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下马威没吓成,自己反倒彻底没了脾气。
结果就一路按照辛弃疾的要求,从换俘到赔偿,完全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就连完颜雍最后看到两人签订的换俘协议,嘴角都狠狠地抽了一下……抬头瞪了一眼完颜允恭,怀疑这个太子是给人家养的。
完颜允恭没有领会到自己被瞪的原委,反而十分热忱地上前向他解释。
“辛使臣带来的名录上,大部分俘虏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俘虏算上后代也不足一成人数,儿臣与他商议之后,可以河西和关东的奴隶抵扣赎金,儿臣已通知了六叔和七叔家中,让他们去安排……”
三十多年了,那些俘虏能活下来的别说一成,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这所谓的一成,还是算上了后来金兵从各地掳劫的女子和汉人,都一股脑算进来充数,辛弃疾没跟他计较这些人的来历,也没要求和原先的名册一一对应要人,完颜允恭已经觉得他很给面子。
当然,也不光是他,更多的还是给他那些名画的面子。
完颜允恭没敢告诉父皇,被辛弃疾吓了一身冷汗之后,他反倒对这位出身山东文武双全的才子另眼相看,加上原本就对他的诗词颇为欣赏,这下就更是恨不得能把人挖到大金来做自己的心腹。
虽然最后人没挖到,还搭进去不少自己收藏的字画,可完颜允恭也得到了辛弃疾亲手所写的两首词,单方面加了好友,自然在他要人的时候,大开方便之门。
更何况,完颜亮南征之时,横征暴敛,惹得天怒人怨,不光是完颜雍和宗室反了他,夺了帝位将他贬为海陵王,连原本对他们称臣的辽人残部和蒙古部落也大为不满,闹起了暴动,搞得金人左支右绌,三面开战,刚刚镇压了辽人残部和蒙古部落的暴动,正愁着怎么处理那些俘虏,辛弃疾就提出要河西三州之地和十万奴隶开荒,来抵扣他交不出来的宋人俘虏。
那河西三州之地,已经被宋军趁乱占领,且与西夏接壤,属于既贫瘠干涸又缺少人口的地方,所以完颜允恭完全能理解辛弃疾占了地方后要人的原因。
那种荒僻之地,除了奴隶和流放犯,正常人谁肯去。
只是这些战奴并不像一般奴隶那么好养,就是在大金国,他们对这些战奴的处置也十分头疼,杀了觉得可惜,不杀留着又怕有后患,如今辛弃疾提出换俘充数,哪怕十比一的比例,只要不用他再花钱,他还是愿意的。
毕竟,这些人多养一天,不光消耗粮食和人力,还不断地在折损数目,此时脱手出去,正好可以把难题转移给宋人。
反正父皇对他的要求,是尽量压低赎金数目,并没有说不能提高交换俘虏的奴隶人数。
完颜允恭算了笔账,除了各部族头领自己需要出赎金之外,若是要赎回那些大金金甲卫的近万俘虏,就得花掉近三年的税收,尤其是完颜雍继位后先是减免赋税,还地于民,鼓励耕种之外,还答应拥立他的金国部族免征兵征税十年,可辽人和蒙古部落暴动消耗的人力物力都得国库来出,更不用说和大宋之战几乎消耗掉举国之力。
完颜雍是真心不舍得拿出这笔赎金来。
自从宋金绍兴议和之后,都是宋人给大金进贡缴纳岁币,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若是给出这笔钱,在大金的史册里,他就成了个罪人。
换俘则不存在这个问题,史官既不明白其中原委,更不知道具体数目,作为和平友好的象征,双方各让一步,都能保住各自的脸面,岂不是共赢?
自以为干了件漂亮差事的完颜允恭向父皇汇报完毕,却看到完颜雍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
完颜允恭不解地问道:“父皇……可是儿臣哪里做得不对?先前辛弃疾要河西河东五州之地,儿臣都没答应,只是那三州已经被他们攻占,眼下我们人手有限,倒不如先给他……至于那些俘虏,虽说十比一是有点多,可如今辽人和蒙古俘虏远不止十万,每日消耗不少,还屡屡生事,儿臣才想着干脆换给他们……”
完颜雍忽然开口问道:“是你主动提出用契丹和蒙古俘虏交换,还是辛弃疾提出的?”
“是儿臣啊!”完颜允恭理所当然地答道,刚说完,忽地皱起眉来,想了想自己当时为何会机智地提出这个交换条件时,不禁有些狐疑地说道:“当时我与他赏画,说起宋辽昔日仇怨……我才说要将那些辽人奴隶给他,任由他们拿去出气……”
他神色一凛,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原本只是让辛弃疾欣赏自己所画之马,可后来怎么绕来绕去,说道了换俘之事?
完颜雍叹了口气,说道:“河西之地,如今的确贫瘠荒芜,可在百年之前,那里却是辽人的牧场……你莫非忘了,宋人与我们之间,差的就是骑兵啊!”
完颜允恭神色僵硬,原本自以为得意之作,却没想到掉进了个大坑而不自知,不由羞愤难当,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父皇……是儿臣失察……儿臣这就去跟宋使重新商议……”
“晚了……不必再改了。”完颜雍疲惫地摆摆手,长叹道:“从你开始和他商议换俘之事起,他便故意放出了消息。”
完颜允恭一怔:“为何?”
完颜雍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儿子,苦笑道:“你都知道替父皇省钱,你以为,其他部族的人,又有谁真的愿意出真金白银去赎回那些俘虏?”
除了那些俘虏的亲人,只怕连他在内,其实都没几个希望那些俘虏活着回来的。
按照女真人的习俗,战败者死,他们如此屈辱地活着,还不如死在宋人手里,尚能激发战士们的仇恨之心和斗志,活着回来,既丢脸还要跟他争权夺势,想想都是一堆麻烦。
可这话他还说不得,尤其是不能当着完颜允恭说。
在儿子和众臣面前,他还是个英明宽容仁厚的君王,深得众臣和皇子们的拥戴敬爱。
若是被人知道他内心深处,竟然如此算计,只怕人设崩塌不说,若有朝一日他落入敌手,儿子还要算计着赎金取舍,甚至巴不得他死在敌人手中回不来,就如同赵构和徽钦二宗一般,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惨剧。
前车之鉴,尤未远矣,完颜雍哪怕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满和怨念,最终也只能安抚了太子一番,让他继续和辛弃疾协商签约,尽快完成换俘之事。
既然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尽快解决,否则拖得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惹出更多麻烦。
完颜允恭回去之后,越想越气,原本还觉得将辽人残部的契丹奴隶和蒙古奴隶用来折抵宋人俘虏和宋人女子十分划算,如今听完颜雍一说之后,原本没打算仔细去搜罗那些被各部族将官收入内宅的宋人女子及后代,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开始大肆搜索,要求各部族务必将当初掳走的宋人女子交还回来,否则以一顶十,交不出那些宋人俘虏和女眷,就要交出十个奴隶。
转嫁危机和债务这一招,大金太子殿下显然十分熟练。
起初那些金国将士还十分不满,但很快就算过账转过弯来。
现在要交换的是他们落入宋人手中的族人,若是拿不出昔日被他们掳来的宋人俘虏女眷,那他们就得拿出自己名下的奴隶去抵赎金。
而当初抢回来的宋人女子,能活到现在的,早已被摧残得又老又丑,沦为底层奴隶,根本不值得拿十个身强力壮的奴隶去换。
甚至连那些手中没有宋人女眷的金人,为了换回自己的族人,也在到处寻找这些年被掳来的宋人女子和她们的后人。
这若是让辛弃疾去一个个找,只怕找一年也找不到几个,可现在这么一换,都不用他去找,那些金人就仔仔细细地从自家后院和部族士兵手中一一清点查找,恨不得拿其他部族的女奴冒充,也好过用那些精壮能干的战奴去交换。
就这样,他们还得跟辛弃疾讨价还价,“你带走了这些女眷,她们生下的孩子呢?总不能让她们母子分离?”
辛弃疾郎心如铁:“那些孩子又不是她们想生的,也是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们舍得父子分离?”
金人官员无比尴尬地说道:“那些孩子,大多数都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还有一些连母亲也死了,跟着她们过活,你若是不要,也会被当成奴隶卖了……”
辛弃疾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勉勉强强地答应:“可这些孩子并非我大宋子民,不能按正常俘虏交换。顶多……跟那些战俘一样,和我大宋女眷十比一吧。”
“这怎么行,他们也有一半宋人的血统,至少五比一!”
辛弃疾不耐烦了:“最多二比一,要换就换,不换就算!还有,必须有证人能证实他们的确是我大宋女子所生子嗣,否则一律不算!”
“好好好,一定能给你找到证人。”
找到证人并不难,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原本人数就不算多,他们大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少数被父亲领走的也只有儿子,自然不会送回来交换。能换的,基本上都是女子,而且都是被摧残得不成人样的女子。
就连辛弃疾看了,都心下发酸,让人精心照顾着,万不能让她们在路途上再有闪失。
从靖康之变后,到绍兴三十一年间,陆陆续续被金人掳走的女子多达数万人,可如今上上下下从金都搜捡出来的,也不过三四百人,加上她们和那些已经故去的女子留下的子女,也堪堪不满五百人。
而金国的四十余万俘虏,经历了几场大战和这两年的苦役之后,送来换俘的,也不过是两三万有品级和拿得出赎金的金国贵族和小部落首领。
如此一来,辛弃疾除了换回这些被俘的宋人女眷,还换回了河西三州和十余万契丹和蒙古战俘,以及十余万贯赎金。这还是完颜允恭后来跟几个被俘的贵族商议后,又答应了无数条件才勉强达成的赎金。
不过就这些,已经是满载而归。
多少年来,都是从大宋向辽国、向金国进贡送岁币送丝帛女子,同样的这条路,同样是大宋的子民和官兵将士,还是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那些契丹和蒙古战俘都直接被金人送去河西三州交割,就地安置,那边早已有龙兴帝安排的人负责接应,辛弃疾和使臣队伍只负责带着被囚在金国少则数年,多则三十余年的女子们回家。
这些女子离家数十年,如今一朝回归,激动不已之下,真的又不少直接病倒,多亏辛弃疾早有准备,带了不少的医生和药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哪怕归心似箭,还不敢走快了,只能一路走好一路为她们调养身体,务必要保证她们都能活着回家。
如此足足走了近两个月,当他们抵达汴京城时,赵政亲自带领群臣出城相迎。
他已经得知赵佛佑和泥妮的经历,改帝姬封号为公主,亲口册封赵佛佑为兴国大长公主,泥妮改名为赵无忧,认赵佛佑为母,受封为福荣郡主。
其余回归女眷,都各有封赏,若有家人尚在汴京的,可自行归家,若无家可归着,则送去西山行宫暂住,由皇家赡养终老。
众臣之中,虽然有些对龙兴帝这般兴师动众的举动存有异议,但龙兴帝自继位以来,行事果决,手段干脆狠厉,从不容置疑,他们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说,只能拿辛弃疾换俘之事来挑刺。
“这些女俘皆以年迈体弱,眼看也没几日好活,就算还回来也未必能活得久,居然一女换十男,那可是十个精壮战俘,无论契丹还是蒙古战俘,都是上好的劳力,甚至可以训练成骑兵,其价值岂是一个活不了几日、不贞不洁的女子可比的……”
“一派胡言!”
龙兴帝赵政不等他说完,便一怒拍案而起。
“能说出此言之人,简直无耻之尤!”
“当初是男儿战败,丢城弃甲,用女眷冲抵赎金的是你们,那时怎么不想这些女子换了你们多少性命?这些女子为你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到头来居然说她们毫无价值?依朕之见,最无能最无用的是你才对!”
“你还有脸说什么贞洁?主辱臣死,当初先祖二帝被俘,按照你们的理论,那你们统统都该自尽以示忠诚,自己都做不到的,又有什么脸面来要求女子以死守节?”
赵政天天头疼的都是大宋如今的人口问题,敬佩为岳飞刺字的岳母,敬佩与韩世忠并肩作战的梁红玉,甚至敬佩能在浣衣院养大泥妮的那些女子。
要知道,就算和赵姬后来反目成仇,可最初母子在赵国相依为命之时,多少人辱骂他是舞姬之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他心疼母亲,才会一忍再忍,让着她肆意妄为,最后却毁了他们的母子之情。
他都能忍下赵姬在宫中广收面首,甚至于彼宿双栖,哪里在乎什么贞洁,继位之后,发布的政令里,依然准许寡妇再嫁,独女可继承家产,可没想到,他的宽容,竟然让一些言官开始恢复故态,开始没事找事来给自己刷名望找存在感。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朕告诉你,这些女子不光一个能顶十个你,还比你更有骨气,能活得更久!”
“来人,将这些非议靖康女子的人扒去官袍,送去行宫为奴三年,让他们亲手去伺候这些曾经为他们受尽欺辱的女子!”
“朕的大宋,容得下进过浣衣院的女子,容得下丧夫再嫁的寡妇,容得下和离自立的女户,可容不下这些沽名钓誉、枉为人子的伪君子!”
第五十七章 孝宗不肖父(21)
大宋龙兴二年二月,龙兴帝使谏议大夫辛弃疾出使金国,迎回自靖康以来被金人掳去女子三百四十二人,帝亲至城门相迎,赐封康大帝姬为兴国大长公主,余者皆有封赏,帝亲笔书写碑文,上书“女儿泪为靖康耻”,为亡者立碑为纪,要求举国上下以二月丙寅日为国耻日。
有大臣劝谏时,龙兴帝赵政愤而谈道:“若是一家之主,护不住妻儿,引致破家灭门之祸,以妻女抵债消灾,可称之为家丑。那一国之君,护不住自己百姓子民,导致城破灭国之祸,以女眷冲抵赎金,为何不能称之为国耻?”
“泱泱华夏,万千男儿,最后竟要靠进贡女子来保全自己,这不算国耻,还算什么?这国耻,不是那些女人被辱之耻,而是堂堂男儿保不住家,卫不住国,还要献出妻儿保住自己性命之耻!”
“真正的国耻,不是被金人□□了的女子,而是投降卖国交出这些女子的男人们,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过。”
他怼了大臣还不算,意犹未尽,干脆让虞允文和辛弃疾联合起草了一份《罪己诏》,发行全国各州府,通告各地官员,由上自下,牢记国耻,每逢国耻日,务必举国悼念亡者,斋戒素食,不可婚嫁娱乐,否则以大不敬之罪论处,轻则仗三十,重则削职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