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闹腾之下,苏山迫不得已只得遣散了正屋里伺候的奴仆们,闭着门窗,与陈氏密语了好几个时辰。
陈氏这才松了口,也不再抗拒幼女与沈清端的婚事,只忙前忙后地为女儿预备起嫁妆来。
陈氏的“临阵倒戈”也让苏荷愫倍觉不解,她先前只当是父亲极为赏识那个名叫沈清端的门生,这才生了提携他的心思。
可如今瞧着母亲的作态,苏荷愫又不确信了。
如今的苏家已是花团锦簇到了极点,苏荷愫也清楚父亲的野心不止是做个闲散的承恩公,是以她也预料过自己的婚事会是父亲与人结党的筹码。
可这一个沈清端,却推翻了她所有的预料。
她想嫁的好些,这个好字并不指权势地位。起码他的夫君要是个心思周正之人,不纳妾蓄婢,不荒.淫无度,不猥琐窝囊。
女子嫁了人便是将一辈子托付在了那人的手上,苏荷愫不得不百般慎重。
所以,她得去亲眼见一见这个沈清端。
*
九月底时,在幼女的央求下,苏山下帖请了沈清端过府赏玩一日。
名义上虽为赏玩,实则是苏荷愫要试一试这位未来夫婿,若是他经不住试探,苏荷愫自是不肯松口嫁给他。
苏山知晓幼女脾性倔强,便连夜将上一回幼女试探成国公世子的法子写了下来,让梧桐亲自去西葫芦巷跑了一趟。
彼时沈清端正坐于枯木方桌前研读诗书,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影影绰绰的烛火将他清润的面容衬得昏黄无比。
梧桐多瞧了一眼沈清端的面容,便见他隐在烛色下璨若曜石的眸子朝自己瞥来,梧桐霎时便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尴尬地笑道:“沈公子,奴才先走了。”
不知为何,梧桐每回见沈清端心里都会不自觉地发憷,明明沈公子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了。
沈清端让书童小五送了梧桐一程,而后则踱步走到西间,将支摘窗阖上后,方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瞧起了手里的信笺。
上头写着:不口出狂言、不瞧貌美的丫鬟、不卖弄才情这几行字。
沈清端忽而轻笑出了声,忆起那日花宴上被成国公世子等人气得双腮鼓起的苏荷愫,她便是如此试过成惘,才不乐意嫁给他?
本是挟恩相报才有的婚事,沈清端也只想依着苏山的要求护住苏荷愫一生的安稳。
只是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条却让他心里升起了几分异样的心思。
苏山是认定了他会像成惘一样败在苏荷愫的考验之下?
他这人受不得激将法,也实在是不想输给成惘。
*
天色渐明,枫泾院已点起了盏盏烛火。
苏荷愫未施脂粉,只披着件大氅在箱笼里找寻颜色鲜亮的衣衫,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件烟粉色的束腰马面裙,却又在思索着该配什么样式的金簪。
莲心被绿韵等人围着穿上了那条马面裙后,只觉腰间收紧得连喘气都艰难了两分,她苦不堪言地说道:“怎么回回都是我。”
碧窕笑盈盈地打趣她道:“谁叫莲心姐姐是咱们枫泾院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呢?”
上一回成国公世子瞧见了打扮一新的莲心后,两颗眼珠子几乎都要黏在她那纤细的腰肢上,也正因如此,姑娘才不肯嫁给他。
苏荷愫为莲心挑了两支碧玉色的珠簪,又亲自替她上了妆后,才随意穿了件外衫,主仆几个往花厅的方向走去。
因为要方便幼女相看沈清端的缘故,陈氏便在花厅内安置了两架插屏,又在插屏的后头烧了火盆,生怕冻到了幼女。
苏荷愫便让莲心和其余丫鬟们去插屏后坐好,自己则立在花厅的角落里,垂着头扮成了粗使丫鬟。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一身墨色对襟长衫的沈清端缓缓走入花厅,以苏荷愫立着的地方,只能觑见他清濯的背影,倒是瞧不清他的容色。
沈清端对着插屏后的女子身影拱手行礼,而后温声说道:“沈某见过苏小姐。”
莲心未曾说话,半点身子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昨夜里姑娘没说起过要自己顶替她一事,她可不知要如何回话。
莲心不答,沈清端便也只得维持躬身行礼的姿势。
绿韵比碧窕皆轻咳了一声,示意莲心回上一字半句,不然沈公子还以为她家姑娘是个不懂礼数的骄矜人呢。
莲心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公子请坐。”
沈清端这才站直了脊背,遵着莲心的话坐在了下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
插屏后的莲心慌得不知所以,惊惧之下,便生出了几分内急之意,她哀怜着攥住了绿韵的皓腕,不住地祈求着。
绿韵知晓莲心素来胆小,也讶异于苏荷愫突如其来的安排,瞧着她憋得双脸通红,生怕会闹出什么难堪的状况来,便与插屏后的沈清端说道:“沈公子,我们姑娘身子有些不适……”
沈清端会意,只道:“苏小姐请便。”而后则岿然不动地坐于太师椅中。
立在他身后的苏荷愫目光牢牢地攥住他不放,险些要将他的脊背凿出个洞来,却实在是寻不出他半分失礼的地方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莲心等人迟迟未归。花厅内也没有丫鬟给沈清端上茶水,他就这般沉静地坐在位置上,脊背如松如柏般挺直着。
这头一关的考验过了后,苏荷愫的心里竟是也松泛了几分,父亲给自己挑的夫婿人选总不是那等贼眉鼠眼之辈。
她悄悄从花厅里退了出去,端着事先备好的茶盘走进了花厅,踩着拘谨的步子将琉璃茶盏置于沈清端身旁的桌案上。
沈清端轻声说了一句:“多谢。”而后便再无他话。
清冽的声音飘入苏荷愫的耳中,她似是觉得这道声音有几分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却又记不起来。
按着她的计划,沈清端该问她些苏府的事宜,再不济也该问问她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她这才抬起头将自己的容貌展于他眼前。
她自负美貌,也想试一试眼前之人是不是贪恋美色之徒。
可她垂头垂得脖颈酸麻之时,沈清端也依旧一言不发。
她只好“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托盘,茶壶应声而落,瓷片落地的清脆声响总算是将沈清端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他皱着眉瞧着一寸之外的苏荷愫,见她张着嘴惊呼:“这可怎么好?”
她倒是真不明白该怎么通过这一关的考验了。
若是帮了眼前的“貌美丫鬟”,是否会被苏荷愫当成多情多思之人?
可若是束手旁观,岂不是要被她当成是冷漠无情之徒?
这一关,倒是死局了。
沈清端思忖了一息,还是上前替苏荷愫收拾起了破碎的瓷片。
并轻声说了一句:“苏小姐,让沈某来吧。”
苏荷愫身形一僵,猛然抬头后正撞进沈清端蓄着熠熠笑意的眸子里。
原来是他。
那日在成惘面前为自己解围的公子。
苏荷愫的双颊窘红了一大片,当即便站起了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花厅。
沈清端目送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隐隐也升出了几分作弄人的趣味。
如此,算是他过关了吧。
*
苏荷愫回了枫泾院后便把自己埋进了被衾中,她如今的两颊依旧烧红不已,悔恨自己为何要想出扮丫鬟的拙劣手段。
若换了旁人便罢了,这位沈清端恰好就是那日的公子,他定是一进花厅就瞧出了自己的身份。
而自己引以为傲的试探在他眼里定是蠢笨得不像话。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苏荷愫便风风火火地赶去了苏山的书房,将今日这难堪的事说了,并义正言辞道:“女儿不能嫁他。”
苏山笑得眉眼弯弯,他没想到幼女和沈清端竟还有这样的渊源,这简直就是千里姻缘来相会嘛!
是以他便温声问道:“为何不愿?依你所言,沈清端可是个心善之人。”
苏荷愫双颊依旧滚烫,她咬着唇道:“可女儿在他跟前丢了面子,往后必然是抬不起头来了。”
苏山将气鼓鼓的幼女领到桌案前,好声好气地说道:“父亲看中的便是他的秉性。愫儿,爹爹不会害你,清端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君子。”
苏荷愫却听不进去这话,还要再辩,却听得苏山肃容说道:“你可知那日为父为何要去成国公府退婚?”
苏荷愫噤了声,眨着朦胧的杏眼说道:“是梧桐和爹爹说了那件事。”
“哼。”苏山瞪了眼守在廊道外的梧桐,说道:“他已是你那里的人了,他说的话我怎么敢信?”
“那是?”
“是沈清端来与我说,说那成惘成世子领着他的狐朋狗友欺辱你,并好言相劝,‘女子嫁错了人,就一辈子没有了指望’。”苏山半真半假地说道。
沈清端自然不是个如此爱管闲事的人,他不过是与苏山提了一嘴:“成国公世子无用,若结了姻亲,反倒是累赘。”
苏荷愫半信半疑地审视着父亲的面色,并道:“父亲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为父是想告诉你,这沈清端定是早就喜欢上了你,所以你大可放心嫁给他。”
“为父给你打包票,他这一辈子,绝不纳妾。”
作者有话说:
沈清端:谢谢岳父送的助攻。
第11章 、偷窥
承恩公府放出苏荷愫要与沈清端成婚的消息后,成惘先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使人去打听沈清端的底细。
得来的消息与打听来的消息也是一模一样。一个有着秀才功名且穷困得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的书生。
承恩公是疯了不成?放着自己一个公侯家的世子爷不要,竟把苏荷愫嫁给了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成惘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喜色,反而那紧紧锁着的眉头和那阴郁的面色都仿佛能滴下汁来一般。
在他弄清楚沈清端的身份以后,他受到的折辱要比被退婚的那一次更甚。
京城里议论他的流言蜚语也不绝于耳,一些人嘲笑苏荷愫只能嫁个清贫书生,另有一些人则讥讽堂堂成国公世子爷还比不上一个穷秀才。
成国公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屋里砸了好几套茶碗后,才温声安慰成惘道:“我儿不必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母亲定会为你择个名门贵妻。”
成惘不语。
他何能不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前段时日与他议亲的贵女们都没了消息,从骠骑大将军家的嫡女到如今从三品小官的嫡女皆是如此。
幸而,他还有个唐柔。
礼部中丞唐全虽未担什么要职,却也是清流一派里响当当的人物,瞧着年底还能再往上升一升的样子。
以成国公府如今的颓势,倒是他高攀了唐柔。
是以成惘又借着几次宴会的由头与唐柔私会了几番,在行.事时也没有了顾忌。
不出三回,唐柔身边的大丫鬟便白着脸来寻了他,话未出口时便泣着泪说道:“姑娘……姑娘有了身孕。”
成惘竭力忍耐心里的喜意,只作担忧状地向那丫鬟允诺道:“你放心,我明日便上门求娶你家姑娘。”
那丫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瞧着成惘如此真挚的神色,总算是欣慰地笑出了声。
*
成国公世子与礼部中丞家嫡女的婚事定在了次年开春,比苏景言的婚事要晚上一个月。
陈氏听闻此事后,慨叹着说道:“办的这样急,只怕是闹出了人命。”
苏荷愫不语,只在脑海里回忆着沈清端的身量。
究竟该纳什么尺寸的鞋底?
陈氏慨叹完别人家的婚事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幼女身上,话语间尽是释然之意:“等到了明年九月,办完了所有的大事,我也要去庄子上闲散两日。”
苏荷愫闻言则将手里的针线筐递给了碧窕,亲昵地凑到陈氏的怀中,笑盈盈地说道:“到时我陪着母亲一起去罢。”
陈氏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揶揄道:“那姑爷呢?莫非让他独守空房不成?”
丫鬟婆子们俱都笑作了一团。
饶是苏荷愫平日里脸皮颇厚,如今也是被打趣得羞红了两腮。
见苏荷愫似是恼了,陈氏忙笑骂了几个丫鬟几声,并道:“你父亲说,明日沈公子也随我们一起去徐家。”
“他去做什么?”苏荷愫顾不上羞赧,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陈氏接过红袖递来的手炉,塞在幼女手里后,才说道:“你爹爹不爱与我说外头的事,只知是去拜访徐大人,并不与我们在一处。”
苏荷愫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惑,一时便又想起长姐有孕一事,痴缠着陈氏说道:“明日母亲可要为长姐撑腰,绝不许徐夫人给姐夫安排通房。”
思及长女那绵软可欺的性子,陈氏也只得嗟叹一声,而后则说道:“自是不会让她插手你长姐房里的事,我已让你长姐将绿枝提为了通房,她也是愿意的。”
论到此处,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菡萏。
红袖照例向陈氏禀告菡萏的近况,只说:“她如今是收了性子了,每日只浇花剪叶,还说要到太太跟前来磕头呢。”
“这便也罢了。”陈氏不是个硬心肠的人,闻言便让红袖多照拂菡萏几分,“等言哥儿大婚后,我会为她挑个人品周正的管事,到那时再来谢恩吧。”
红袖听罢霎时红了眼眶,只是泫着泪不肯让它落下来。
*
翌日一早,徐致便亲自候在了家门前的泰山石阶下。待六驾马车行止后,方才搁着车帘说了一句:“小婿徐致见过岳母。”
陈氏这才由苏荷愫搀扶着走下了马车,与徐致说笑了几句后,才走进了徐家的大门。
因是在长姐与姐夫家中,苏荷愫便也不显得十分拘谨,笑盈盈地与陈氏说起了话。
徐致瞟了她一眼,而后则汗涔涔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徐老太太已在前厅候了许久,陈氏依着规矩唤了她一声老太太,再要躬身行礼时却被徐老太太死死拦住,只道:“受不住国公夫人这等大礼。”
这便也罢了,陈氏又向徐老太太引荐了苏荷愫:“这是我那个宠坏了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