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便有两个婆子来请月贞到灵前侍奉。月贞换上崭新的麻孝,跟着往外头去。婆子在前打着灯笼引路,一面嘱咐,“贞大奶奶,这会还不许哭,等一会日出东方,见光了你再哭。”
丧事也经过几遭,还没听过这个说法。月贞因问:“这是什么讲究,也是鹤二爷说下的?”
“噢,这倒不是,是咱们乡下的老说法。不见光哭死人,哭声就是把人的魂魄挽住了,叫他不能安宁。迎着日出哭最好,他的魂魄跟着引魂的阴差去,不能驻足,哭声就是送他了。”
这却为难了月贞,哪有那样巧的眼泪,迎着日头说来就来,“我前几日夜里分明听见有人哭灵的。”
婆子笑道:“唷,那可不一样,咱们是下人,哭一哭没要紧。您是大爷的妻室,您哭他,他自然舍不得跟阴差走了嚜。”
月贞虽不信这些说法,也只得照办。没要紧,反正是将就死人。
遐暨灵堂,厅门大开,灵前左右各烧着两排新换的白烛,微弱的火苗子被风吹得打偏,然而风一停,立时高涨,窜成了一根根火炷。
换班的下人先到灵前磕头,无声无息的退出去,让月贞进门。
前头躺着口偌大的棺材,上了黑漆,烛光在上头跃动,像是乱糟糟的诡异的舞蹈。静得真可怕,月贞忙扭头,伺候纸腊的两个丫头就立在身侧,却是吐息无声的,不过好歹是活着的人。
她扭回来,棺材前头竖着灵牌,红漆描的名字。那名字她听得少,称呼他一贯是“大爷”,“李家大爷”,因此她默念起来感到陌生。却是一记鲜艳的烙印,永远刻在她的命运里。
她对着那名字捉裙跪在蒲团上,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心里怀着一丝虔诚烧过一回纸。
留神扭头瞧厅外的日出,天没亮,一轮月光光地悬在场院对面的廊檐上,映着黑的瓦,是一整片黑幕。下人们穿着素白的衣裳在底下长廊来往,七七八八的人,却是静悄悄的。
这是死人的地界,月贞忽然感觉到死亡的荒寂。
这会才见一班和尚打对过大门进了场院来,领头的正是了疾,身披大红袈裟,手捧木鱼,原来将将卯时。了疾领着一班和尚到厅门前,自己先进门,跪在领一个蒲团上,这是他为人亲者的礼节。
月贞起身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转而递给他。他烧完起身,向月贞合十作揖,“大嫂请节哀。”
月贞心里是没有哀的,只有一点被周遭沉寂烘托出的惶然。此刻他低垂的嗓子打破这种吊诡的沉寂,使她不由得大松了口气,“你们这就要开场了么?”
“他们拜过就开场。”
说着,他向厅外招招手。和尚们一个一个地进来合十祭拜。他让到一边,与月贞并立一处。
和尚们身上带着浓浓的檀香,厅内也点着香,熏得周遭阗满古朴腐旧的气息。月贞是新人,有些不适应,安定不下来,眼珠子低着转一转,又转到了疾身上。
没法子,眼前这些人里,她与他算是最熟的。她只能同他说话,“我刚还想哭来着,可这会太阳还没出来,他们不许我哭。一会太阳出来,我只怕我又哭不出来了。”
了疾也不知她哪来这么些话讲,看她有些怯怯的,只得耐心宽慰,“实在哭不出来就算了。这是乡下的规矩,其实没什么道理。”
“他们说算是送你大哥。”
了疾弯起一点笑,“人死如灯灭,送不送他,他看不见也听不着。”
月贞两眼在他身上滚一圈,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他要是看不见听不着,你还来做什么法事?”
最后个和尚进来拜过,了疾也要出去了。他擦身而过,嗓音泠然,“做法事不一定就是为超度死人,也为超度活人。”
月贞迎着他的背影望出去,场院当中搁着的个新的鎏金大火盆,由了疾敲着木鱼领头,和尚们绕着火盆慢悠悠打转。嘴唇翕动,唱着嗡嗡的经文。月贞尽管听不懂,也不妨碍她的眼睛跟着了疾打转。
汹汹的火光点亮了晦暗的黎明,跳跃在了疾的平静的面庞上。或许是出家人的关系,看淡了生死,不像家里别的人,装也要装出悲痛的模样来。他不用装,大家也不会怪罪他,只觉得是他出家人悲喜不露于色。出家人就是有这点好处。
然而他最大的好处,在月贞看来,还是长得好看。似乎在他淡如绮月的目光里,沉默着不同于人的良知与智慧。
月贞对好看的东西总能轻生好感。在家时听见卖花的老婆子吆喝,她偶然也要拿两个铜板去买一支来戴。
她嫂子总说她:“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姑娘不当家不知道柴米金贵,只晓得乱花钱。”
话虽如此讲,可她嫂子自己也站不住脚,常也买些绢花来戴。月贞不爱同她吵嘴,便笑嘻嘻地说:“我打扮得好看些,给说媒的人瞧见,自然也给我说个好看的相公嚜。”
她嫂子搭口啐道:“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本来你这八字就难嫁,还挑三拣四嫌这个嫌那个的。”
月贞咕哝着驳她,“过日子,看都看不顺眼,还说别的?”
嫂子笑她,“你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等着吧,迟早等成个老姑娘。”
终于叫她等来了李家,却被骗了,大公子长得也不好。不过算是嫁出来了,从此家是再回不去的。她哥哥嫂子好容易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来,一定不肯再接手回去。
思量着,边上有个丫头轻轻扯她的衣袖,“贞大奶奶,太阳冒头了,该哭了。”
月贞朝天上眺望,天际将将翻了一线红光,也不知什么时辰。她“呜哇”一嗓子,回身跪在蒲团上。
难得回想回想家里逼窘的境况,果然有些催人眼泪。
她这一嗓子嚎出来,连了疾也一惊。他将半阖的眼炯炯睁开,正转到厅前,看见月贞瘦瘦弱弱地跪在那里,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动,哭得比上回在他姨妈屋里情真意切许多。
他心里有些发紧,手上的木鱼也敲得紧了些,替她在心里诵祷了一段别的经文。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听玉僧(五)
这一念间,晴日半出,暖云初生,灵堂的沉寂渐渐被来客打破。诵经声,唱喏声,摩肩接踵地迎来送往,阖家递嬗忙碌起来。
宾客吊唁后,男女分开,挪至灵堂两面的耳房内歇息。男客是两宅里的男人坐陪;女眷则由琴太太同了疾的母亲并两位奶奶招呼。
琴太太先到了,客还零星。她不急着进耳房,由个老妈妈搀扶着,跨进灵堂来。底下丫头忙搬来根杌凳搁在火盆前,先紧着她烧了回纸。
月贞跪在旁边,挪转膝盖请安。琴太太噙着点泪花,低手拈帕蘸蘸她满面的泪渍,“吃过早饭没有?”
“赶着到灵前来,还没吃过。”
琴太太些微板住脸,“这些老妈妈婆子们,鬼摧的似的。急什么,卯时到这里来就是了,怎么早饭也不叫你先吃?还捱不捱得住?”
月贞点头回,“捱得住。”
琴太太朝厅外望一眼,“这会在做法事,你暂且离不得。再捱一阵,一会晌午回房去吃好的,啊。”
说着叫跟前服侍的冯妈传话给厨房,刺参鲍肚,总之不能亏待月贞。
天花乱坠的好东西,月贞听得两眼发昏,哈喇子险些淌出来,趁跪着,便磕头谢过。
琴太太又再嘱咐两句,给冯妈搀起来,欲往旁边耳房招呼女客。退到门外,回身看月贞,她跪向灵前,又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眼泪落不完,哀恸得时宜事宜。
那冯妈低声向琴太太笑道:“咱们这新大奶奶真是的,哪里来的这些眼泪?”
“管她哪里来的。”琴太太微笑着睇住月贞的背影,“晓得装样子就好,难得是装得像。不跟现在的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都挂在脸上,白叫人看笑话。”
其实月贞也是年轻姑娘,不过二十岁。但跟十四.五的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纪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欢这样小门户的姑娘。门当户对的媳妇,娘家势力也大,轻易做不到她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她手上来,往后就只能听她的。
冯妈忙点头说是。
背后忽然来客,吆喝了一声:“哎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没了?太太请节哀!”
琴太太一回身的功夫,脸上已重挂悲愁,“就前头成亲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叫我从此不知怎么活!”
廊底下走来两个锦缎素裹的夫人,疾步来拉她的手,安慰来安慰去,总是那些话。
月贞跪在厅里侧耳听觑,一行人轰轰烈烈地进了耳房去了。渐渐又添了新动静,两边耳房里都像是开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语寒暄,热闹非凡,丧礼成了个沸反盈天的集会。月贞错乱得简直不知作何情绪,该悲还是该喜?还是接着悲吧,总不会给人挑出什么错。
慢慢将眼睛哭肿了,有婆子搀她起来,悄么说:“奶奶去吃午饭吧,今日可以歇着了,明早再到灵堂来。”
众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领着,到预备好的厅上用饭。这是规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法师吃饭,因为他们受了十诫,是不吃晚饭的。一日统共两顿饭,给耽搁了那还了得?
月贞不晓得庙里的规矩,把跪麻的膝盖搓了搓,趁乱碾上去,追上了疾,“鹤年,我不认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随之止步,纷纷合十行礼喊“女菩萨”。
月贞敷衍地回了个礼,扇扇衣袖,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只顾水汪汪地将了疾望着,“珠嫂子又给派到厨房去帮忙去了,没跟着我来。”
那两笼湿哒哒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着,叫人不忍心拒绝。
出家人最是与人方便,了疾随手叫住个小厮引众僧去饭厅,将手里的木鱼交给个和尚,“你们先去用饭,不必等我。”
那僧立掌应了声“是”,带着众人随小厮去。
一班人走远了,在那的曲折花砖路上。和尚们青灰的袍子曳摆着,一个个黑影排列着,像一绳上牵着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领着月贞朝另一条路上去。仍旧是他在前头走,月贞捉裙在后头小跑着跟。日影正中,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
无端端的,她说:“你们家的亲友好多,亏得办丧事,不叫我到跟前认人,否则这个那个的,把人脑子也绕晕了。”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她早晒出了一额细汗,浸得皮肤泛着粉,眼圈还是红红的,瞳孔给一上午的眼泪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贯不多话,却忽然答非所问,轻声劝她,“大嫂,你也该把这宅子里的路记一记。从此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门也不认得的?”
其实月贞认得路,不过是寻个借口。但这话还是犹如一记榔捶往她脑子里敲了下。她来了这里几日便乱了几日,大家不得空过问她,她也自慌自乱了几日,没有空闲想后事。
原来在这乱糟糟发昏的功夫,命运就一锤定音了——她死了丈夫,那个“发胀的馍馍”没来得及为她打算以后,她像个没吃饱饭的人,娘家回不去,还得在这条路上独个朝前走。
她娘家一直没来人,才办过喜事的人家不能来吊唁,怕彼此冲撞。她也不得回门,统统给丧事绊住了脚。
她是一个人卷在这红白漩涡里,倏然感到些孤独惶然。她朝前紧追两步,将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点,“你是常在那边宅子里住,还是常在庙里住?”
了疾朝背后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弹,将她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离家而居。大嫂怎的问这个?”
月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寡妇了。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了疾虽然是个和尚,可也是个男人。
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仆妇,恐怕惹人非议。她把手收回去,握在袖里,在他后头轻轻叹息,“我在这里,除了太太,就只与你多少算是个熟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时日,我好放心些。”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转了回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亲朋师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场的一天。”
说得月贞悲从中来,四下里看看,已走进密匝浓荫处来,周遭没了人。
她鬼鬼祟祟地壮了壮胆,又掣住他的衣裳一点,“昨日太太还讲,你母亲记挂你,你就不常回家来陪陪她?庙里有什么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硬炕薄褥,哪里比家里?”
了疾向背后抬手,再度将她的手弹下去,“红尘痴缠,六根不净,还如何修行?”
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贞手背一痛,却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点袈裟。
然而又没话好讲了。他们不过说过几句话,论亲戚,这头还有亲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着他。
片刻的寂静里,浓荫里的蝉声一浪一浪地翻涌出来,叫得天昏地暗。
了疾却不再弹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语重心长,“大嫂,天道机缘,即来则安。你不要怕。”
月贞被说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在后头亦步亦趋,逞强装样子,“嗨,我倒不怕别的,谁还欺负我不成?只是这家里我谁也不认得,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见人,还不觉得。今天到这里来,猛地一看你们家好多亲戚,非富即贵的。我一个穷丫头,怕往后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丢你们的脸面。”
了疾放缓了脚步,一颗一颗地拨动着菩提珠,“阡陌万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你过你的,他们过他们的。”
月贞上前走在他身边,重拾了一点信心,“你们这些做和尚的总把事情说得简单。”
“简单点好。”
月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阳光刺眼得紧,衬得他的侧脸温和而肃穆。但他的温和淡得仿佛没有热度的,隔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了疾将她送到月亮门外便驻足。门内有几间空屋子,原本是用来招待逢年过节来的女客的。因为大爷死在屋子里,月贞暂且搬到这里来。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过后事,将那屋子重新装潢过,再叫月贞搬回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