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迷归路(二)
蒙混得了别人, 却难蒙混了疾。他毕竟知道些缁宣与芸娘的内情,见芸娘如此慌张, 月贞又如此当着两位太太的面出头掩护, 便察觉出一丝不对来,睐了眼芸娘。
芸娘心下正也有些劫后余生的迫乱,谁都怕看, 只好看了疾。可巧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她更是发慌,忙垂下去,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神色。
了疾暗里琢磨片刻,瞥了眼她的腰腹, 心里有了点揣测。面上却不显,照旧答着两位太太的话。
屋子里藏着五花八门的心绪, 案上摆着五花八门的布料, 炽烈的太阳光被窗纱一滗,把这些心绪与面孔都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 慵慵散散的意味。
裁缝收拾了东西辞将出去, 霜太太在榻上畅意, “正好都在这里,不如凑个牌局,晚饭就在我这里吃。惠歌也渐渐大了,也该学着抹抹牌,你还不知道呢, 往后出了阁,就全靠这个消磨光阴。”
说得众人都笑了, 横竖回去都是睡觉, 于是一呼百应, 丫头婆子们忙着摆牌局上茶果点心,人都凑到张八仙桌周围。
了疾还有事情,先向众人告退,“我还有事情要找缁大哥商议,先回房去了,母亲与姨妈好乐。”
霜太太扭头问:“什么事情要与你哥哥商议?”
他不过笑笑,“修建佛塔的事。”
霜太太便扬扬手许他去,叫几位老妈妈也坐下打牌。
暂且不用三个媳妇凑角,月贞闲站在后头,将了疾的背影望一望,心头忽起个主意,偷么拉着芸娘走到屋外廊下坐着说话。
隔着不可靠的槛窗,月贞不放心,遮着纨扇向芸娘咬耳朵,“我想到个去处,你就避到鹤年他们庙子里去,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鹤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出去。”
芸娘眼色一亮,附耳回去,“这个去处倒好,可以叫缁宣同他说说。只是,我就是要到庙里去住些日子,也要有个正经说法呀。”
两个人静下来想一阵,月贞倏地打她一下,“有了,你就说为岫哥做佛事求平安。”
“什么佛事要做那样久?”
月贞弯上唇角,“这个名目就交给鹤年去打算好了,他最懂这些的。回头我去对他说,再叫缁大爷求求他,他必定肯帮这个忙的。”
两人议毕,相对搁下心来,抬头一看,只见巧兰倚门站在那里,抱定双臂,有些含酸地笑着,“唷,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呢,几只耳朵咬来咬去的……什么好事也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呵呵一笑,“没什么,我们在说吃饭的事。今日姨妈留客,不知道又是些什么好菜。姨妈最讲究吃的,上回在这里吃的一道蟹膏炖蛋,我现在还想呢。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又不好对姨妈开口要。”
巧兰摇着扇子走近,“瞧你那出息,不就是个蟹膏炖蛋,我在家时常吃的。只是这时候出的蟹不好,难做。”
她趁势在月贞边上坐下,生怕月贞给芸娘独占了去一般,将月贞紧紧贴着,把月贞执扇子的手握起来,“这是唐姨娘留给你的吧?死人的东西,到底沾着邪气,快不要用了。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我送一柄给你,我箱子里闲放了好几把,你随便拣。”
月贞笑着答应,掉转身与她说话,将芸娘稍稍掩在了背后。
次日一早,雨声惊断潇湘梦,月贞爬起床推开窗户,但见烟迷雾障,细雨缠绵。这雨不知道是为了成全谁心底的秘事而落的。她把乱蓬蓬的头歪在窗户上,不自觉地笑起来。
珠嫂子端水进来给她洗漱,趣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大早起的就在那里傻笑。”
月贞闭口不言,自去梳妆。妆毕叫来元崇,给他换了身好袍子,要领着他出门。
陈阿嫂因问:“下着雨,大早起的奶奶要带他到哪里去?”
“噢,巧大奶奶说叫我去她屋里拣把好扇子,我顺道领着崇儿过去拜见他鹤二叔。他鹤二叔昨天回来了。”
谁都知道鹤二爷怜元崇是过继来的,三位子侄里最疼他,因此谁都没话说。珠嫂子道:“要去就快去,下着雨,鹤二爷估摸着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月贞便借故到巧兰屋里去拣扇子,拣完又借元崇拜见二叔的名义,牵着元崇到了疾房里来。
了疾这趟回来不久住,连细软也没有,早起也不用收拾,原本用过早饭就要动身回南屏山,偏这时一场春雨忽至。
当瞧见月贞从场院中迤逦行来时,他忽然觉得这场雨是故意的,有种命定的感觉。他有些意料之外,向她笑了笑,迎出来抱起元崇,“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月贞收了伞进屋,也意外一下,“什么事?”
她不到榻上坐,供案前头摆着两张扶手椅,当中搁着方桌,她拣了左边那张坐,对着敞开的隔扇门,有意要叫过往的人都看见。
了疾倒了茶给她,坐定在另一张倚上,“我昨日同缁大哥商议了,就将你哥哥派到老井街的当铺里,差事不重,无非是理理当票子,管管主顾们来当的东西。”
说完,他想起月贞不叫他管她的事,渐渐把嗓音慢沉下来,像是犯了点什么错,“日后做得好了,再叫他做别的。”
月贞却问他:“你昨日说有事情和缁大爷商议,就是商议我哥哥的事?”
他点点头,又笑道:“我知道你不叫我多管你家的事,可既然已经应承了他,就要有头有尾,不好言而无信。”
月贞此刻想的倒不是那些话,而是想到与蒋文兴。门外重重雨帘遮住了那些身体的迷醉,灵魂的放纵,那些的的确确令她觉得快乐。但那快乐此刻却变得有些缩头缩尾,既不那么理直气壮,也不是那么厚重扎实。
她说给自己听,这亏心简直亏得很没道理,了疾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对他亏心。
可心里,还是有点怕面对。她低着头慢慢呷了口茶,“噢”了一声后,又轻轻说:“谢谢你。”
了疾等了一会,不见她发脾气,便睐眼看她。她低着眼,蓦然增添的一则风情隐约在袅袅的茶烟里。他不知道她那股风情是打哪里来的,但令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哀怨的美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亏欠她。
元崇在满屋乱转,动动这个弄弄那个,他们也不去管,只是静静地坐着。
吃过半盅茶,月贞才想起来意,侧目看他,“你昨天跟缁大爷说事情,他有没有另外告诉你什么话?”
“什么话?”了疾见她神色有些隐秘,仔细回想一番,想起缁宣昨夜到他屋里来,说完永善的事后,是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我看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坐了一会又没说,就走了。怎么了?”
月贞撇撇嘴角,“他大约是不好意思和你说。”
了疾哼着笑了声,“到底什么事情?”
月贞正过脸去,想了想,将下颏半低,“这事可与我无关啊,不是我求你帮忙,是他们求你,不好对你说,才叫我来说的。”
了疾展眉笑起来,“‘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缁大爷和芸二奶奶。”
话音甫落,了疾便隐隐猜着了,脸色变了变,“是不是他们闹出事来了?”
月贞先点头,又摇头,“不是闹出事来了,是闹出孩子来了。”
了疾还是惊了一下,把胳膊抬到案上,“说吧,他们要我帮什么忙。”
“芸二奶奶要避出家去将孩子生下来,娘家是不能去,思来想去,只好到你那庙里躲着,一是要求你收容她,二是要求你想个由头将她接过去,三是要求不对外人说一个字。你要是答应,我就好去回她的话。你要是为难,她再另寻出路。”
他思了一晌,低头笑了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芸二嫂子的身子恐怕就要藏不住了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那模样瞧着有点呆。了疾倏地看得来气,嗓音便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卷到这里头的?我不是三番五次嘱咐过你,叫你不要过问别人的事?”
她楞了一霎,小声回,“芸二奶奶告诉我的,除了我,她也没别的人可说。既说了,难道叫我放着她不理?我也没掺和什么,不过替她出出主意。”
了疾不过是怕事情败露,连她也跟着受累。他思虑一番,叹出声,“这事情你别管了,我去和缁大哥商议。”
月贞默默点头,事情说完,心里的石头落下去,就该走了。她立起身,喊了声元崇,不想了疾却说:“还下着雨,忙着走什么?”
她瞥下眼,见他的目光也向一旁落着,她猜他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猜来猜去也没结果,是不是真心留她都不要紧,反正也是没“后来”的。
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走,元崇已跑到跟前来,拉着她的袖口耍赖,“再坐会嚜娘,再坐会嚜。”
月贞低下眼瞅他,“有什么好玩的,你瞧你二叔这屋里什么玩意都没有。”
元崇早瞄上了供案上的禅杖,因他们在说话,没敢开口要,这会又扑到了疾身上去歪缠,“二叔,你背后那个东西给我耍一耍成不?”
了疾笑着给他拿到榻上去,又慢慢走回来。月贞还在椅前立着,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尴尬,她便挪到门边倚着,看檐外的烟雨,想着这世界真是个迷阵,人如何兜兜转转也绕不出去。
她与他如何吵,如何闹,如何怪他怨他,在别人身上另寻路子,其实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荒漠里的骆驼,徒劳半生,大概也走不出去。
她笑得有些疲倦,“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二十一岁。我怎么觉着是六十一岁呢?”
了疾从背后走来,倚在另一边门上,问她:“你想要什么贺礼?”
月贞侧着眼看他半晌,心里想要的得不到,便摇摇头,“太太说去年我的生日赶上热孝,连顿酒席也没为我张罗,今年要设宴将我娘和哥哥嫂嫂也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我再张口要什么,岂不是有些得寸进尺?”
了疾笑着点头,想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要送她件什么。也懂了她的意思,因为她想向他要的他给不出来,所以她没什么可要的。
两个人都是为难,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沉默一阵,雨声里忽然裹着了疾的声音,“初八我一定回来。阖家都替你过生辰,我也不好缺席的。”
月贞听了忽然掉出眼泪,负气地说:“你来不来都不要紧。最好是别来。”
言讫便不由分说拉着元崇走了。
来时是满心高兴的,因为可以见到他,走时又是满心失意,因为见到也只是见到,并不能扭转什么。回回都是如此,想一想,还不如与蒋文兴在一处的时候,只有高兴,虽然那高兴是单薄的。
有时候月贞也会想,为什么同蒋文兴在一起时快乐,却不能够由衷的爱上他?后来倒是渐渐从芸娘身上明白了,爱的迷人之处,正是它的缺憾之处。
有个缺,就总惦记着画圆它,不满的,才令人着迷。
缺只管缺它的,日子还是照常过。月贞回去便回了芸娘的话,芸娘又告诉了缁宣,缁宣才放下心往庙里与了疾商议接芸娘离家的事情。
两个人商议一番,决计趁月贞生辰那日,了疾回家来一趟,编个话将芸娘带离家去。他虽然心里有些不屑此事,可又觉人命关天,比什么伦.理道德都要紧,不帮也得帮。
月贞并不知道,只想着事情既然已交由缁宣了疾拿主意,倒用不着她在中间横插一杠子了,因此也没过问,随他初八回不回来,她只成日为自己的生辰忙碌。
张罗席面预备杂戏的事琴太太都交给了巧兰去办,琴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说:“我们月贞是寿星,自然该安稳坐着享这一日的福。巧兰,你虽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你们是妯娌,妯娌间就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巧兰自然是乐得奉承的,不单是能讨琴太太喜欢,还显得她与月贞比旁人要好,这两点都能将芸娘压下去。
月贞将元崇全盘交给陈阿嫂,只管一面受众人来往磕头,一面收拾出几间空屋子,提前接了章家人来住,预备生辰后再送他们回去。
白凤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搀着老太太把两间屋子细转了一遍,一面摸着床上的被褥,一面问月贞:“这里原本是谁的屋子啊?装潢得真是精细。”
月贞在对面榻上说:“就是空屋子,一向是招待亲戚睡的,从前大爷刚死那阵我也住过些日子。嫂子,外头虽然放着个老妈妈招呼你们,可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去使唤她,免得招人家抱怨。”
老太太搭过话,“这话在理,我们是来作客的,上上下下都要客气。不要看人家是下人就随口使唤。”
阳光变得刺人,一点点蛰痛在皮肤上,外头“吱吱”的蝉鸣还不够,又有两个侄子跑来跳去的闹,这处僻静的偏院一霎变得聒噪。月贞到李家来一年多,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静时是苦闷,闹时也觉得烦躁。她向窗外望一眼,看着两个侄儿,恨不得追他们出去。
掉过头来,她脸上还是保持着一点小小的高傲的冷漠,“哥哥呢?我有话交代他。”
言讫就见永善打外头进来,与小厮提了几包点心,这就算是给月贞的礼了。
月贞没说什么,请他坐下,“哥哥,你的差事下来了,原要使人去家里告诉你一声的,想着你们要过来,也就没使人去。是在老井街的当铺子里,活计嚜不重,只管理理当票子,收捡主顾们的东西。”
永善屁股刚落在榻上就往上窜一下,“什么?这不是打杂的嘛!怎么不把我安插在钱庄里头?”
“钱庄里头暂且没有缺项。”月贞不禁乜他一眼,心里百般烦嫌,“当铺子又怎么样?你去瞧瞧那当铺子,上下三层楼,是钱塘县最大的一家典当行。你在里头当差,还嫌脸上无光?况且要派你个掌柜的,你有那个本事么?还没学着走就光想着跑的事……我告诉你,这项差事一月三两银子,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做。你不做,往后也不要再来问我,我同家里的人都是打了招呼的,你做不好,往后都犯不着看我的面子帮衬什么。我没面子!”
永善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听见三两银子薪俸,还是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妹子,我这回听你的还不成么?你放心,我一准好好的给你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