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嗓子把月贞的魂也嚎了回来,她连着喘了几口气,便如翻云覆雨,耳边一下听见乱七八糟的响动,似暴雨砸地。
一位管家跑进门来禀,“太太,人放下来了,请了大夫来瞧,确凿是吊死的,大约昨天半夜就没了气了,早起丫头端水进去洗漱才发现。”
“人呢?”
“摆在屋里,等老爷回来呢。”
霜太太倏地从榻上立起来,急得转悠两步。然而急也急不出个头绪,只得认命地坐回去,“成吧,放着等老爷回来,看他怎么说。”
不一时连左边宅里的人也都赶来。琴太太进门瞥见月贞,疑了一下,走到榻上问霜太太,“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上了吊了?”
霜太太愁得撑着额头直哭,“我也问呐!好好的一个人,谁知就给吊死了!晨起天不亮,贞媳妇说是去她屋里取件什么东西,进门就撞见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说是死了人。贞媳妇进去打帘子一看,就见她挂在梁子上,这才跑来报我。 ”
死人到底是桩大事,琴太太只怕月贞牵涉其中,扭头问:“你到她屋里取什么东西?”
月贞一点点聚起魂魄,啻啻磕磕地说:“前两日,她到我那里去,说是有柄扇子送我偏忘了带,说回头叫丫头给我送去。我怕劳累她的人不好,想着今日自己来取,就,就遇上了。”
琴太太搁下心点了点头,吩咐几个年轻媳妇道:“这里乱哄哄的,你们先回去。等二老爷回来了再说底下的事。”
人潮褪去,扭头过来,霜太太还在那里哭。琴太太将她的胳膊推一推,“姐姐,人又不是你害死的,你愁什么?死了就死了,你还怕她娘家来闹?”
霜太太抬起脸,“我倒不是怕她娘家来闹,她自己吊死的,闹得着谁?就是闹到衙门我也不怕!我是愁她死了,萧内官那头如何交代?一会老爷回来,我还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呢!”
琴太太笑了笑,笑她没出息,拈着帕子扫扫裙面,“原来是为这个,我倒给忘了。死都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二弟不过是说你两句。”
轻猫淡写的几句稍稍稳定了军心,霜太太细想,也渐渐不哭了,折着帕子把眼泪一点点蘸干,“你说得对,难道为了个姨娘要拿我的罪不成?我才不怕他。”
这一乱便至午晌,玉朴从外头赶回家来,与霜太太一齐骙瞿到唐姨娘房里。人早给解下来摆在铺上,换了身干净衣裳,是她在京时常穿的一件银红绉纱褂子,湖绿的裙。因为孝期,这些鲜亮衣裳自打带回来,就从未上过身,此时再穿,配着那张紫胀的脸,早是物是人非的光景。
玉朴沉默地立在床前,背有些微佝偻。因为看不见他的面孔,霜太太在后头两手捏着帕子,心下益发忐忑,生怕他怪罪。
岑寂许久,玉朴叹着转过身来,向外间榻上走去,给身前身后,死去活着的两个女人皆下了判词,“她也蠢。你也蠢。”
词是一样的词,但却是两种意思,霜太太知道。他说唐姨娘蠢,是含着一点怜爱与怅惘的。可说她蠢,那就是真的蠢,不带一分一毫的感情。
她的确是蠢,给人心甘情愿做刀子使。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她嫁到李家来,就如同是卖到了李家,和此刻外头场院内那些乱着指挥的管事,跑腿的下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各司其职。她的职位是“太太”。
给安排到这位置上,就只能尽心竭力。她提着帕子追到外间,小心翼翼地坐在对榻,够着脑袋问玉朴:“眼下怎么办?你回京去可怎么向那萧内官交代?要不,在这里买几个丫头带上去给他?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杭州的姑娘长得水灵,挑几个相貌好身段好的……”
话音未落,玉朴便道:“再说吧,人家看重的是我的唐姨娘。”
人没了,只得另做打算,他叹一声,“萧内官我那头我再想法子去应付,眼下你先把丧事张罗着办了。吊死了人,传出去终归是有些难听,也不必在家大操大办了,搁到庙里去办吧,停放些日子就送回雨关厢下葬。”
他说得有条不紊,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安排妥帖。用不着霜太太出主意,她反倒楞在那里,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与惆怅。
她仍怕他还有余怒未发,偷偷窥他。榻正对着卧房的门帘子,门帘子正对着里头的床。因此看他的侧脸,一并也将余光望到卧房里头去,仿佛是有个女人睡在他不露声色的眼底。
她忍不住去猜想,他有没有一点不舍与怀念。就像他每次离家,抛下她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点?
其实连玉朴自己也不知道,他没这空余的时间。仕途的路何其凶险,今日急浪明日朔风,根本没有一点给他向后怀念的空闲。
他没功夫哭,也没功夫想,还有一班府衙布政司的官员等着为他践行。所以仅是将唐姨娘的棺椁送到小慈悲寺停放的那日他跟着去一趟,吩咐了管家几句,便先行离寺。
他那日穿的是通身牙白的圆领袍,领口袖口上金线绣着细细一圈相互勾缠的如意纹。那白与灵幡的惨白不一样,带着一点柔和的黄,使人感到亲切温暖。但他走过月贞身边所刮过的风,又是比雪还冷的一种震撼。
月贞也数不清第几回见识到爱里的残酷与惨烈,不过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以为像琴太太与大老爷,或是霜太太同玉朴这样的爱惨淡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老了,她也没见过他们好的时候。
但她见过唐姨娘与玉朴好的时候,尽管两个人年纪上有差距,但称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玉朴也的确宠爱过她,从月贞听说的无数桥段以及霜太太的妒意里。因此玉朴今时今日的冷漠,带给她的除了震撼,还有怀疑。
人真能如此无情?
棺椁停放在小慈悲寺二重殿的偏殿内,不大不小,正够容纳一班守灵的下人。唐姨娘是姨娘,论不上要阖家来服丧。连虔哥也不必来,只派了几房下人充作孝子孝女到寺里随灵。
月贞踅到棺椁前,将那乌木料子摸一摸,是一声安慰与疑问。迎头在棺椁那头看见了疾,他立在那里,岑寂的目光仿佛告诉给她一个答案。
人就是这么回事。
月贞打了滴泪在棺椁上,她忙用帕子揩干了,但水的印子还在上头,洇成漆黑一块,犹如一片灰败的心。她沉默着走开,也没有情绪去歪缠了疾。
了疾倒是喊了她一声,“大嫂。”他走过来,语调温柔,“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陈词滥调了,但真格法力无边似的,给了月贞一点宽慰。她在殿门前回首对他笑一笑,伤心得淘气,“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吉利?自打进了你们家,这一年里,都死了三个了。”
“这与你不相干。”了疾回以一笑。
阔别大半月,她这泪眼,终于不是为他哭的,使他感到另一种放心。经历一番死,有些历经沧桑似的,月贞也感到另一种平和。
了疾又问:“是姨妈许你来送的?”
月贞未系麻孝,却穿得素净,头上还插着两朵小小的白栀子花,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这样穿戴。
踅出殿外,珠嫂子她们在前头走,月贞慢慢地在后头与了疾并行,“我们太太本来不许我来的,说她只不过是个姨娘,又不是我们这头的姨娘,犯不着来送。可我想,我到底与她相识一场,我再不来送,就没人送她了,她的娘家又都在南京。求了太太一会她才许我跟着二老爷一道来。”
说到此节,她垂下头咕哝,“二老爷倒走得比我还急。”
了疾半低着眼,仿佛早已预见这结局,格外平静,“在我父亲心里,仕途前程,门楣体面最要紧。他过几日要回京,有许多官场上的朋友赶着要替他摆席践行,他急着去应酬他们。”
月贞偏过脸来,倏地望着他苦笑一下,眼里噙着泪,“真是没良心。”
似乎意有所指。
了疾埋着头笑起来,“他当年也未必是如今这样,听说年轻的时候与我娘也有一段琴瑟和鸣。大嫂,人都是会变的。我不在红尘,我倘若身在尘寰,也不知会不会变,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得月贞满心酸楚,她定定的将他望住,凝着泪眼吐出两个字——“冤家。”
是怨不是怨,是情不是情,真剩了满腔无奈。
她快着步子朝前追赶珠嫂子她们,听见了疾顿在身后说:“你只管放心,我这里会替她念足七日的《地藏经》。”
月贞那泡眼泪扑簌而下,不过今日是可以尽情哭的,没有人疑心,也没有人怪罪。
作者有话说:
了疾:你为什么最终没有爱上蒋文兴?
月贞:哼,不告诉你。
了疾:说给我听听吧。
月贞:因为我知道,品格低劣的人,再爱一个人也不会对她太好。品格高尚的人,再不爱一个人,也不忍心伤害她。
了疾:这么说,我是个品格高尚的好人囖?
第48章 梦中身(八)
按玉朴的意思, 唐姨娘得在小慈悲寺停灵半月,然后送往雨关厢下葬。棺椁到了那里, 就仿佛与家中全不相干了, 各人还是忙着各人的事。
月贞从小慈悲寺回来已是下晌,园子里静悄悄的,娇莺轻啼, 林影婆娑,也有唧唧杳杳的说笑声,不知藏在那片花墙内。墙上密密匝匝的光与影微微颤动, 这一切的浮动,愈发衬得岑寂。
连琴太太也撑在炕桌上犯懒打瞌睡, 又不爱到床上去睡,一挨床反倒精神。就是要歪在榻上, 听着廊下窸窸窣窣的一点响动, 将背晒在一盘暖融融的春光里,才感觉这世间是与自己有关的。
看见月贞进来, 琴太太适才有了些精神, 放下胳膊打了个哈欠, 叫月贞榻上坐,“寺里都安排妥当了?”
“派去的管家都打点妥当了。”月贞一贯半低着脸回话,模样还是谨慎恭敬,但脸色有些虚软没精神。
“你二老爷呢,是送过去就走了, 还是在那里陪了一会?”
“送过去,烧了回纸就走了。”
琴太太微微笑着, 看月贞向是哭过, 心里更觉好笑。人家的亲丈夫亲儿子也没见哭, 她一个外路人有什么可哭的?待要说她两句,又觉多说无益,她在棺椁前见识的冷暖一定比一切的言传有效用得多。
她说家常似的与月贞唠叨,“你瞧瞧,你姨妈也没去,晨起还和说,过几日派个管事的将棺椁送回雨关厢,她懒得跑。她打发人往南京唐家去送报丧,顺道送几十两银子给他们,他们家想必也是不问的。这死了个人,就跟石头掉进水里,扑通一声,也就完了,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月贞瞥她一眼,益发悲从中来,却不敢哭了。眼泪这东西,忍着忍着也就绝了迹。琴太太笑笑,吩咐她回房去歇着。
她又走出来,影子无力地拖在后头,人像是拽着影子走,两个都走得慢吞吞的吃力。
路上撞见蒋文兴,他正要往街上应酬朋友。是祖籍嘉兴府的几位同乡,也是到杭州府来谋事做,听见他在李家做了掌柜,少不得巴结。
这些同乡又与两宅里这些小厮不一样,小厮们毕竟知他底细,是眼瞧着他飞上枝头的,那体面背后,总还记着他不体面的时候。但在他同乡面前充体面耍威风,他们只能看得到他表面上的光荣。他正乐得去应酬。
老远见月贞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便绕过林木到月贞跟前作揖,“你这是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掐去了尊称,蓦地显得两个人亲近不少。
月贞回过神来,四下里望望,恹恹地讪笑一下,“怎么稀里糊涂又走到这外头来了。我从太太屋里出来,要回房去,谁知想事情想得走神,又逛到外院来了。”
那头的唐姨娘死了,蒋文兴知道她与唐姨娘来往过几回,便有意安慰,“死人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你想一阵她也不能活过来,反为自己多添烦忧。你病好才没几日,可别又病了。我这会要出门去,等我夜里带件玩意回来给你。”
月贞无精打彩的眼珠子渐渐晃一晃,凝到他面上来。心里知道那些小玩意不值什么钱,可也刚刚聊以慰藉。
她笑笑,“你往徐家桥去?”
“不是,有些旧日相识的朋友设席请我,我去应酬应酬。”
月贞不想他在钱塘还有旧朋友,鼻腔里哼了声,“倒新奇,你在钱塘也有旧相识?只怕是哪里的相好吧。你也跟我们霖二爷似的,爱到那些人家去走动?”
不过是玩笑打趣,其实心里并没有吃醋的意思。蒋文兴看得出来,也玩笑打趣,“要是相好的,总是我设席请她,哪里要她设席请我呢?你何曾听说过风月场中的女人做赔本的买卖?”
说着,他正了正声色,似乎有意对她辩解,“是我嘉兴的几位同乡,他们过了年关到钱塘来谋事,在街上撞见了,吃过几回酒,大家就走动起来。”
原本犯不着辩解,所以这一番辩解就显得有几额外的情谊。
月贞懒怠怠地扬扬帕子,也挥洒出一缕额外的风情,“我是说笑,谁管你是相好的还是同乡,你只管去你的。”
这额外的韵致像是小孩子充大人,明明满面的童真,非要装点一点蹩脚的风情,却沦落得异常可爱。蒋文兴咬着嘴皮子盯着她发笑,慢慢剪起胳膊来,对她点点头,“那我可就去啦。”
两个人各奔东西,走出去一段,又都回首瞭望了一眼。月贞心里泄了气似的,笑脸渐渐收敛起来,眼里有些惘然的愁丝。
回去房里午睡,做了个模模糊糊的梦。具体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起来感到一阵空旷的荒凉。认为是缺了唐姨娘的缘故。可除了唐姨娘,一切均是按部就班,在这半梦半醒的静得出奇的春光里。
静又不是从头到尾的静,是一场喧闹后的静,是戏台子散了场的静,人的心从一场轰闹中跌醒,身旁的静便使人落寞得发慌。
她想起上晌与了疾分别的情景,又不得不承认,这心内的荒凉其实也有他的原因。
不论因为人死或人散,别的照旧是不变的,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扑在院墙上那漏窗上的枝影,摇动得格外满慢,铜壶里的时间也滴得格外慢。
月贞受不得这慢,想找些事做,又无事可做,只得把时间放在等待上。可等什么好呢?了疾是不会回转的了,蓦地想起园子里蒋文兴说的话,他说要给她带个玩意回来。
她向廊下喊了珠嫂子。
珠嫂子在廊下靠着晒太阳坐活计,听见她醒了,便绕廊进来,“你几时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