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大院门口,林秀芬停下脚步,转身对王建业点了点头:“我到了。”
稍停,又道:“新年大吉大利。”
王建业再次扯了扯嘴角:“你也是。”
临近除夕,家属楼里飘起了阵阵肉香。炸丸子、走锅肉、米粉肉、老母鸡炖汤、血浆鸭……平时不舍得吃的菜,纷纷预备了起来。孩子们兴奋的在院子里疯跑尖叫,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大餐。
王建业的目光扫过满地乱窜的孩子们,最后停留在林秀芬的眼眸上。抬手,轻轻揉了揉她自己剪的狗啃似的短发,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秀芬转身上楼,开门时碰到了温志华的母亲,本家属楼的碎嘴婆子第一名:“哟,秀芬你怎么回来了?王建也不是来接你了吗?怎么没跟着回去过年?”
林秀芬笑了笑,没答话。
“你们年轻人太不懂事了。”温大妈自顾自的数落了起来,“大过年的,做么子在别个屋里过?你听满满一句劝,妇人家莫太搬翘了,到时候他真嫌弃你,你找哪个哭去哟!你是个农村户口晓得不?别个王建业是有单位的,去哪里找不到老婆……”
“妈!”温志华的声音传了出来,打断了温大妈的长篇大论。温大妈还想说什么,林秀芬已经进屋关上了房门。
“嗳!你个妇人家怎么回事?懂不懂礼貌啊!”被无视的温大妈顿时来了火,“还是读书认字的呢,说什么才女,连尊老爱幼都不懂,我呸!”
“闭嘴!”挎着篮子的杨艳贞一声呵斥,“温志华!管好你家属!”
“你么子意思?”温大妈当即跳起,“妇女主任了不起啊?有你这么跟群众讲话的吗?你什么态度?”
话音未落,温志华已经从屋子里冲出来,死命把骂骂咧咧的亲妈往回拽。
“我记得宣传部是宣传先进思想的。”林秀芬不知何时重新打开了门,悠闲的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道,“原来贵厂的宣传部,是宣传封建糟粕的吗?真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素材啊!”
宣传部副部长的温志华脚底一个踉跄,赶紧捂住了亲妈的嘴,走廊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杨艳贞沉着脸,目光扫向温志华的顶头上司陈书敏:“建议年后宣传部加强思想建设。别只顾着跟工人们做宣传,倒忘了自己家。我们做宣传的,不提倡舍己为人!”
陈书敏:“……”
杨艳贞瞪了陈书敏一眼,上前几步拉住了林秀芬的手,砰地关上房门,发出的巨响在走廊里回荡。整栋家属楼为之一静!
关好门,杨艳贞熟稔的走到了饭桌旁,放下篮子道:“你只管住着,不用理那些落后的三姑六婆。”说着咬牙切齿的道,“一个个闲的是吧?年后我开大会,心得写不死她们!”
林秀芬坐到了杨艳贞对面:“过两天我回去了。”
杨艳贞余怒未消:“你不用怕!对于这样的落后分子,用不着尊老爱幼那套。她再宣扬封建糟粕,你骂回去就是。”
“不是怕她。”林秀芬顿了顿,轻声道,“主任,我和王建业离婚了。”
“啊!?”
“所以,再麻烦厂里不合适。”林秀芬微笑,“这些天来多谢你和大姑的照顾。”
“嗳你等等!”杨艳贞急了,“好端端的,怎么离婚了呢?你不像气性那么大的啊!王建业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王建业很好。但是,”林秀芬抬手指了指温志华家的方向,平静的道,“王建业的母亲比温部长的母亲闹腾百倍不止。”林秀芬无奈苦笑,“主任你知道吗?王建业每次出差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咕咚咚的大口灌水。”
杨艳贞一脸不解:“进门灌水怎么了?”
林秀芬垂眸:“他回厂交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不敢耽误,放下东西就得往家里冲。就怕他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人没了。”
“被他母亲弄死了。”
“因为我死过一次,他害怕。”
林秀芬的语气十分的平静:“他退伍之前,我在家三年,一口饱饭都没吃过。”
“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我怀不上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林秀芬笑笑:“王建业倒不嫌弃我不能生,但他怕我死。”
杨艳贞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劝和过无数对要离婚的夫妻,但没有那一对,让她如此的无力。明明两个很好的孩子,却走到了绝路。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就这样吧。”林秀芬怅然道。
“离了婚,他在外出车不用惦记家里,也安全些。”
“不然一个侧翻,他未必再有王建英的好运气。”
“他是当过兵的,国家培养个人才不容易。牺牲在战场上,那是为国捐躯,是英雄是烈士。死在鸡毛蒜皮里,又算什么呢?”
杨艳贞听到林秀芬的话,眼睛一阵阵的发酸。她听得出来,林秀芬对王建业是有感情的,王建业更是回回出差不忘给林秀芬带吃的用的。她想成全有情人,可她却无能为力。
“那你将来怎么办?”杨艳贞都有些哽咽了,“你娘家那个样子,你跟王建业离婚,不怕他们再卖你一次?”
林秀芬低声道:“我有一些想法。但是,真到了他们暴力胁迫的那一步,还请主任来救我。”
农村妇女的绝境,并非才女光环可以抗衡。她决不妥协,可也未必能抵抗来自宗法的碾压。一力降十会,无论怎样的聪明才智,在绝对暴力面前,永远不堪一击。所以她刚才的话,是示弱、是示好,也是人间真实。
“好孩子,你莫怕。”杨艳贞干过基层,她清楚的知道穷乡僻壤的真正含义,“过完年,我喊保卫科的退伍军人送你回家,再喊上李厂长亲自去跟你们大队长打招呼。你是个好孩子,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林秀芬心头一松:“主任,谢谢你!”
“谢什么呀。”杨艳贞叹了口气,又勉强挤出了个笑脸,“我是妇女主任,是妇女的娘家人。保证你们的权益,是我的责任。你们都好好的,都自立自强、积极进步、坚决不向封建恶势力低头,就是对我最好的答谢!晓得吗?”
林秀芬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终于离婚了,我去改个文案,2336
第101章 除夕
大年三十,二造蓦地安静了下来。绝大多数工人去了父母家团年,原本长满了三姑六婆的家属区,再没了往日的喧闹。
在厨房里烧着年夜饭的林秀芬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疲倦的靠在了小竹凳的椅背上。
莫名穿越的大半年里,她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她从最初的挣扎求生,到之后的步步为营,纵然一次又一次的取得“胜利”,却仍然积累了大量的负面情绪。
赢了吴友妹也好,无视温大妈也罢,终究是没有意义的。好在她已经成功离婚,只等走完下一步计划,就能彻底摆脱姓王的那家子极品了。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又渐渐好了起来。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却必定是光明的。知道未来大趋势的她,确实没必要纠结太多。
天色渐暗,林秀芬从大蒸锅里端出蒸透的米粉肉,连同放在灶台上温着的油渣炒白菜,一起端进了屋。
点燃炭火,狭窄的屋里很快腾起了暖意。院子里不知谁家的孩子点了个炮仗,啪的一声,年味顿时变得浓郁,林秀芬拿着筷子的手却不自觉的顿了顿。
她早已习惯一个人过年,可没有哪一年,会生出如此的孤独。
来自2022年的穿越女,在2936年踽踽独行,确实是孤独的。
林秀芬垂下眼眸,刚强行提起来的情绪,又重新低入了谷底。
笃笃笃……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林秀芬的思绪,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敲江顺川的家门。起身拉开门,看到来人时,不禁愕然。
“我听说江厂长两口子去他爸妈那里过年了,”裹了一身寒气的王建业弯了弯眼角,把双手捧着的大砂锅微微往上抬了抬:“我也只有一个人,我们一起过年?”
萦绕在周遭的孤独感倏地消散,并不为有人来陪的欣喜,而是对王建业代表的麻烦本能的厌恶。心情不佳的林秀芬冷淡的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林秀芬的态度,王建业早有心理准备。他比谁都清楚整个王家给林秀芬造成了多少伤害。可他不甘心!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回暖,明明林秀芬并不讨厌他本人!
深吸一口气,王建业扬起笑脸:“海燕做的腊猪脚,要尝尝吗?”
林秀芬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王建业坚持道,“我们边吃边聊?”
林秀芬拉住门把手,就想把门关上。但王建业显然反应更快,他果断用肩膀抵住了房门,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恳求:“秀芬,我们就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走廊上寒风呼啸,这会儿的功夫,林秀芬已经被冻得手指冰凉。她的脸色越发难看,连连深呼吸几口平复了情绪,才闪身把王建业让进了屋。
好不容易踏出第一步的王建业火速坐到了火盆边,麻利的支起铁架,把装满了腊猪脚的大砂锅坐在了炭火上。紧接着,他变戏法似得,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色泽清亮的葡萄酒,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荷叶包,讨好的放在了林秀芬的跟前。
腊猪脚、葡萄酒、荷叶饭,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堪称极致的奢侈。而刚被亲妈打劫过的王建业整治出了这种级别的年夜饭,可以想象他费了多少心思。
林秀芬嗤笑一声:“后悔离婚了?”
王建业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的道:“后悔刚认识的时候,我犯了糊涂,没找准自己的位置。然后一步错,步步错,一直错到今天。”
“我没有处理好家庭关系,把你的生活搅得鸡犬不宁。”
“对不起。”
林秀芬放下了筷子,没有说话。她跟王建业有过很多次沟通,双方的立场早已阐述的明明白白,没必要多说废话。而且,从吴友妹满怀恶意的抱着那个孩子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她和王建业就再没了任何可能。
他们之间隔了两条人命。一条是原主林秀芬,一条是来不及起名的孩子。
林秀芬的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她在晋江是写日天日地大女主爽文的,又不是写虐恋情深的,谁有兴趣跟全身插旗的王建业相爱相杀?天下男人死绝了吗?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王建业苦笑,“离婚那天,我心里确实有怨气。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早早做足了离婚的准备,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留。”
“如果一个男人,无法庇佑妻儿,那他必定是个懦夫。”林秀芬平淡且冷漠的道,“懦夫不配有妻子。”
王建业笑出声来:“你说得对。”
“我当时越想越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就回了队里,跟建英说起了满腹的委屈。”王建业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玻璃瓶,不疾不徐的给林秀芬面前的茶杯倒上了满满一杯的葡萄酒,“结果你猜建英说了什么?”
林秀芬对王建英的印象更差,根本懒得猜。
王建业也不指望林秀芬配合,倒好酒的他一边帮林秀芬夹腊猪脚,一边笑道:“建英听说我们离婚了,没憋住火,把心里话骂出来了。”
王建业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他蹲在田埂上,足足骂了我妈半个多小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他特别的恨,恨不得拿刀捅死我妈的那种。”
林秀芬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陈海燕描述过的原著,难道王建英那双弟妹的悲剧,吴友妹也有份?不过按照吴友妹又毒又蠢的人设,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王建业的诉说还在继续:“我听建英骂完后,心里的怨气,一下子全没了。”
“仔细想想,别说建英,就是我自己,都恨我妈恨得咬牙切齿,何况你这个外人。”
林秀芬挑眉:“你恨你妈?”
王建业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林秀芬对此并没多大的兴趣,她摆了摆手道:“你的事说完了?”
王建业猛的回过神,连忙道:“没有。”
林秀芬:“……”
察觉到林秀芬的不耐烦,王建业赶紧说起了重点:“你是不是想考北京的大学?”
林秀芬点了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王建业看了她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你看我能考上吗?我是说北京的大学。”
林秀芬木着脸道:“你不会以为,你跟着去了北京,从空间上甩开了你的癫子妈,就可以重新来追我了吧?”
被叫破心思的王建业僵了僵,但还是坚强的应了声:“嗯。”
林秀芬都给气笑了:“王建业同志,你阃ψ孕诺墓。我实话跟你讲,我提前两年做准备,就是奔着清华北大去的。你王建业凭什么觉得你可以跟清华北大的天之骄子比?”
“你以前说,我是城里的大小姐。对,没错。”林秀芬毫不客气的道,“我穿过来之前,生活在国际大都市,拿的是年薪、住的是大平层。我娇生惯养,我骄纵任性。所以,我找个北京上海的同学,宠着我不好吗?非要嫁你个农村汉子做牛做马?”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人跟着我去了北京,你妈呆在老家,肯定烦不到我。”林秀芬嗤笑,“你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姑娘哄呢?到时候你真在北京落了脚,你妈打电话过来,哭诉她在农村多苦,你在北京享福却不管她,那你不得连夜赶路把她接来北京?不然你怎么过得了自己心里那关呢?你说对不对啊大孝子?”
王建业差点被林秀芬噎死,有心辩解两句,偏偏他亲妈一次比一次能作妖,他在林秀芬跟前已然毫无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