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啊盼啊,终于初中毕业了,放假的时候她第一次坐上飞机,跟爸爸妈妈去了大城市的家。
原来爸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有钱,家里住的是别墅区,小区干净又漂亮,房子雕梁画栋,院里还有鱼池,五颜六色的锦鲤在里面游。
她的房间十分整洁,床单四件套是一样的颜色,有暖暖的香味,真好看。
妹妹长大了,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虽然仍旧嫌她是个乡巴佬,但好歹肯叫一声姐姐了。
妈妈带她和妹妹去商场买衣服。
妹妹挑了粉色的洋装,顺手给她也挑了一件连衣裙。
可是二人站在镜子前,面对导购的夸赞,妹妹肤白貌美,自信阳光,神采飞扬。
姐姐皮肤黝黑,神情扭捏,目光闪躲,还有点驼背。
更重要的是那粉色连衣裙衬托得她更黑了,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果然,妈妈见了直皱眉头,亲自挑了几件衣服给她。
衣服都是高档好看的,但是穿在她身上仿佛就变了味,于是勉强挑了两件能看的。
回去的路上,妈妈训她:「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要像妹妹一样大大方方的,走路抬头挺胸,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吴秀娜诚惶诚恐,妹妹自然是光彩夺目的,小小年纪钢琴已经过了六级,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少儿小主持的比赛里是第一名。
明明她也不差的,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初中时她也参加过学校的朗读比赛,作文还得过一等奖。
她的班主任最喜欢她了。
可不知为什么,到了大城市,站在更加光鲜亮丽的她们面前,仿佛让她原形毕露,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从商场回来后,进了小区妈妈去停车,她和妹妹拎着购物战利品先行回家。
小区景观很美,花坛种满了四季青,修剪得漂漂亮亮。
脚下的青砖板路转了个弯,妹妹忽然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高兴地跑开了。
「池骋哥哥,你们在干嘛?」
吴秀娜抱紧了怀里那一堆商品袋,目光顺势望去,有些呆愣。
前面不远处,几个少年正在玩滑板。
阳光灿烂,绿植青翠,不知谁家在做饭,飘来一阵诱人的排骨香。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看到妹妹奔去的那个少年穿了件白 t 恤,深蓝短裤,黑短发,光洁额头被汗浸湿。
少年俊美,身板挺拔,面部轮廓干净,眼睛黑白分明,异常清亮。
那男孩叫池骋,吴若涵说他家是这片别墅区最有钱的,哦不,这片别墅区都是他家盖的,他爷爷叫池昌海,是有名的房地产大亨。
这些都是后话,总之吴秀娜见到池骋那年,十六岁,怦然心动。
可惜初次相见,十分难堪。
几个玩滑板的少年,其中一人肆意挥洒地踩着滑板向她冲来,没刹住板儿,直接把她顶在了地上。
东西撒了一地,她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
闯了祸的少年赶忙道歉,妹妹吴若涵也听到了动静,跑来二话不说就开骂。
骂的是吴秀娜。
「你傻了吗,看到别人冲过来不知道躲开吗,站着一动不动跟个木头一样,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她艰难地爬起来,低头去收拾地上的东西,不敢抬头看。
因为那几个少年都围了过来,闯祸的那个想帮她捡东西,刚弯下腰又站了起来。
地上散落着妈妈给她买的内裤和文胸。
都是很漂亮清新的款式,吴秀娜从来没见过。
她的脸涨得通红,飞快地将东西捡起塞进袋子,听到一旁有人笑嘻嘻地问妹妹。
「吴若涵,这是你家新来的乡下小保姆吗?」
吴若涵的脸黑了,牙尖嘴利道:「你别胡说,我们家才不会请这样的保姆。」
「那她是谁?」
妹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躲闪过去:「一个远房亲戚。」
说罢,手脚麻利地帮她捡起剩余的几个袋子,嫌弃地拽着她的胳膊:「赶紧回家吧,好丢脸哦。」
那一刻,吴秀娜被她拽着,感觉自尊被人按在了地上摩擦,眼眶一热,难堪得差点落泪。
离开时,经过那个叫池骋的少年面前,吴秀娜听到他说了一句:「回去用红花油揉揉膝盖,不然明天会很痛。」
她愣了,完全不敢相信这话是对她说的,抬头对上他清亮澄净的眼睛,心跳停了几秒。
那个暑假,她只见过池骋一面,记忆尤深。
假期结束,她又被送回爷爷奶奶身边上了老家的高中。
原来爸爸妈妈根本忘记了说过要接她来身边上学的事,但吴秀娜松了口气。
大城市很好,房子漂亮,衣服也漂亮,妈妈好看,妹妹也好看,但终究不是她该有的生活。
她更喜欢老家,同学和老师热情,爷爷奶奶疼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亲密无间。
她放弃了去爸爸妈妈身边生活的梦想。
可是当她完全放弃的时候,上天给她开了个玩笑,高一那年,奶奶因心肌梗塞去世了。
出完殡,爸爸妈妈就给她办理了转学,将她带回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家。
这是爷爷的意思,爸爸说要接他们一起走,爷爷不愿意,说:「把娜娜带走吧,我一个土埋半截的农村老头,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
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的意愿一向不重要。
回大城市生活,对她来说像一场梦。
从前在班里成绩名列前茅,到了新的学校一落千丈,班里每个人都比她聪明。
在家时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惹妈妈不高兴,而这副模样却使得妈妈更来气:「吴秀娜,把背挺直,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你看看你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哪里像是我付娟的女儿。」
付娟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自然看不惯她的扭捏。
生活习惯的不同,蹩脚的普通话,羞怯的性格......没有了距离,朝夕相处,终于让妈妈一次又一次爆发了。
吃饭吧唧嘴她会说,吸鼻涕她会说,经期弄脏了床单她也会说。
甚至连在卫生间拉屎味道太臭,都成为她不高兴的导火索。
「你怎么回事啊,上完厕所记得开通风扇,多冲几遍马桶,太臭了!」
妹妹捂着鼻子接话:「姐姐你要每天都洗澡哦,一天不洗身上就有股怪味,早晚记得刷牙,多刷一会,你有口臭知不知道?」
吴秀娜惶然地躲在屋子里哭,好想回家,好想爷爷奶奶,老师同学。
从前在家里,地里收获番薯,奶奶都会直接削一个给她吃,津甜又解渴。
当她在家里厨房发现有番薯,用刀子削了一个,刚咬一口,妈妈已经脸色铁青地过来夺下,扔进垃圾桶。
「这是生的你知道吗,家里有那么多水果,为什么要吃生的番薯,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我真搞不懂你整天在想什么,受不了你。」
本就生疏稀薄的母女情分,支离破碎,吴秀娜哭了,鼓起勇气抽泣:「妈妈,我想回老家上学,能送我回爷爷身边吗。」
妈妈的失望显而易见:「我托了那么多关系把你塞到一高,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遇到点挫折就想回老家,有本事你自己走,我管不了你。」
后来,自卑环绕着她,童年天真烂漫的吴秀娜不见了。
在学校也并不好过,长得土气,成绩跟不上,连普通话都带着一股乡下味,英语被大家嘲笑是――尼古拉斯味的口语。
皮肤黑,衬托得牙齿白,因此被同学起个外号叫「黑妹牙膏。」
一高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一个校区,但妹妹在学校见了她从来装作不认识。
因为怕妈妈和妹妹嫌弃,她自卑到不敢在家里上厕所。
在学校上厕所也是个心理阴影。
每次下课铃一响,总有男生三五成群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别的女同学都是手拉着手、挽着胳膊,大大方方地结伴去卫生间。
只有她,每次都是低着头从他们面前紧张地走过去,被那些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如芒在背。
终于有一天,有个调皮的男同学突然跳到她面前,大吼一声:「嘿!黑妹!干啥去!」
她吓得险些尿裤子,抬起头,脸色惨白,周围一阵哄笑。
瞬间天旋地转,无所适从,她的眼圈红了,隐忍着泪水低下头去,慌忙离开之时,听到有个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林寒,你神经病啊,无不无聊。」
那男生是池骋。
3
吴秀娜愈发自卑了,并陷入了长长的抑郁之中。
那个叫池骋的少年跟她同班,相貌好,性格好,成绩也优异。
老师喜欢他,同学也喜欢他。
不,他在整个年级都是有名的人物,在学校打篮球,挥汗如雨,光芒万丈,给他送矿泉水的女孩可以排到大门口。
那样阳光干净的男孩,有时候放学路上会见到,他穿着白衬衣,戴着耳机,蹬着自行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她只有这个时候才敢抬头看他,从那群同样骑车的少年中寻到他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和欢喜。
后来有一次,体育课上她不小心崴了脚,又不敢说,怕同学们说她装,放学时等大家都回去了,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回家。
那天池骋因打篮球回家晚了,半路从她面前穿过,如一阵风。
她习惯性地抬起头看他,忽然看到他车子拐了个弯,又回来了。
吴秀娜吓得立刻低下头,却不料那自行车停到了她面前。
少年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嗓音也莫名地好听。
他说:「来,上车,我送你回家。」
吴秀娜脑子懵了。
那天的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坐在后座上,少年后背挺直,白衬衣干净耀眼,还有好闻的清香。
说来也是奇怪,她的衣服和妹妹用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洗衣液,妹妹的衣服也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她的却没有。
吴秀娜有点紧张,一颗心跳得飞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干净的衬衫。
少年戴着耳机,毫无察觉,她心里如春风拂过,灿然生花。
池骋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她红着脸没有回头,在他的注视下走进院子。
身后的少年突然喊了一声:「吴秀娜,干嘛总低着头呢,抬起头来。」
她脚步怔住,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沸腾了,灼烧了她滚烫的脸。
吴秀娜攥紧了衣角,紧张地回头去看他,那少年却已经蹬着自行车扬长而去,潇洒自如。
那天晚上妈妈回到家,看到她肿得发亮的脚踝,皱着眉头开车带她去了医院。
路上果然又发了脾气:「吴秀娜,你就不能让妈妈省点心吗,妈妈不求你学习成绩和妹妹一样好,但你最起码要和妹妹一样懂事,你知道吗,妈妈每天在公司忙里忙外,还要为你们操劳,真的很累......」
吴秀娜坐在后排,眼睛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将自己陷入阴影之中。
妈妈说得对,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想要站稳脚跟更不容易,她和爸爸整日早出晚归,交际应酬,将一家原材料公司开到两家,又在郊区建厂房,承接工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家里如今没有保姆,每天都是钟点工准时过来打扫卫生、做饭。
妹妹虽然嫌弃她,不喜欢她,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吴若涵就是比她省心比她优秀。
她很自律,也很努力,不用任何人督促,学钢琴,学英语,各种补习班,安排得满满当当。
闲暇时就和同学一起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偶尔也会偷偷做个颜色浅浅的美甲。
吴若涵积极向上,阳光自信,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唯独对她苛刻,常在背后骂她「乡巴佬」,从来不肯在外面承认她是姐姐。
当然更不肯和她一起出门。
吴秀娜因脚伤在家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出门上学时,刚到小区门口,看到了池骋。
天还很早,东方泛起鱼肚白,池骋穿着白衬衫,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靠在自行车后座上。
他像是在等人。
吴秀娜心里一紧,脚步迟疑,手心都出汗了。
池骋看到了她,冲她笑了笑,眉目干净,惊鸿入眼。
少年风华正茂,灿如阳光,她一时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后来发现真的是一场梦,池骋等的人不是她。
在她迟疑之时,身后有个女孩跑了过去,兴奋地喊了一声――「池骋!」
那女孩她认识,是她的同班同学,班长杨思菱。
杨思菱扎着干净利索的马尾辫,皮肤白皙,眉眼如画,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
她和池骋站在一起,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无比耀眼。
然后她坐上了自行车,池骋笑着说了句:「坐稳了啊。」
然后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巧笑倩兮地对不远处的吴秀娜挥了挥手。
「吴秀娜,我们先走啦。」
吴秀娜受宠若惊,呆在原地。
那天上课,她心不在焉,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杨思菱。
她长得真好看,皮肤好,睫毛长,像个洋娃娃。
成绩也优异,班会上唱歌跳舞,落落大方,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
这样的女孩,才配和池骋站在一起吧。
晚上她失眠了,三更半夜地起了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厚重的刘海,皮肤黑,脸上有雀斑,牙齿不整齐,头发干枯分叉……
没有气质,走路低头含胸,眼神忽闪,畏畏缩缩,像只小鸡仔。
杨思菱在名字上就已经赢了她一大截。
思菱,思菱,多么好听。
可是,她真的也很想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站在池骋面前。
吴秀娜开始了长达几年的自虐。
她用积攒的压岁钱去戴了牙套,买了护肤品、面膜。
每天早早起床,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学英语单词、背课文,努力纠正自己的口音,寒来暑往,一直坚持。
只要有空她就去学瑜伽,学跳舞,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虽然四肢僵硬,掰得眼泪汪汪。
因为被妹妹嫌弃身上有味道,她每天早晚都洗澡,恨不得拿钢丝球搓一搓,把身上腌入味了。
吃饭不吧唧嘴了,也不会习惯性抽鼻子了......妈妈看到她戴了牙套,一开始有些惊讶,最后还拿了钱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