“瑞千,臣先,”他叫了那两个弟子的名字:“是你们两个走漏了消息, 让那户凡人逃脱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面上无光。”
瑞千咬了咬唇,是她的珠钗没有完成, 所以她很生气,想要惩罚凡人。
但没想到消息漏了, 让那人跑了,竟然还跑去魔教的地盘。她不想和魔教对上, 但现在也只能去了。
只是, 有些对不起师兄, 瑞千抬头看了师兄一眼,臣先没有看她,沉声对掌门说:“弟子知晓。”
臣先是门派中最有前途的弟子,掌门也不想让他去,但瑞千刚刚褪凡,对上魔教的人毫无胜算,加上臣先,说不定还能有些胜算。
掌门长叹一声:“仙魔现在关系微妙,你们两个便算是投石问路了。”
只是,这石头能不能回来,便不好说了。
“但早晚总会遇到这种事情,不管之后怎么办,总得出一场这样的事情。”掌门最后说:“只是不巧第一场出在我们门派罢了,你们便是为了整个修仙界身先士卒。”
臣先将长袍撩起,跪在地上,对掌门行了礼:“弟子知晓。”
瑞千和臣先出门后,她还是不明白,但她觉得师兄明白,因为师兄面对掌门时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弟子知晓。”
她心里发慌,忍不住问:“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只是和往常一样,要个首饰,也惩戒个凡人罢了,怎么会成了现在的情形?
臣先扭头看了她一眼,他心里也慌,但对着天真的小师妹,他只能稳住:“明日,我们要去魔教铺子一趟。”
臣先聪明,想到了之后的进展:“我们这次占理,所以是去找个说法。若是魔教愿意将人还给我们,那我们便可以归来,算是大胜,压了魔教一头。”
“但若是魔教不给的话……”他停下来,瑞千有些焦急,问他:“不给会怎么样?”
“不给,”臣先笑起来,嘴角冷硬:“不给便要动手了。”
“之后便看魔教的教主怎么做了。”
瑞千明白了掌门的那一句“投石问路”。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师兄成了试探魔教态度的石子。
现在魔教教主和楚山的态度都不明确,但等到明日,他们两个小卒到了魔教铺子之后,一切都会清楚。
瑞千并不傻,只是没经历过什么,但现在她也想明白了明日的结局。
若是魔教教主或者楚山和诸山出手了,便是仙魔大战。
若是两边都没人出手,便是两边的高层都是想求稳。那他们两个便要和魔教铺子的人打起来,打到分出来胜负为止,他们分出来了胜负,这件事便结束在他们小范围间,不会牵扯到其他。
但这个胜负,自然是没有裁判的,只能生死来定。
瑞千走路愈发不稳,明日肯定有很多人在查探情况,最后的结局对别人来说,总归分个好坏。
两边高层没有出面,便是好事。
但对于她和师兄来说,明日不管如何,都是死局。
她眼中慢慢含了泪,怯怯唤了声:“师兄……”
臣先扭头,终是牵住了她的手,臣先语气温柔:“师妹,这事不怪你。”
他天真无辜的小师妹,只是想要个新的珠钗而已,能有什么做,错就错在那凡人,竟然敢违命,还敢逃到魔教那里去,将他们置于现在的困境中。
果然,凡人都是贱东西。
瑞千紧紧拉住师兄的手,终于心安了一些。
臣先慢慢安慰她:“我们要做好准备,如果最后两边高层都没有出现,那我们将魔教铺子的魔修打死了便能好好回来。”
他哄她:“到时候我们可是修仙界的少年英雄,你想要什么首饰都能有,让皇族给你寻些奇珍异宝多做也无妨。”
瑞千渐渐定了心,他们两个走到了屋中,认真讨论起明日的战术来。
他们有两个人,对面的魔修只有一个人。
他们之前就探听过,那个魔修是褪凡后期,瑞千是褪凡初期,但臣先前些日子已经到了褪凡后期了。
他们两个并不占劣势,明日里瑞千帮臣先多防守,必要时佯攻,其实杀死那个魔修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