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他只是在气自己。
这是凤翎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质疑,也是第一次,正视那个被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人。
外人都道凤还国女帝心诚,派了最宠爱的嫡幼子前来和亲,可只有很少人知道,这是凤翎跪了一夜求来的。
他想逃离那个地方,想逃离那里的人。
只有离得远些,他才能不念,不想。
自凤翎记事以来,他便告诉自己将来的妻主一定要是这天地下最好的人,身份尊贵,样貌绝佳,还要有勇有谋。
所以,当他意识到有一个不满足他任何条件的人出现在他的心里时,他又气又恨。
气自己不争气,恨对方异想天开。
所以他选择离开。
远离那个人,他才能追寻自己的梦。
他以为骊安长公主就是他追寻的那个梦,可后来才知她只是苏卿一个人的梦,不,不是梦,她是苏卿的光,眼里的,心里的。
凤翎掀开车帘,看着陌生的繁华,看着不属于自己国家的人文,心里第一次空落落的。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母皇是否也在想他,是否在后悔放他离开。
还有那人,是否会因为他前来和亲而悲痛欲绝。
凤翎挑挑眉,应该会的。
她那么喜欢自己,知道他前来和亲定是要伤心死的,少不得以酒度日,悲春伤秋什么的。
很快,凤翎便笑不出来了。
她若真的有那么在乎自己,为何不追来!苏卿闹离家出走,骊安长公主都会去追。
金灿灿的三皇子哼了声,更气了。
比刚出公主府那会儿还气,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速度,吓得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其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何需给自己规划那么多死气沉沉的条条框框。
某位金孔雀早已红鸾星动,却还不自知。
所幸,最后的最后,属于他的梦没有缺席。
第87章
赵鹤篇
十月底,得了圣旨的三位女郎正式入宫。
国丧期间不能大张旗鼓办喜事,只一顶轿子将人抬到了后宫。
华苒苒的位分是三人里最高的,李斐儿张灵之册封常在,而华苒苒则被册一殿之主,封为贵人,赐住玉夙宫。
按理说贵人是要住在偏殿,没资格成一宫主位,可皇帝的旨意没人敢质疑。
新人进宫的第一天晚上,皇帝宿在玉夙宫。
华苒苒上一次见皇帝,还是在几年前。
那时皇帝还是肆意潇洒的六殿下,她当初只是小官之女,自是无缘与尊贵的六殿下有交集,少年郎鲜衣怒马时,她远远瞧过一眼。
彼时的少年郎年纪尚小,面如冠玉,眉若星辰,打马过街时身后十几侍卫随行,翻身下马时被一堆人簇拥着,这便是当年被整个京城宠着的尊贵小皇子。
而此时的皇帝,已脱了年少稚嫩,面上棱角分明,眼里再无肆意星光。
多了一些帝王的锐气和沉稳。
初次很疼,所幸皇帝对她很是耐心温柔,她初时不敢喊疼只敢微微蹙眉,可皇帝却将她细微的表情收在眼里,对她极尽所能的安抚。
事后皇帝将人搂在怀里无声安抚,给足了女郎安全感,华苒苒那时便想,这世上应当没有再比皇帝更温柔,更贴心的夫君了。
对于华苒苒来说,初夜很美好。
多年后再回忆起,都还能红了脸。
后妃没有大婚,进宫当日便算是新婚夜,皇帝体贴的留了宿,没让华苒苒留下一丁点遗憾。
沐浴清洗后,皇帝搂着华苒苒轻声道:“进宫可习惯?”
华苒苒温声回到:“谢陛下关怀,臣妾习惯。”
之后便半晌无言。
夜里有些冷,皇帝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替她盖好被角:“若有什么需要,可同朕说。”
华苒苒:“臣妾遵旨,谢陛下。”
皇帝蹙眉,没再多言。
宠幸之后,不出例外都会晋封位分。第二日一早圣旨便下来了。
苒贵人晋封苒嫔。
众人明了,怪不得赐一宫主位,原来皇帝早就是按照嫔位赐的。
苒嫔得陛下盛宠迅速传遍皇宫,宫里的人都是些人精儿,瞧着玉夙宫受宠自然都是捧着供着,连分到玉夙宫的宫女太监走出去都格外有面儿。
如今后位空悬,谁的位分高便由谁主理后宫事宜,随着晋封圣旨一道送往玉夙宫的还有对牌账簿名册等。
华苒苒进宫前学过打理庶务,且如今后宫人不多,做起来倒也不难。
两位常在瞧华苒苒如鱼得水,恩宠无边,免不了一番嫉妒,只可惜后来的一个月,皇帝都再未踏足后宫。
华苒苒不急,张常在李常在却急的热锅冒油,二人几乎是想尽了各种法子往皇帝身边凑,半路偶遇,凉亭弹奏,夜半起舞。
然都没能让少年皇帝起了宠幸的心思。
“陛下,将两位主子晾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掌印太监还是陈忞,先皇走后陈忞原要告老还乡,可皇帝舍不得放人,要将他留在身边做个闲职,陈忞本也不放心幼帝,遂答应多留两年。
赵鹤无话。
过了半晌才道:“苒嫔便任由她们来寻朕?”
苏卿可是见不得阿姐身边有任何郎君的。
陈忞哪能不知少年皇帝的心思,老太监轻轻一叹:“陛下,苒嫔温婉大度,有大家之气,陛下后宫将来还要添人,该是要雨露均沾的。”
身为皇帝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无疑是天方夜谭。
陈忞是看着赵鹤长大的,且历来就将这位小主子宠的跟心头肉似的,说句不该说的,陈忞对赵鹤的那份疼爱恐怕连先皇都不及。
在先皇心里,最宠最爱的始终是先太子殿下。
“雨露均沾,苒嫔应当也是如此想的吧。”赵鹤负手立在窗前,遥遥望向后宫。
陈忞心头一疼,他知道皇帝此言并不是对苒嫔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也想要一段凡尘俗世的感情。
思索半晌后,陈忞拿了披风给皇帝系上:“雨露均沾也不急一时半会儿,陛下不必刻意将自己束缚。”
赵鹤回头,有些不解。
“陛下虽未宠幸两位常在,但晋封也不是不可。”陈忞道。
外头的面子功夫做足,李家张家自然也不会不断施压。
陈忞到底是心疼皇帝的,哪怕将来不能厚此薄彼,可眼下皇帝年少,何不欢欢喜喜体会一段想要的感情,将来忆起也没有遗憾。
少年皇帝勾唇一笑,踩着轻快的步伐前往玉夙宫。
皇帝突然驾临,玉夙宫上下欢喜雀跃,宫女太监个个面上都挂着喜色,两位常在连陛下的面都未见到,可自家主儿却已受宠两次,搁谁谁都高兴。
时隔一月再次见到皇帝,华苒苒自然也是欢喜的。
“臣妾参见陛下。”
赵鹤将人揽着坐到软榻上,唇角微微弯起,心情似是不错:“一月不来,苒嫔可有挂念朕。”
华苒苒玲珑心窍,上次她便察觉到了皇帝隐隐的不悦,是以她将嘴边陛下政务繁忙之类的话咽回,浅浅一笑道:“瞧见陛下,妾很是欢喜。”
果然,少年皇帝爽朗一笑:“既是欢喜,苒嫔为何不来见朕?”
那苏卿可是整日都往阿姐身边凑。
华苒苒一愣,李常在张常在这些日子不是经常往陛下身边凑么,可却并未见陛下多欢喜啊。
但这话她自是不敢说。
“臣妾能去见陛下吗?”
皇帝瞧女郎小心翼翼的眼神,眉头一凝:“有何不可。”
遂又想起了什么,皇帝有些不自然的道:“倒也不必像她们那般,你若想见朕只管大大方方来就是。”
华苒苒抿唇一笑:“是。”
女郎生的清丽婉约,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娇艳动人。
这一夜,足足要了四次水,伺候在外头的宫女羞得头都不敢抬。
第二日,皇帝欢欢喜喜神清气爽的上了朝堂,苒嫔则在午时才悠悠转醒。
“怎不唤醒我。”
“回娘娘,陛下吩咐不许打扰娘娘。”贴身大宫女紫兰笑着打趣道。
紫兰本是华苒苒的贴身婢女,主仆俩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极好,这宫里也只有紫兰敢同华苒苒玩笑几句。
华苒苒嗔她一眼,红了双颊。
昨夜陛下要的太狠了些,与初次的温柔全然不同,最后还是她实在受不住求了饶陛下才肯放过她。
“娘娘可是在想陛下?”透过铜镜,都能瞧见女郎脸颊的红润,紫兰一边替主子梳发一边抿唇道。
华苒苒瞪她一眼:“不许胡说。”
然唇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接着好一段时日,皇帝隔三差五便要来一趟玉夙宫,当然不是每次都在床榻上度过,少年皇帝会带着华苒苒散步,游湖,偶尔还会对弈一番。
而其他两位则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晋封了贵人,不满肯定是不满,嫉妒也是真的嫉妒,可皇帝兴头正浓,谁也没法子。
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年皇帝盛宠苒嫔。
朝堂上张李两家也没能说什么,位分晋了,该有的不该有的赏赐也不少,要怪也只能怪自家女郎不得不得皇帝的心。
不过他们倒也不担心,如今皇帝还年轻,等这阵兴头过了早晚是要宠幸后妃的。
且三年后就要选秀,介时再往宫里送新人就是,于是,京城各家便开始暗地里培养自家女郎,且大多都是照着华苒苒模仿。
而对于突如其来的盛宠,华苒苒欢喜之余便会细细斟酌:“陛下从未见过我,为何第一夜偏偏来了我这里。”
紫兰轻笑:“娘娘别胡思乱想,陛下之前不是见过娘娘的画像么。”
华苒苒皱眉。
“娘娘清丽无双,温婉雅致,得陛下宠幸并无不妥。”紫兰继续道。
华苒苒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其他可能,只得勉强信了紫兰的说辞。
第88章
如果那天没有在皇帝御书房看见那张画像,华苒苒便会一直信了紫兰的话。
画上的女郎坐在枯枝下,身着素衣,头戴素花,因为偏着头只能勉强瞧见一半的容颜。
饶是华苒苒自己都有片刻愣神,若不是她从未做过如此打扮,她定要以为那画上人便是自己。
细观女郎面容,却与她并不像,只周身气质与她如出一辙。
不过,画中女郎身上多了股萧瑟悲伤。
华苒苒没去动那张画,放下汤盅便仓惶离开了。
这日,不少人看到盛宠加身的苒嫔娘娘脚步踉跄着跑出御书房。
华苒苒说不清那那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的脑海只余一片空白。
原来,陛下宠她护她,只是因她与那画中人的相似,心底的疑惑彻底解开,锥心的疼痛似要将她生生撕裂。
半年来,陛下将她的小心翼翼和谨慎几乎尽数瓦解,她沉溺在陛下的柔情里不愿清醒,她是曾想过有朝一日陛下会宠幸旁人,所以她便将每日都当做最后一日来过。
可她从没想过,于陛下而言,她竟是一个替身。
这就是为何陛下从未见过她,却在第一夜留宿玉夙宫,也是为何,她们进宫已有半年却只她一人得了荣宠。
华苒苒回玉夙宫的路上想了许多,而她最想知道的便是那女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该是怎样的一个妙人儿,才能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
而她满心欢喜的爱情,因此破碎不堪。
赵鹤知道华苒苒看见了那张画像后,在御书房整整坐了一夜,从宣化殿宫女太监的话里,他知道华苒苒误会了。
或许,也不能全算误会。
赵鹤初次见季婉儿,是暗卫将人带到了他的面前,女郎一身素衣,清丽无双。
只是那双很是好看的眼眸里看起来一片死寂,无半点生机。他第一反应便是心疼,很心疼。
在季婉儿进宫之前,粟华将所有事情都同他讲了。
兄长殁后季婉儿自缢过,绝望过,崩溃过,后来她知晓此案有疑,便强撑着入了赵愠府邸。
女郎强颜欢笑委身于人只为替心上人平反,后来无意得知贺晚舟要偷取证据时,季婉儿用了药绊住赵愠整整一日。
赵鹤不敢想象那日她是怎么过来的,也从没有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甚至连一句道谢他都未说过。
因为他知道,季婉儿不需要他的谢意,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兄长。他没资格代替兄长谢她,因为季婉儿与兄长之间不必言谢。
可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他赵家欠季婉儿的。
所以,他将她藏于冷宫,想给她一方宁静。
即使他知道,她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那时候他但凡有空,便要去冷宫给季婉儿讲兄长的事迹,从幼时到少年。
他想,他慢慢讲,她慢慢听,她总能多活些时日。
后来,阿姐知道了她的存在,怀疑他对季婉儿存着其他念想。
当时他是慌了的,好在他反应快,将阿姐骗了过去。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季婉儿是什么样的感情。
但他很清楚,他敬她,重她,对她从未有过亵渎的心思。
季婉儿,是第一个让他心疼的女郎,也是第一个让他想要护她一世安宁的女郎。
再后来,季婉儿随阿姐出了宫住在公主府,他却总是心神不宁。
那些夜里,他总能梦见她那双死寂的双眼。
果然他害怕的成了真,阿姐送来消息,季婉儿在兄长以往的坟前殉了情。
当时他一个人去季婉儿住过的冷宫哭了许久,他早就知道他留不住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难过的快要窒息。
阿姐做主将季婉儿与兄长合葬,他乐见其成。
生不能同巢死便同穴,对季婉儿来说,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此事少为人知,季婉儿虽是注定没名没分,但能与兄长并肩享后人供奉跪拜,也算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认可。
他知道,他欠季婉儿一句嫂嫂。
他一直唤她婉儿姐姐,到底存没存私心早已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