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太瞟她一眼,把一双圆眼阖上,靠着车壁怡然打扇。
车轮子复滚起来,她清瘦的身子跌跌宕宕,脑袋在脖子上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叫人不禁怀疑,她那细软的脖子是如何撑住了这圆圆的脸盘子,以及一笼乌云似的髻发。
下晌才到地方,这厢坊叫雨关厢。油光光的石板路不算宽,头上屋檐搭着屋檐,把路遮得更窄了些。
豁然来了这样轰烈的队伍,引来不少街坊瞧热闹。有些年长些的婆子媳妇是这里带去钱塘的,认得这些人,拉着寒暄两句。队伍朝前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撒开手赶上来。
李家的老宅在厢里的主街,拐弯的路口立着座牌坊。月贞将帘子挑开条缝,看见牌坊上所刻“惠及桑梓”四字。底下围着一堆人,几个穿黑缎直身,戴靖忠冠的老者立在人前。
一行人下车,由琴太太霜太太领着几位小爷上前拜见。了疾也在里头,月贞歪着脑袋在人堆里寻到他迥不犹人的影,适才把脑袋安心地与众女眷垂将下去。
前头“太爷叔公”的一阵称呼后,月贞跟着人往两扇漆黑的大门往里进。
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进门没几步,就听见一把老嗓子“吭吭”咳两声,吩咐道:“晁管家,先安置太太奶奶小姐们回房暂作歇息,席面摆出来,再请她们用饭。”
这些老头子都是李家的近亲,虽不住在这宅子里,但因李家爷公辈没了人,若遇大事,他们说话还是很有分量。
晁老管家一招手,便有几个婆子来引路。珠嫂子不知几时站到月贞身边,将她搀着,耳语道:“饿了吧?再捱捱,晚些就开席。”
两个后头还跟着三个拿行礼的小丫头,一道随那婆子去。走到处洞门底下,月贞回头望,见了疾与众爷们跟着几位老者直直往前头的洞门去了。
珠嫂子说:“爷儿们要先去见过祖宗。”
月贞扭回头来,跟着到东南角的一处房子里。但见花墙浓苔,翠荫密盖,洞门底下进去,有两间屋子。前头又一洞门,进去又是两间屋子。
前头带路的婆子一行领着月贞进屋,一行解说:“贞大奶奶就住这里,这里静。外头来往客多,吵得很。前头那两间屋子是鹤二爷住的,正好他也怕吵闹,你们叔嫂在这里做个伴。”
月贞正跨门槛,悬着脚,扭头将中间那堵花墙望一眼。金乌正挂在上头,照得瓦上金黄一片。
那婆子引着将屋子里外转一圈,算是交差了事:“倘或还缺个什么,奶奶使人吩咐一声。”
这是客套话,祖宅的人与钱塘的人各成一派,况且月贞又是新进门的,家世也不好,未见得真重她。但她说完话,还站在罩屏前不走。月贞只道她还有话说,却见珠嫂子在包袱皮里掏一掏,掏出半吊钱来塞在她手里,这才笑呵呵地福身走了。
掏的自然是月贞的月份钱,每月十五两银子。吃穿都在官中,这些钱多半是留着赏人或外头开支用。
月贞到此刻还有些不大习惯,憋着一点气坐到榻上去,“怎么老宅里这些人也是这样?分内的事情也要赏钱。”
珠嫂子赶丫头进卧房归置带来的细软,陪月贞坐在榻上,悄声道:“这些人每月领个死钱,难得逢年过节太太们回来一趟才能得个额外的赏。你不给,分内的事也给你办不好。”
“两位太太跟前他们也是这样?”
“那他们还不敢。”
月贞不高兴归不高兴,也不能多抱怨什么。人人都如此,她新来的,更不该有话说。
正发闷,听见隔壁有动静,却比她这里热闹得多。想也是小厮领着了疾过来。月贞微微挂起唇角,跑到屋外,扒着洞门露着个脑袋看,果然是个家丁引着了疾进了第一道洞门。
那家丁眉开眼笑的,像是引着招财进宝的佛爷,“鹤二爷,还是您从前的屋子,清静。新做了一条卍纹锦被,您进屋看看好不好。”
了疾点了点头,“有劳,你去吧,不耽误你的事。”
那家丁笑盈盈转背去了。月贞不服气,趁人没了影,洞门里钻出来,后脚跟着了疾进了他的屋子,“你给他赏钱了么?”
了疾站在罩屏底下回身,略微须臾才领会她的意思,笑着把头摇了下。
月贞将双手背着,贴着门板,低着脸哼了声,“不公道,怎么我做大奶奶的要给,你做二爷的不用给?”
了疾待要答,偏珠嫂子也进门来,偏着脸笑月贞,“鹤二爷是霜太太的心肝儿子,这些人办好了这里,到霜太太跟前去回话,太太一高兴,能少得了他们的好处?”
话音一落,便来拉月贞的手腕,“回屋去换衣裳吧,瞎跑什么,一会要开席了。”
月贞轻轻旋踵,见了疾点了炷香供奉长案上的佛像,搁下他的木鱼念珠,走到罩屏里头去了。她积黏着目光,到底将珠嫂子的手挣开,走去扒着卍纹镂空罩屏,“鹤年,我瞧瞧你的屋子好不好?”
了疾将一只袖摆出来,“大嫂请。”
珠嫂子在门首,欲待劝说,又怕说了反倒显得她多心,只得招呼着去了,“你瞧过就回屋里来,一会就要开席的。”
月贞应声走进罩屏里头,见榻上铺的鹅黄软缎裀辱,前头有一张髹黑的红木桌子配着几根梅花凳,摆着几样茶器。墙角有只瀹茶的炉子,卧房的门帘子是靛青色,没有纹饰,但料子看得出是上好的。
了疾解了袈裟,将炉子搬出来,熟稔地寻了火引点炭瀹茶,“大嫂请榻上坐。”
月贞却不坐,一步一步跟在他背后踩他的影子。嗅见隐隐檀香,不知是他身上的香,还是罩屏外那炷香。
她歪着脑袋瞅他,“你跟前也不要个丫头伺候?”
了疾回眼轻笑,“出家人,行走起坐皆是修行,不必人伺候。”
临眺苍茫,隐映残霞。起了风,蝉声渐渐消沉下去,花墙上的爬墙虎簌簌地振着叶,密叶底下仿佛有无数的爬虫在活动。
月贞跪在榻上扒着窗户看,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她将两条胳膊搓一搓,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太阳落山后,这里比钱塘冷些。”
恰逢了疾瀹好茶来搁在炕桌上,“吃杯热茶。雨关厢不大,四面环山绕水,入夜就会有些凉。大嫂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月贞刚换的衣裳,一件白绫纱长襟,银双色百迭裙,乌髻里簪着一朵小小的素白绢花,也不能浓妆艳抹,过来时只在唇上涂了层淡粉的胭脂。
呷口茶,那胭脂便抿上一点在天青色的盅口,像落在湖水里的红粉。她转着眼珠子问:“缁大爷与霖二爷住在那里?”
缁大爷是了疾一母同胞的亲大哥。霖二爷则是这边大老爷与琴太太生的,都是月贞的叔伯兄弟。
这两人皆已成婚,只是热孝其间,夫妻不能同房。规矩是这样,但关起门来,谁晓得他们夫妻的事。只是到了乡下,当着好些族中尊长,好歹要装个样子,都分了屋子睡。
两位奶奶的屋子就在他们这前头不远,月贞还不及去走动。
了疾回说:“缁大哥和霖二哥还有惠妹妹的屋子都挨着两位太太的屋子,有事好商议。”
“你们这老宅子真大,方才我跟着婆子过来,弯弯绕绕的,一路好多屋子。”
了疾静静坐在榻上听她抱怨,剩一件黑莨纱大袖袍,透着层白锻里子,黑白交锋着岑寂在他身上,如同是被他驯服的魑魅魍魉。
作者有话说:
我要是改文案,小可爱们就当没看见,随我去吧。
第9章 听玉僧(九)
老宅了疾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在月贞的抱怨里,他仿佛看见它本来的面目,是一只蛰伏在黄昏里的孤鬼,只等天黑,才睁开它幽深凄丽的眼,古怪地笑着。
他捻着一百零八颗的菩提珠,月贞在他问什么,连问了两遍,他才想起来答:“这宅子建了百年了,从前一家大族都住在这里,后来渐渐开枝散叶,屋子空了许多下来。大嫂夜里不要乱跑,当心许多野猫野狗吓到你。”
月贞微微哼了声,“我会怕这些?”
了疾睐她一眼,执壶添茶,劝道:“乡下规矩大,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沥沥的水声里,茶烟扑面。月贞隔着袅袅的水雾睇着他笑一阵。了疾只看着渐满的茶盅,心无旁骛。
月贞便看得益发大胆些,像是有意要他留意到自己在看他,倏地叹了声,“也不知道大爷下葬后,咱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了疾搁下紫砂壶,端起目光,“大嫂想家了?”
他以为她是急着回章家,月贞却把嘴角向下一撇,“才不想。只怕是我嫂子在想我的回门礼。我不过是在这里有些住不惯。好容易才住惯了府里,又到乡下来。等在这里住惯了,又要回去。”
“大概在这里一个月。一来是为大爷,二来是这头田庄上的账也要对一对。”
月贞抠着扇面上的纱眼,瞟了瞟他,“你也等着一道回去?”
了疾待要答,恰遇婆子来请吃饭。那婆子先在了疾屋外的庭轩里喊了声,“鹤二爷,开席了,请到正厅用饭。”又走到中间的洞门喊里头的月贞,“贞大奶奶,开席了!”
不想月贞却是打了疾的屋里走出来,那婆子回身一望,脸上诧异一下,“唷,贞大奶奶在这里。”
月贞正点头,了疾由门内跨出来道:“大嫂在这里问我些乡下的事情。”
那婆子恍然一笑,“贞大奶奶才刚到咱们李家,又是头一回跟着回乡下来,鹤二爷住得近,多费点心,还省了我们底下人的麻烦。”
谁都知道鹤二爷是可靠的,凭谁也动摇不了他的一颗佛心。只是这新大奶奶品行如何却不清楚。单看外头,又年轻,相貌又出挑,能不能守得住,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月贞扶着门框站在门首,兀突突给这婆子瞧贼似的扫量这几眼,浑身的不自在。
转眼五日大爷下葬,月贞又成了台上的旦角,万众目光皆汇来她身上。
大爷的穴自然是点在李家的陵地里,挖了一丈深的坑,二十几个小厮吭哧吭哧吊着麻绳往坑里放棺椁。了疾领着众僧围在边上诵经;琴太太霜太太,缁大爷霖二爷,并他们的两位奶奶与三小姐皆在低头拭泪;亲戚们围在后头,个个悲恸满面。
人群并成一片黑压压的呜咽,在白闪闪的太阳底下,造成这悲情的一幕。谁都清楚自己是在作戏,但都把眼盯着别人,挑剔着别人是不是在装样子。
照规矩,月贞是未亡人,得比旁人更伤心才是。她暗把众人睃一眼,一马当先窜到最前头的和尚堆里,跪在坑前拿拳头直锤地,“我的夫呀!你怎么就撇下我去了!我无依无靠,连个孩儿也没有,你也忍心!”
她这一声仿佛江上的号子,招得一众下人合声痛哭,里头仍数她的哭声最为凄厉,“不如你也带了我去,我们虽不能同生,但求个同死,在阴司里做对恩爱夫妻才好呀!”
真真是太阳底下说鬼事,无稽之谈。月贞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好笑。嗡嗡的哭声如浪潮,推着她朝前汹涌,停不下来。
一连哭了这些日子,大家都有些力疲,渐渐的,哭声弱下去,趁势把月贞褒扬一番,“贞大奶奶待大爷这一片痴心,真是难得。”
“还是琴太太会挑媳妇。这样的人家还图她什么?就图她这份情。”
“可怜大爷,这样的媳妇却不能长久。”
话说到此节,又该哭起来应势。一堆人将月贞望着,只等着她再起一声鼓励。
然而月贞早已词竭,无话可喊了。她灵机一动,便把两膝端直,旋即身子一歪,朝黄土里栽下去。
“唷!贞大奶奶怎的了?”
“像是昏过去了!”
人堆里惊起呼声,琴太太在后头瞧见,也不知真假,顾不得哭了,忙朝下人喊起来:“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贞大奶奶搀起来!”
一时间有些乱起来,珠嫂子并两个婆子应声上去,左右搀起月贞,连声唤她唤不醒,扭头回,“贞大奶奶悲痛太过,昏过去了!”
琴太太跺跺脚,“先送贞大奶奶回家去,请个大夫瞧瞧!”
月贞素日里看着瘦瘦的,这会骨头软作一滩,两个婆子搀得吃力。了疾恰在边上,便将法器交给底下的和尚,打横将月贞抱起来往马车上去。
正和了霜太太疼儿子的心,虽未至正午,日头也毒,她哪里舍得了疾在这大毒日底下站个把时辰。便趁势上前嘱咐,“正好,都出来了,家里也没个做主的人。你带着你嫂子回去,先给她请个大夫瞧瞧。你不要走开,守着她,晓不晓得?”
甫上车,了疾将月贞搁在座上,托着她的脑袋靠着车壁。不想月贞眼皮一掀,两个瞳孔顷刻照得澄亮。
珠嫂子正急得拈帕给她揩汗,手一顿,待要喊,月贞忙捂了她的嘴,“嘘、给外头小厮听见。”
珠嫂子明白过来,咬着牙恨得打她一下,“你没晕呀?吓得人!”
“方才是有些中了暑气,这会好了。”月贞将腰搦一搦,端坐起来窃窃发笑,“不装病只怕混不过去。上上下下的人都瞧着我呢,我哪来那么多词哭他?”
语毕,两只眼伶俐地转到了疾脸上,笑盈盈地冲他扇一扇,“鹤年,谢谢你。”
了疾面上的一点急色已褪,有些没奈何地摇首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却为了月贞,不得不将这个谎圆下去,归家便请了个大夫来瞧。
人已然醒了,大夫自然说不要紧,正好怪在炎天暑热上头,随意拟了张药方,叫暂且卧床歇着。月贞乐得自在,靠在床上问了疾:“他们几时回来?”
了疾坐在榻上看那张药方,见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放心递给珠嫂子,“都是些无益无害的药,吃点也不妨事,按方使小厮配药吧。”
待珠嫂子出去,他走到床前,将月贞的脸色观了观,又坐回去,“下葬后,还要将渠大哥的灵位请到宗祠里去,大约黄昏时候才能回来。你放心歇着。”
“好不好劳烦你将窗户推开,透透气。”
蝉咏莺闹,唤得金乌跃扶桑。洞门旁有棵老杨树,浓影密匝,密叶沙沙。
月贞瘦腰一动,抻了个懒腰,浑身松快地向了疾挤挤眼,“哎唷,真是懒得,到了你们家,头一回偷个闲。话说在前头,我真不是不敬你大哥,实在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