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动手,胳膊很受控地剪在身后,一手捻着持珠。可蒋文兴倒像是被他打了一拳,或是拽了回衣襟。他本能地反着手背弹弹胸襟,紧着觉得,这动作几乎是未战先败,在气势上就输了。
于是忙又笑起来,益发笑得开怀,掩饰他天生的卑微,“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听着没有慈悲心,倒有些戾气。”
言讫,他径直往前走,一霎翻了笑脸。
他怀着对了疾的嫉恨,与另一位怀着对了疾怨情的人相逢了,于是不免有些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意思。这屋里没有下人,他不放心地朝外哨探几眼,才打帘子进卧房。看见月贞在床上哭,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愈发看不起她。
月贞迎头见他进来,一时惊惶得楞了楞。须臾才悚然地想起,成什么样子,有个男人跑到她的卧房里来!
她慌着把眼泪揩了,下床来请他到外间榻上坐,“文四爷,你怎么来了?快,外头坐!我叫人给你瀹茶。”
两个人退到外间,月贞忙到廊庑底下喊人瀹茶,却未见一人。她只得进来,壶里有现成的热茶,她倒了一盅在炕桌上,顺手将后头的窗户推开,门也大敞着,满是避嫌的意思。
看来她未必不懂这些规矩,只是甘为了疾涉险。蒋文兴坐在榻上,觉得无形中又落了了疾的下风。他心里一恨,调转身坐到圆案旁的杌凳上去,比她更避嫌。嘴上却抹了些别致的蜜,“大嫂别忙,快歇着。我听说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今日问了太太,特地来探望。”
月贞听见是问过的琴太太的,也就放心下来,坐到榻上去,“已经好了,只是赶上春天,人就懒懒的,不愿意动。”
“那就好。”蒋文兴歪着眼窥她,见她脸上还有泪珠,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方手帕,“我方才在廊下撞见了鹤兄弟。”
这话掐头去尾,前言不搭后语。月贞睇他一眼,接了手帕,心里谢他没问多余的话,也没说多余的话。
他笑起来,举目将屋子打量一番,扫到渠大爷的牌位,忙起身走出罩屏,在供案上左右寻找。月贞便起身去寻了香给他,两个人都是默默的不说话,里头似有一番默契。
落后蒋文兴坐回去,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悬丝傀儡。那傀儡恰好是个白衣僧人,手里握着小小个木鱼锤,膝上有个木鱼,他哪个指头动一下,那傀儡便敲一下木鱼,笃笃哒哒的,真像是那么回事。
月贞不由得笑一下。他又将傀儡整个提起来,悬在面前憋着笑道:“原本是买来给崇儿的,不过他没在,赶不上时候囖,只好送给大嫂。大嫂你看,你叫他打坐他就打坐,你使他念经他就念经,随你怎么摆布他,他也不敢来怄你气你。”
这一番话似有暗示,但那暗示非但没有威胁到月贞,反倒安慰到她。
她接过来,在炕桌上怀恨地摆弄一会。渐渐又想到,打小她娘就没给她买过这些玩意,倒是给她哥哥买了不少。如今眼前来了这么个人,简直心到意到。
她不由感激地望他一眼,“谢谢你。”
“有什么可谢的。”他撩了衣摆翘上腿,反而对她安慰地笑笑,“什么人气你,你就要气他!断不值得为他哭,哭坏了自己,倒不划算。”
月贞咕噜道:“我没为谁哭。”
蒋文兴在心里不耻地哼了声,面目却温柔,“那就笑一笑。权当是给我的谢礼。”
月贞虽觉他这话有些暧.昧,却无从拒绝。自己心里也有些要笑的意思,像是故意把悲情的那一幕翻过去,翻到全新的日子里。刚好这是个契机。
眼下这个人,相貌不俗,身段风流,说话办事颇有几分灵窍。若不是先遇上了疾,恐怕还要喜欢他呢。
她知道这想法带着赌气的成分。可转念又想,赌气地作乱,也好过冷静地苦闷,既然想要的注定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好。叫她终生枯死在这间黑魆魆的屋子里,她是不甘的,她的一切都是踏实本分的,唯有一点心不肯安分。
不过也有些胆怯,毕竟没有爱的冲动作为支撑。因此她笑是对蒋文兴笑了,眼里还有泪星,笑得很有几分娇妍可爱,却又有几分欲迎还拒的矜持。
蒋文兴看见过她的放浪形骸,所以心里很计较她这扭捏作态。也恰恰因为计较,于是每算一毫,心里就发一点酸。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觉得,坐在这里相对着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但因为种种不甘,又不谋而合的只好将这苦吃下去。
————————
①唐李白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梦中身(七)
这不谋而合, 又有些沉默的僵持。落后几日蒋文兴总寻了由头在园中与月贞“偶然”撞见,避人耳目地说上几句逗得人捧腹的话。
在园子里头, 林木掩映, 两个人却都有不放心,不自觉地朝四下瞟,生怕给人撞见。月贞也总是很给脸子地开怀大笑, 两个人凑在哪里,显得有几分鬼祟。
话头偶时说元崇,偶时说吃喝, 偶时蒋文兴说些柜上的趣事给她听。兜来转去,两个人就是说不到心里的意思。但彼此都清楚这些“偶然”是蓄谋, 形同都清楚自己心里的意思也不过是抱着别的目的。
这日午晌,蒋文兴将后腰斜斜地抵在元崇那张书案上, 抱定双臂, 夸张地皱着眉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学着柜上来兑银子的一位主顾, “别说二百两的现银老子不稀罕, 就是二千的现银子要拿老子家中也拿得出来!是你们家的票子就是你们家的,这里好几个印,难道也作得了假?”
月贞眨着眼,显得兴致勃勃,“那票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松开胳膊, 慢悠悠绕了个圈,坐到案后的圈椅上, “是真的倒是真的, 只是人不对头, 他没有李员外的私印。早前半月,人家李员外就到钱庄来报了失的。”
月贞惊讶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好报了官,叫衙门来人绑去了。谁知道他是偷的是捡的,叫衙门慢慢审吧。”
除了此类趣事,再无别话。蒋文兴讲完,扬着一双婑媠的眉眼睇住她笑,目光虽有些出格,但言语都还算安分守己。
月贞在他有些露骨的目光里略略转裙,朝前头他那张书案上踱去,随手拣了本书假模假样地翻一翻。
这同先前与了疾之间的那种不确切是全然不一样的,月贞心里想,从前对了疾目光言语上的刺探,是怕他所想的不是她所想,刺探出真相会伤心失望。但与蒋文兴之间,恰恰相反,怕他所想的正也是她所想,一拍即合,没有回头的余地。
蒋文兴也恰是如此,真要同她发生点什么,给人知道,他在李家挖空心思得到的一切只怕要付诸东流。这是件很冒险的事,他很确定,不值得为她冒这个险。
两个人都不是对方非要不可的,因此也就都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顾忌多,考量多。于是犹豫着,徘徊着,总给自己留着回转的空间。
要说打破这僵持的局面,全是靠一个偶然的契机。
也是这午晌,珠嫂子寻到书斋里来,在廊下撞见玩耍的岫哥与元崇,她拉着元崇问:“你母亲呢?”
元崇朝屋里指一指,珠嫂子捉裙进去,但见两个人站得老远。蒋文兴在东墙下的书架上翻翻拣拣,月贞在西墙的书案前翻翻弄弄,老远的背对着,像有些刻意避忌着的意思。
珠嫂子将他二人睃一眼,心头渐渐疑惑,却没说什么,只上前去拉月贞,“你还在这里站着,唐姨娘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月贞是打着接元崇的名义来的,便搁下书,向蒋文兴福了个身,“文四爷,我先领着崇儿去了。”
蒋文兴微微偏首照她一眼,点了点头,“大奶奶慢走。”
珠嫂子愈发觉得怪异,到底也没说,跟着月贞出去,到廊下叫上元崇一道往屋里赶。
因好些日子不见唐姨娘,月贞生怕叫唐姨娘久等,走得气喘吁吁。唐姨娘却坐在榻上,把脸歪向窗外看天空看得出神,半点也不见发急。
看见月贞走过窗前,她笑着起身迎到罩屏底下,一手稍稍挑着帘子,“难得到你这里来一趟,谁知你竟不在家。”
这厢吩咐了茶果款待,两人一并坐到榻上。唐姨娘比年前瘦了一圈,穿着件藕粉色对襟短褂,扎在鹅黄的裙里,腰间系着条桃色的长巾子。巾子勒得很紧,细腰往榻上一折就能折断骨头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眉目里仍经营着从前那种脆弱的凄美,只是整个脸盘子小了一圈,经营得比先前还惨淡。她如今的美似乎是从霜太太那里借来了一缕怨,从琴太太那里借了一丝恨,与她庞然的温柔底色调和起来,是黄昏照不到的墙根底下的一片小小的阴凉。
月贞盯着她细看一会,因问:“我看你脸色还是不怎么好,是年前的病还没好全?”
珠嫂子奉茶上来,唐姨娘一面帮着接手,一面低着脸愧笑,“你这样一问,真是叫我心里惭愧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我病时,你为了叫我看看虔哥,还给琴太太罚了一顿,我还没说谢你呢。你前些日子病了,我也没来瞧,简直是忘恩负义。”
“我不过是着了些风寒,没什么要紧,早好了。”月贞无所谓地笑着,“你要和二老爷回京去了吧?什么日子动身?”
“还有小半月。”她笑了笑,低下头下吃茶。
月贞并没从她的笑里感到一点喜气,糊涂地瘪着嘴笑,有些淘气,“要回去了你还不高兴?回了京城,山高皇帝远的,姨妈就是想找你的茬也找不着了。总不能千里迢迢按到京城去对付你吧,她最经不住颠簸的,才不肯走那么远。”
唐姨娘也给她逗得笑一下,脸朝敞开的窗户微微一偏,阳光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它们细碎地抖着,笑意像是由哭相来渐渐冲淡的,平衡成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对月贞说:“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月贞愈发不懂,“哪里一样?你从前在京城,跟二老爷好好的,回来才平白受了这么些气。往后能少回来就少回来吧,反正虔哥已经入了族谱了。”
唐姨娘看着她,目光有些哀婉的羡慕,“像你这样也蛮好,没吃过什么苦头。”
月贞玩笑着说:“我没吃过苦头?我娘家穷你不知道?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她一向不爱对人诉苦,今日像是觉得唐姨娘有些过分萧条,她故意与她比着苦,好叫她能感到些安慰,“我爹死得早,其实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差,横竖他活着也是不中用。家里的事情放任不管,要说在外头弄钱,也弄不来钱,仗着自己是个秀才,既不肯去街上下力也不肯给人当账房,家里也没有地。我娘一心向着哥哥,哥哥呢,偏又是烂泥扶不上墙。嫂嫂倒是厉害些,心里的算盘打得那个响,离着八里地都能听见……”
唐姨娘静静听她说着娘家的琐碎,偶然低着下颏笑一下。待她吃茶的间歇里,她长吁了一口气,“我今日来,就是来向你辞个行,省得走的时候乱哄哄的辞不上。”
月贞下头还有好长一段的故事,此刻遭她陡地打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专会抱怨的长舌妇,怀疑是被霜太太附了身。
她红着脸,借机岔开话,“这倒是,你们一走,好大的阵仗。回去的东西都预备齐了么?”
说起东西来,唐姨娘“哎呀”了一声,“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前几日到街上置办东西,看见把好扇子,就给买下来,原是要给你拿来的,出门时又忘了。回头我叫丫头送来给你,那扇子真配你,红木柄檀色缂丝的,两面绣着一枝红柿子。”
月贞见她说得如此诚心,也不好拂她的意,只说,“我改日自己去拿好了,哪里好劳烦你屋里的人。”
“送件东西跑个腿的事,算什么劳累?过两日我就使人给你送来。”
唐姨娘盯着月贞看,直到双眼看出几分眷恋不舍的意思来,才握握月贞的手款款起身,“我也没别的事,就是为送扇子来的,偏又给忘了。我走了,耽搁你睡午觉。”
月贞送她至廊庑底下,她这里的院门开在场院左对角,唐姨娘荏弱的背影翩翩然地绕在长廊底下,那影子长长地立在墙上,滑过了墙上窄窄的漏窗。
月贞心里觉得她有些不好,又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她今日常弯着角,好像她的嘴天生就是弯着的,与自己也是有说有笑,却是没有半点光彩。她像什么?像一个已死的人回魂回来,在梦里与自己说了一阵子闲话。
隔两日,月贞还有些不放心,便借着拿扇子的名目大早起走到那边宅里去。
来已来了,照例就要先去给霜太太请安。进门撞见二老爷正往外去,他要回京,摆席送他的朋友多,又是忙不完的应酬。
天色微亮,月贞又走到唐姨娘屋里去。进院倒是静悄悄的,想必还没起。她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屋,就在场院内见个丫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像个蹴鞠似的,从门框撞倒廊头柱子上,又由廊头柱子上撞到月贞身上来。
这几回撞,把人也撞散了架,这丫头拽着月贞的胳膊,一径向地上软跌下去,“死、死人了、姨娘死了、死了人了……”
“什么?!”月贞将她一把捞上来,“你说谁死了?”
“姨娘、我们姨娘死了,就挂在屋里……”
那卧房的窗上乌漆墨黑的一片,外间两扇门敞开着,里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借着一缕幽昧的天光,能看见正墙底下的鸡翅木雕花长供案上供着几枝白水仙,中间鸡蛋黄的花蕊给虫蚁蛀了。
一路走进去,又见卧房门帘子前头跌着鎏金铜盆,洒了遍地的水。壮着胆子撩开帘子一看,架子床上头的横梁上坠下来一个女人,正正悬在床前,两片银纱帐在她身旁幽幽地飘着,她也幽幽地打着转。
转过来,是一张勒的紫胀的脸,吐着舌尖,翻着眼珠子。
月贞一下坐在洒了遍地的热水里,只觉浑身冰凉。
“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吊死了呢?”
霜太太坐在榻上,一身肉窝作一团大大的疑问。
怎么想也想不通,唐姨娘怎么就吊死了呢?她这一吊死,叫玉朴拿谁打点给京里那位萧内官?
思及至此,霜太太不再是那抱着疑心皱着眉头琢磨式的问,而是一霎如天塌地陷,在榻上陡地捶胸顿足,“你说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吊死了呢?!我的天老爷呐,怎么就给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