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候,曲肃走到了东陵身边,手指悄悄点在了东陵的腰间。
曲肃觉得,不管受不受宠,东陵到底是寂融的儿子,就算寂融不想要这个儿子了,东陵也会给自己准备些逃脱的灵器。
更何况,寂融也不一定不想要这个儿子。
东陵满脸温和的笑意,但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了曲肃呈攻击状态的手指。
东陵的笑意彻底冷在了脸上。
他身上自然是有脱逃的灵器的,现在距离太近,逃脱会有些困难,但受些伤罢了,回去父亲自然能治好自己。
要逃走只能这里逃,听说魔教的山上是有法阵的,到了山上就再也逃不了了。
但他微微扭头,看到了旁边的春甜。
春甜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最近帮着父亲做了田里的活,所以有些变黑了,但眼睛却显得更加明亮。
春甜乐呵呵地挪着桌椅,对东陵摆了摆手:“先生去忙好了,我来整理学堂。”
她笑得干干净净,刺得东陵有些心酸。
东陵的手轻轻松了力气,终究还是放弃了。
“走吧。”他对曲肃说。
曲肃点了点头,这时候春甜跑过来,小声对东陵说:“先生好好表现,说不定先生教课教得好,有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呢。”
曲肃紧紧盯着东陵,怕他会挟持春甜。
东陵对春甜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也许好长时间都回不来了。”
春甜没心没肺地笑:“没事,我等先生回来,还得听先生讲诗词呢。”
东陵张了张嘴,想说让她别等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无声跟着曲肃走了出来。
到了山上,曲肃将东陵带进了一间房中。
东陵认真打量着这间房,觉得这和后山凡人的房子也没多大的差别,只是多了很多书罢了。
他站在屋中,忽然有些明白了魔教为什么敢喊出人人平等。
曲肃站在他身边,东陵正对面是一面竹帘,帘子后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在桌上写写画画,等了一会儿,竹帘里的人终于开了口。
“东陵,”常无忧念到:“楚山寂融的幼子,母亲是凡人仙侍,在你幼时去世。”
常无忧的声音从曲肃为她遮好的阵法中传出,经过阵法的灵气激荡,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有些飘渺,完全无法分辨。
她一字一句读着调查到的东陵的人生。
东陵没有说话,认真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人生,感觉有些奇怪。
但他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这儿太久了,甚至有些遗忘了那个来自楚山的真实的自己。
常无忧正在念着他之前做的一些混账事。之前,东陵只觉得这些事情平常,但现在听来竟然莫名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他微微低了头,默默想着,若是他真的只是那个死了父母、逃难来后山的教书先生……
……多好啊。
全部念完之后,常无忧放下了手中的案卷。
然后她开了口:“东陵。”
她在念的时候,一直在默默观察东陵,她看得出来,他其实有些转变了。所以常无忧问他:“现在问你,你要回楚山,还是之后彻底待在后山?”
她愿意给他个选择。
东陵轻声问:“为什么?”
“为了春甜。”常无忧答。
春甜是个很苦命的孩子,现在的父母其实是春甜的养父母,她生在乱葬岗,乞食为生,后来被侯朴捡了回来。
但春甜的悲惨未对她的性格造成不好的影响,她仍然阳光、乐观又开朗。
常无忧希望这个苦命的姑娘之后的人生没有一点阴霾。
更何况,常无忧清算了东陵传出去的消息,除了她是个女子外,其他的消息对他们魔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东陵没有什么危害,若是之后能断了和楚山的联系,常无忧愿意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呆在后山。
但东陵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是楚山东陵。”
没什么好说的了。
常无忧不强留他。
她早就想明白了,东陵杀了,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小小惩戒一番送回去就好。
东陵虽然是个凡人,但总归是寂融的儿子,若是杀了,说不定会给了楚山一个寻事的由头。
之后的事情便算是定下了,常无忧就问了些无关的事情:“你在后山待得怎么样?”
东陵不再装作之前的温和模样,认真回答常无忧的问题:“很好。之前很多事情我没想明白,但现在慢慢清楚了。”
话至此就够了。
出去采药的洛秋以忽然回来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有些懵:“春甜找到我了,说要是先生有事要出发,今天再去她家吃次兔子。”
洛秋以不知道谁是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兔子。
东陵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片刻后,他语气谦卑地开了口:“……请您瞒着她。”
常无忧笑起来:“饶你一命已经是好心,怎么可能去骗她。”
她不会骗春甜,她怕春甜真的会等这个骗子很久。
“阿肃,”常无忧叫曲肃:“把春甜带过来吧。”
春甜过来的路上,曲肃已经和她说了全部的事情。
到了山上时,春甜满脸苍白,她手中还抓着一只兔子,心心念念做给她的先生吃。
到了房门口,春甜站住,看到了屋里的身影。
她叫了一声先生,但屋里的东陵没有回头。
春甜便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春甜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她都能熬过来,这次她也可以。
她走的时候,东陵终于有了动作,悄悄扭头看了她一眼。
春甜走得决绝,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之后,曲肃将东陵的一手一脚折断,便送到了山外。
山外有野兽,但东陵身上有护体的东西,自然不用担心,曲肃将他扔下,便干脆利落离开了。
东陵躺在地上,手脚都疼得扎心,但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呆望着天空,直到身侧有了野兽的喘息声,他才终于费力将指上的戒指旋动。
一瞬间,他便回到了楚山自己房中。
阵法微微的波动,立刻让楚山人有了察觉。
小弟子们兴奋地欢呼:“东陵回来了!”
东陵孤身在魔教近一年时间,还送来了不少消息。
这些消息对魔教没什么意义,但对修仙届却是弥足珍贵。
东陵在众人眼中便是孤胆英雄一般的人物了。
因为东陵,寂融面上也有光,听闻儿子回来,立刻便过来慰问一番。
东陵身体上的伤已经被治好,但精神还有些萎靡。
寂融大肆夸奖了儿子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说最近会召集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为他举办一场庆功宴。
东陵对父亲的夸奖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欣喜和感激。
在几天后的庆功宴上,他终于坐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主座,接受着台下的称赞。
他满脸的笑意,端着酒杯喝着难得的佳酿,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些倦怠来……
第一百零五章
越缨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在那个凡人姑娘身上留下的护符消失了。
护符是会随着时间消失的, 但不会这么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她的护符像是遇到了更为强大的灵力,自然而然消散了。
越缨去找了那个姑娘, 但她什么都没找到。
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脑中却总是会想到花灯节那晚, 她隔着叠叠人群, 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那个凡人姑娘是谁?
越缨脑中慢慢想起了那日她独自去寻魔教, 被守在魔修身后的小轿。
越缨走在街上, 脑中如惊雷一般,但面上仍然寡淡。
她身边有孩子跑过,越缨背后背着一把刀。
她的师父总嫌她刀不好看,让她背剑,但现在没人管她, 她就背了自己的刀。
小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忽然间他们齐齐扭了头,看了一眼她的刀, 便又笑嘻嘻地跑开了。
若是以往,是没人敢走近她的。
越缨知道这个改变从何而来, 她的袖子里还放着一包糖。她用灵气将糖小心包裹好,若是有心事了, 她便吃上一颗。
现在,她便停下脚步, 从袖子中取出一颗糖,慢慢放入了嘴中。
楚山传出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是个女子……
糖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越缨摇了摇头, 继续向前走。
和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外面的情况现在愈发趋于稳定。
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魔教的人手和仙修共居,偶有冲突,但还算和平。
但在一些大门派,比如楚山和诸山附近,常无忧没有安排人过去,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仙修已经彻底明白了魔教爱管闲事的本性,知道他们看不惯凡人受欺负。
仙修是真的不理解魔教,但凡人对仙修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魔教愿意为了凡人和仙修打一场,但仙修觉得并不值得。
因此,现在仙修并不怎么出面,而他们对凡人的压榨却没有变少。
因为自是有人愿意为仙修做事。
人族皇帝坚定地站在了仙修那边,他已经从楚山得了不少好处,利益牢牢锁在了一起,根本不可能去为了凡人来争取什么。
由于魔修制衡,仙修行动受阻,人族皇帝便主动做了更多的事情,比如征收了更多的税,还在城中乡下搜罗漂亮的年轻女子男子。
人族皇帝做的事情,全都挂着冠冕堂皇的由头,比如说是某地洪灾,所以从别地征税收粮用以赈灾,再不然就是祖宗先制。
人族皇帝不怎么聪明,但坏得还算彻底。在仙魔争端中,从不做墙头草,一心一意站修仙界。
他背后许是有人指点,现在总是宣扬自己的圣旨是凡人内务,与修行之人无关。
他一个昏君,自然是说不定这等有勇气的话来。
这话,是楚山教给他的。
凡人内务,魔教自然不能管。
但背地里,皇帝收来的税,寻来的工匠美人,最后还是大批大批送到了各个修仙门派中。
曲肃从外面得了消息,有些生气:“凡人的朝廷,倒是成了楚山的朝廷了。”
常无忧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不方便插手凡人的政务。
“慢慢来,”她告诉曲肃:“将仙修的势力压下去之后,情况便会好转。”
她有清晰的计划,凡人的朝廷中都是些胆小的,但总有些不坏的。
等那些官员看清了现状,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定会有人慢慢投靠过来。
之后,他们扶持一批,便能将朝堂风气修正过来。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将最大的威胁给摆平。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楚山的度洵没有出关,也不知道他出关后是什么态度,若他真的决议对我们动手,到时候我们牵扯进越多的人,便越危险。”
度洵出关,许是还有几年时间。
现在能制止住仙修的胡作非为,已经不容易了,其他的只能等到之后再来。
现在确实一切都还好,他们救了很多人,后山的人越来越多。
贤卢现在坚定地投向了魔教,另有些亭子里的仙修弟子对魔教并不反感,都是能争取来的人物。
侯朴的哥哥侯充终于和邻居家的姑娘说清了心意,走到了一起,月底时后山会筹备一次集体婚礼。
杜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火药事业中,楼探星忠实地陪伴着他,两个人时常搞的灰头土脸。楼探月总是有些生气,刚开始她只骂自己的弟弟,但现在连着杜荆一起骂了。
骂归骂,但若是他们两个太忙了,她也愿意帮他们送些饭菜吃。
楼探阳和香叶的关系也很好,香蕉也愿意给他们让出些相处的空间来。
香蕉也已经金丹了,负责了后山基本所有的阵法事宜,给曲肃省了不少事情。
秋以金丹得比较早,现在身上有了大师姐一般的温柔可靠气质。
囡囡又长大了一些,像个大姑娘了,子吉还是很喜欢和囡囡一起玩。常无忧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这两个孩子许是要早恋。
囡囡现在是年纪最小的金丹。看上去她和子吉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于是常无忧没有阻拦他们两个的相处。
楼探阳原本的三师兄彻底成了后山的云三,认了一对老夫妻做干爹干娘。这几个给自己改了名字的小伙子,现在已经融入了后山,甚至开始筹划着好好做工,表现得更好一些,早点有个家。
山外,魔教的每个据点也都和周围的百姓相处很好,时常早上在门口看到一些新鲜蔬果。这都是附近的凡人在晚上偷偷送来的,聊表自己被保护的谢意。
东陵并不开心。他现在是楚山炙手可热的人物,因为有功绩,又不能修行,和大家都没有利益冲突,于是被极力推崇。
他住上了更大的房子,有了更多的珍宝和美人。但他半躺在廊下饮酒,眼神冷漠。
有些弟子看出了东陵的变化,于是替他找好了原因:“定是在魔教忍辱负重了。”
东陵想说,他没有忍辱负重,他也没有很辛苦。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但他不能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有些弟子带他出去寻欢作乐,之前他们也这般做过,喝得醉醺醺的,在凡人的城中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妇人便直接带走。
东陵再次和他们走在了楚山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身边的弟子又要做出类似的事情来,他只觉得有些恶心。
“够了……”他轻声说,但这一声没人听见。
东陵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终于独自低着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