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以为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 但当死亡真的可能要来临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无所畏惧。
常无忧详细地问了前辈, 确定了死气是不可逆转的天命。
也知道了前辈能帮自己将死气凝结,但死气不可能消失, 在产生的过程中已经在消耗她的身体。
生死是无人能探知的领域, 是他们的盲区。
常无忧平静地对前辈道了谢,还将这次带来的新衣服展开, 让前辈试了大小。
她行动如常, 倒是让云瘴前辈难受起来。
但前辈不多话,默默遵照她的指示,将衣服换了,给她看了大小。
腰间有些大了,但穿着还算合体, 常无忧便点了点头:“这件先穿着,再做衣服我就告诉他们把腰收一收。”
她和前辈道了别,神色平静走到了门外。
曲肃亦步亦趋跟着她。
他鬼鬼祟祟的, 总是偷看她。常无忧不想理他,径直向外走, 云瘴之境没有风,一切恍若被凝固在无色的琉璃中, 树叶都没有一点波动。
但这里很凉,常无忧轻轻咳了一声, 曲肃立刻紧张起来:“有没有不舒服?”
常无忧摇了摇头:“没事的。”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清楚地知道, 身体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她其实心里隐约是有些察觉的。
没有人会总是莫名疼痛, 没有人会时常困倦并不觉饥饿。
“死气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沉默走了片刻后,常无忧终于开口问了曲肃。
前辈教给曲肃用灵气辨别常无忧身体内的死气。
曲肃看到过,他的灵气所触及的地方,能在识海中看到无忧莹白的骨头上正在缓慢地散发灰黑色的雾气。
那些雾气浸润在她的血肉中,慢慢侵袭全身。
她小小的整幅身躯,都在散发死气。
“很奇怪,”常无忧平静地做了个结论:“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想了想,有了一点答案。
“……君深。”
曲肃低头看她,她个子不高,堪堪到他肩头,他低下头,便看到她纤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常无忧总是成竹在胸,对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但现在他看她却看出来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脆弱。
曲肃看了她片刻才开口:“提他做什么?”
那人已经死了很久。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和他有关。”
他们有很多敌人,却只有君深曾与她接触过。
君深伤过她的胳膊,而她刚开始的疼痛,全都从胳膊上的一点开始。
但君深已经死了,他们无人可问。
曲肃沉沉吐了口胸腹中的浊气。也许是君深的缘故,但他已经死了。
他们找不到答案了。
曲肃以为君深输得彻底,但现在他才发现也许是自己错得离谱。
“再找找法子,”常无忧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我再去搜寻一下古籍,看是否有类似的记录。”
曲肃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会放弃,他总觉得无忧不会有事。
但常无忧转头又说起了其他:“但也要做好没办法的准备。”
曲肃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有些事情等不了了。”
若她死了,很多事情能交给曲肃他们,但也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自己做掉。
不然,她有些不甘心。
曲肃执拗得可怕:“没有这种可能。”他不想听她再说话,于是迅速用了传送阵将她送回了山中,他转身就离开了。
曲肃想去看看,在他们从未去过的秘境中,是否还有一线转机。
常无忧看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回去后,发了一会儿呆,又勉强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都在思考,她将左手缩在袖子中,右手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并不相信她真的会死,所以在坚持找办法。
这件事超出了常无忧的理解范围,她不理解,也没办法,所以选择不去想这件事。
常无忧看得很开,她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曲肃已经在帮她找办法了,前辈虽然觉得没用,但也会帮她翻找些书籍。
一个化神、一个元婴都在为她想办法,她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生死上面。
曲肃在努力了,但这个努力可能没有用处。
常无忧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了自己也许会死亡的事实,再将天下的进程推进一步。
何染霜和侯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无法接受,但疯得没有曲肃那么彻底,他们还能听常无忧的安排。
“之前我总觉得有时间,”她告诉何染霜:“所以很多事情我不着急,慢慢来,更加稳妥一些,流的血更少一些。”
“但现在看来,可能会来不及。”
有些事情,她不敢留给后来人做。
若她死了,曲肃便可能一蹶不振。
若她死了,染霜和侯朴可能担不起这么多的事情。
之前有些事情,她不想做,也不必做,因为还有时间。但现在,她必须要做了。
常无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度洵出关那一天,也不知能不能见到魔教最后的结局。但她想把很多事情往前推一大步。
即使她死了,也要给这个世间留下印记,让所有人记得她来过,他们来过。
“所以,”常无忧顿了顿:“我想对朝廷那边动手。”
来不及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她选择直接对朝堂动手。
何染霜和侯朴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在修仙门派没有察觉的时候,各个城中魔教的据点人手开始了暗中的大幅调整。
阵法画了一层又一层,将整个城市都包围起来。
魔教金丹之上的修者之前不怎么外出,现在却频繁地往来各个地方。还有些魔修开始和一些地方的衙门中人开始了私下的联络。
同时,魔教山中慢慢聚集了最强的人手,听候常无忧的调动。
寂融确实是感受到了一点变化,但他并不慌张。他想得很开,毕竟他们还有度洵。
寂融心中清楚,只要自己性命无虞,只要自己还是修仙界最能说上话的人,他其实对其他的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感受到一些天下微小的变动:“魔教又在做什么?”寂融拧着眉,觉得魔教片刻闲不下来。
东陵坐在父亲身侧,没有说话。
东陵心里有些复杂,他希望魔教不要惹事,就这样便好。若是魔教真的有了什么动静,他站在楚山这一边,可能会和魔教的人对上。
他脑中思绪有些飘动,想到了魔教的很多人。
认真听他讲课的老人,给他缝过衣服的婶子,给他送了鸡蛋的孩童,还有总是等着他的春甜……
东陵看着自己的手,明白自己对这些人根本下不去手。
但寂融想了想,觉得魔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毕竟现在天下和平,对彼此都是好事。
为了稳妥起见,寂融又专门给各个门派发了信,让他们近期都小心行事。
当然了,各门派该得的还是一点都不能少。
寂融特意传召了人族皇帝。
人族皇帝地位高贵,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修仙界的狗而已。平日里寂融从不见他,有事安排就直接传信过去。
只是安排几个人手护着他,每年年底,再给他个丹药就够了。
人皇听闻了寂融的传唤,颇为激动,专程换了衣冠。他非常向往修仙界,早就摒弃了祖宗传下的明黄色朝服,不管是上朝还是平日里在宫中,他都是穿白色或青色的服饰。
因为楚山和诸山就是用白色和青色居多。
人皇下令换掉明黄朝服时,曾被大臣反对,上奏言违背祖制。但人皇放肆一笑:“祖宗先制?”
他拍了拍黄椅,问殿中的大臣:“哪个皇帝有朕活得久?哪个皇帝有朕在位时间长?哪个皇帝功勋比朕更彪炳?”
他昂着头,倨傲俯视着殿下:“嗯?”
那时,人皇已过百岁,看上去却仍是壮年。若无意外,他还能再有几百年可活。
殿中无人敢说话,片刻后,才有了“万岁”的颂声。
人皇看着殿中乌泱泱一堆匍匐的人影,觉得有些乏味,但他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人间最高贵的,也是离仙人最近的。
之前的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和仙人走得那么近?又得了那么多好处?
他不必遵循什么祖宗先言,因为,他是千秋万代,唯一的仙皇。
人皇听到了楚山的召唤,立刻更换了新的白衣,腰间挂着青玉,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凡人。
宫女们弯着腰为他整理衣角,他身后是跪着的无数后妃,衣不蔽体,身上披着或粉红或明蓝的披帛,胆战心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的后妃自然是精心选出的,他要给修仙门派进献美人,但自己也要留一些享用。
人皇已经自觉自己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不再受任何禁锢。
因此,他的后妃中有男有女,有些是臣子的妻女,也有些曾是朝中的年轻臣子。
殿外站着一个金丹修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龙印。修者身边还有三个褪凡。他们是派来守护人皇的,但其实他们也早就成为了皇宫的主人,在这里予求予取。
“师叔,”一个褪凡问金丹修者:“长老叫他去做什么?”
金丹修者收到了一些消息:“大概是提醒他一番,让他不要总是享乐,最近盯着点,多下几道圣旨,让各地衙门官员和魔教保持些距离。也让他继续搜罗工匠和玉石,我们山中的修堂看起来有些寡淡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褪凡点了点头,便不再放在心上。他只希望寂融长老能尽快让他们回来,宫里又新来了一些新人和贡品,他已经看上了不少。
皇宫真是太好了,那个褪凡想着,简直极乐,无心修行。
但宫女后妃们跪在地上,余光看到传送阵的微光闪过,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眼中有些迷茫,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狱……
第一百零八章
魔教的动静越来越大, 几乎到了隐藏不住的地步。
和魔教同居一城的修仙门派都意识到将会有一些变动,他们将消息送到了楚山和诸山。
楚山自然听寂融的,诸山现在仍然群龙无首, 但其延勉强能说上些话。
“他们要对朝廷动手了。”寂融看得出来,其延也看得出来。
“魔教最近安排了人手, 去了各地的衙门。”这是不同城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个门派的掌门在魔修离开后, 去寻了衙门的人,问他们魔修做了什么。”
“衙门的人看起来很是害怕, 说魔修让他们勿要伤害百姓, 还说让衙门中人恪尽职守,牢记自己身份,不要再为了仙修做事。”
这是废话。
其延发自内心不明白魔教这是在做什么,说上两句无用的废话,衙门便能不再听从修仙界的命令吗?
魔教向来都这样, 做事没有章法,让人搞不清头脑。
“倒也无妨,”诸山的长老们达成了一致:“他们愿意找朝廷的凡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反正没什么影响。”
衙门的人现在确实糊里糊涂,搞不清楚魔修在做什么。
下午时, 魔修寻过来时,将他们吓了一跳, 以为自己糟了什么祸事。
他们确实为仙修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们也只是听了朝廷命令罢了。
他们自己也是凡人, 这座城不大,里面很多人他们都认识, 有的是街坊邻居, 有的是弟妹的堂婶子。
还有些就是自己家时常买的炊饼、买的果子的店老板。
衙门的人, 和这些人都是人。若是可以,他们也不想为难自己人,但旨意在这儿,不做他们就是个死。
但魔教来了之后,倒也没责备他们,只是问了问他们家中情况,又闲话般说了说以后不要为了仙修做事。
衙门的凡人并不敢承诺,但幸好,魔修也不要什么承诺。
衣着朴素的魔修只是简简单单来了这么一趟,随口说了几句话一般,便又平平淡淡走掉了,仿佛只是哪门亲戚,随便来串了个门。
修仙界不放心,又找了几个被魔教谈过话的衙门问了问,确实魔教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废话而已。
看上去只是魔教又犯了什么疯病,不会有麻烦。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魔教的山头却陷入了狂欢一般的喧嚣中。
“早该这么做了……”魔修们一个个这样说着。
“我们是魔修,”有人笑着说:“不做点魔修的事情,怎么称得上是魔修。”
他们知道有危险,但既然选择了跟着教主修行,他们便知道自己这一生不应该平平淡淡地过。
常无忧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微笑着看他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疼痛,甚至能感受到死气的侵袭。
这是来自阴界的召唤。
她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裳,刚开始她觉得有些歉疚,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后,她做好了准备若是谁不愿同行,她便放他离开,护他周全。
但她没想到,大家都是同意的。
他们大声欢呼,为自己走向了更加正确而危险的路而雀跃不已。
“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把刀剑全都擦亮。”她告诉侯朴。
侯朴立刻将教主的话大声告诉了院中的大家。
这是平静的最后一晚,明天伴着第一缕朝阳,他们便要踏上了更为艰难的行程。
只是曲肃还没有回来,他坚持不觉得无忧会死,所以一直奔波在外,寻找渺茫的生机。
这一晚,常无忧倒是睡得安稳,只是何染霜有些放不下她,在外面和秋以演练了一会儿阵法,便跑了过来,陪她睡了片刻。
床上的常无忧脸色有些发青,呼吸微弱轻浅。
何染霜躺在她脚下的软榻上,默默听着她的呼吸声,总有些担心呼吸会忽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