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抹弯月,几只萤火虫落在他身上,随着残喘的躯体微微光亮。
山魈躲在暗处,试探着上前。
它闻到了腥甜气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那个男人微微侧目,涣散的眼眸对上它,瞳孔骤然放大。
山魈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和祈求。
他在祈求神明救他,让他回家看一眼他的妻子。
外出三年,心心念念地归家,他无比思念他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以为山魈是神明的使者。
男人执念很重,眼中充满了渴求。
山魈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他,露出锋利的牙。
林子里没有神明,只有一只妖。
妖也可以满足他的愿望,带他回家。
但妖说必须吃了他,才能化作他的模样示人,将魂魄带回去。
男人苦苦哀求,求山魈吃了他,让他回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狡猾的山魈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它还想要男人自愿将魂魄也给它。
山魈惧怕人类,也想了解人类。
它想要人的魂魄,将人的思想占为己有,存在脑子里。
它已经不甘于隐藏在山林之中了,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去热热闹闹的人间走一遭。
为此他们在月下做了个契约,山魈带他回家,若她的妻子知道他已经是个鬼,还愿意接纳他,那么他该心愿已了,自愿将灵魂给山魈。
若她的妻子薄情寡义,不肯接纳一个鬼魂,那么山魈同情他,他的灵魂也可以离开。
商贾一心要回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月光洒在林子里,鬼火幽幽,一只魈蹲在将死之人身边,在他渴求的眼神下,舔了舔牙,将他给啃食了。
好在他已经濒死,感知不到疼痛。
山魈化作他的模样,不远千里,带他回了故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商贾年轻的妻子,侍奉公婆,恪守本分,一直在等他回来。
哪怕午夜时分,回来的是个鬼魂。
青梅竹马的爱人流尽了泪,面对鬼魂苦苦挽留,不愿商贾离开。
鬼魂没有泪,商贾眼中泛着荧光点点。
心愿已了,他应该欣慰,也应该遵守承诺,将魂魄自愿交给山魈。
可是离开妻子之后,他便后悔了。
为了一个执念,他的鬼魂也将成为山魈的美食,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最后时刻,鬼魂怕了,悔了,苦苦哀求。
可是,山魈还是吃了他,并且消化了他的魂魄。
从此,山魈开了七窍,懂了七情六欲。
我无法判别山魈做得是对是错,与妖结下契约的那刻,就注定了商贾的下场。
难不成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机会?
我问山魈:「那个商贾叫什么名字?」
山魈说:「孙南城。」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必是目光太过古怪,让他十分不解,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刚要开口,包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怪我,与山魈聊得太过投入,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
许庭淮抿唇站在门口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这架势,我怀疑是来捉奸的。
已经开了七窍的山魈,披着安世子的好皮囊,眯着眼睛看他。
突然转而温声对我道:「卿卿,今日相谈甚欢,本世子甚喜,还盼他日能有机会再见卿卿。」
说罢,含情缱绻地看我一眼,起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许庭淮,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被这畜生摆了一道,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我那小相公许庭淮脸色更加难看,看了我一眼,像是坐实了我的罪名,转身也离开了。
古代女子注重名节。
温卿已经出嫁,如何能再与其他男人共处一室,况且那男子还是她之前有婚约的安世子。
更要命的是安世子唤她卿卿。
闺名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我有些头痛,正想着要不要施个法术让许庭淮忘掉这段记忆,已经走开的他突然又回来了。
少年身如寒峭青松,后背绷得挺直,眉眼i丽,眼圈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波澜起伏,情绪不明,最终哽咽地唤了我一声:「娘子,回家。」
那样骄傲的少年郎,声音委屈、愤怒、难过……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他已经上前,牵住了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我走出了茶楼。
一路无言,他的手力道很大,滚烫如铁钳。
直到回到许家,进了房,他坐在椅子上,拉我到怀里,按坐在他膝上。
我突然发觉,自新婚后,许庭淮展露的温文尔雅都是假象,我被他这副绝世美颜的妖孽面孔给骗了。
他个头很高,身材挺拔结实,力气也很大。
温卿在他面前,实际如小鸡崽一般,任他拿捏。
他也是有脾气的,比如此刻,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漆黑瞳仁透着戾气,气息生冷。
我无奈地挣扎了下。
「你先放手,听我说……唔……」
话未说完,他突然吻了上来。
不仅强势,还很霸道,更像是在惩罚,恶狠狠的。
说实话,我真的懵了。
恍惚之间,脑子空白一片,竟不由得想起了我师父。
犹记那时,胤都司宫,慕容昭手捧竹简,支颐在榻。
我躺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看到他还在看那卷书,于是恶作剧地将手探入他衣襟里。
手指划过他硬朗的肌肤,被他一把握住。
他无奈道:「连姜,老实一点。」
「好吧。」
我撇了撇嘴,老实了那么一会。
见他真的沉溺在书卷里,目不转睛,又开始不甘心地去招惹他。
终于,他放下竹简,低头含笑看我,抓紧了我的手腕,顿时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惩罚性地吻我,强势霸道,令我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捏在我的后颈,逗小猫儿似的,玩味道:「再有下次,为师决不饶你。」
……
茫然无措,隔了千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口子......我贪恋着许庭淮的怀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许庭淮察觉到了,停下动作,喘息着看我,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雾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哑着嗓子道:「卿卿,你哭了。」
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湿润的脸,抬眸看他,赶忙解释:「相公,不是你想的那样,安世子去茶楼找我,为的是陈家小姐,闺中时我身体不好,我爹请遍了天下名医,安崇松是想我们温家出面,帮忙找几个高人给陈家小姐看疯病。」
谎话信口而来,但许庭淮信了,他眸光温柔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娘子不必解释,我知道你的为人,当然信你。」
「那你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他唤你卿卿,还因为,你曾与他有过婚约,我很嫉妒,很生气,想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
许庭淮提到安崇松,眉头皱起,神情又变得冰冷,抿着唇,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我想起山魈那条又长又细的红舌,也觉得有些恶心,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下次,我把它的舌头拔下来送给相公。」
许庭淮一愣,再没了方才的阴寒气息,忍俊不禁,捏了捏我的脖颈,很快又正色起来:「没有下次,卿卿以后不准再见他。」
说罢,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陈家小姐,不准帮她找大夫。」
2
我忽略了一件事。
许庭淮对安崇松和陈如月极其厌恶。
讨厌安崇松自然是因为温卿的缘故,厌恶陈如月就不知道什么原因了。
难道仅仅因为陈如月扬言要嫁给他?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一再的追问下,果然触了许庭淮的某根神经,他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那等厚颜无耻的女子,疯了才好,只当世间少了个祸害。」
我若有所思,然后从他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事。
陈如月十三岁那年,险些奸污了许庭淮。
目瞪口呆,我简直不敢置信,十三岁,这么猛?
许庭淮脸色极其难看,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陈如月这个疯批,果然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
说起来,此事还与温家有关。
众所周知温家是茶商,在赣州不仅有千亩茶庄,还几乎承包了整个南方的茶楼生意。
温老爷是乡绅豪杰,平日广行善事,口碑甚好,自然人人乐意结交。
作为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茶庄买卖打理得很好。
每年六月,夏茶采摘,温家还会在庄子里举办一场铭茶礼。
此时就彰显出了温家的好人缘,即便是面和心不合的安郡王和陈协领一家,也会很给面子地应邀捧场。
温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每年的铭茶礼都会提前几日去请德高望重的许老先生前来主持。
是以那年,十三岁的陈如月和十五岁的许庭淮皆跟着家人前来。
隆重的三茶六礼开始时,大人们都在品茶交谈,唯有陈如月,悄悄地拉了拉许庭淮的衣服。
陈如月直言自己方才在茶园里丢了方帕子,请许庭淮陪她一起去找一找。
许庭淮自然是迟疑的,但陈如月小小年纪,演技了得,当下落泪:「那帕子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许哥哥就陪我去找一找吧,茶园太大了,跟迷宫似的,我也不敢让丫鬟陪着去,怕待会我们俩都绕晕了头。」
陈家夫人于前几年去世,这是众所皆知的。
但许庭淮定然不知,陈家对女儿骄纵至此,陈如月嚣张跋扈,发起疯来连父亲房里的几位姨娘都敢拿鞭子抽。
她是陈大人膝下唯一的女儿,而且那位已故的陈夫人,还给她生了两个哥哥,均因她姑姑陈贵妃的提拔,在京中领了官职。
据说她大哥还是京中卫戍军营的人。
陈如月泫然欲泣,小小年纪梨花带雨,果真令许庭淮动了恻隐之心。
然后领着她去了茶园子里,认认真真地找帕子。
温家的千亩茶园,无边无际,置身其中,个子高挑的尚能分辨东南西北,矮一点的便要绕糊涂了。
帕子还没找到,许庭淮先昏了头。
倒不是因为他个子矮,少年身姿挺拔,方向感不会差的。
关键是他领着陈如月来找帕子时,先喝了一杯茶。
那茶是经陈如月的手端给他的。
许庭淮浑身发软,瘫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淋淋,希望自己清醒一些。
如他所愿,他清醒地看到陈如月一脸得逞的笑,先是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去脱他的。
陈如月身穿小衣,肌肤外露,笑嘻嘻地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许庭淮涨红了脸,手无缚鸡之力,闭着眼睛不去看她,结结巴巴地骂她不知羞耻。
陈如月将手放在他的唇上,嗔笑道:「先别骂,这叫什么不知羞耻,待会我家丫鬟领人过来的时候,再说不迟。」
许庭淮直接懵了,浑身冒着凉气:「你,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得到你呀。」
陈如月一本正经地看他,勾起嘴角:「赣州的姑娘家谁不喜欢许哥哥,我自然也是喜欢的,我父亲有意攀亲,但听说你祖父不太能瞧得上我,那我可太不高兴了,定然要先下手为强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他身上乱摸,嬉笑:「待会有人看到这番场景,你们家想赖也赖不掉了。」
许庭淮自幼读圣贤书,家风极好,陈如月这番操作,完全是在挑战他的心理防线。
可惜他被下了药,浑身都动弹不得,气急之下,为了清白之身,连咬舌自尽都想到了。
关键时刻,是温卿救了他。
茶园绿影绰绰,温卿的声音隔着老远,隐约传来――
「我的小猫方才就是钻进了茶园,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分开找,一定要帮我找到。」
温卿使唤的都是茶庄的茶农,男女老少都有。
茶农在自家小姐的吩咐下,赶忙地应声,四下分散寻去。
陈如月懵了,从许庭淮身上爬了起来,抓起衣服胡乱地穿,看都没看许庭淮一眼,自顾自地跑了。
茶农都是贱民,她堂堂的陈家大小姐,怎可被贱民之流看了身子。
那日堪称是许庭淮的噩梦。
最后是温卿先看到了他。
少女红着脸上前,别过目光,唤过一名老茶农,帮他穿好衣服,背去了庄舍里休整。
老茶农是个哑巴,比比划划说他像是中了毒,寻了一包味道古古怪怪的土方药,混在茶水里给灌了下去。
休息了一个时辰,闻讯而来的许老先生就过来了。
应许庭淮的要求,温卿只道是他中了暑,被茶农背到这里睡了一觉。
不过此事给许庭淮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强大,之后几年,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产生了抵触。
到了议亲的年龄,家里开始相看合适的女子,均被他以读书为借口,拒绝了去。
直到十九岁这年,温老爷找上了门。
许庭淮对温卿印象还是极好的。
他还记得那少女认真的表情:「许家哥哥你别怕,邹老伯是个哑巴,而且又是我们家的老仆,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少女眸光清亮,羸弱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红晕。
......
我搜索了下温卿的记忆,果不其然是有这事的。
说起来温卿真的是个极好的女孩子,自幼乖巧,性格良善。
那年铭茶礼,她无意间看到了陈如月身边的丫鬟,悄悄地在茶水里撒了点东西,又经自家小姐的手,端给了许庭淮。
后来陈如月拉着许庭淮去了茶园子。
温卿心思聪颖,察觉不对,犹豫了下,便带着茶农跟了过去。
要不说,陈如月如此嫉恨温卿,不惜痛下杀手,捅死了她。
听闻这些过往,我有些自责,悔不该答应山魈放过陈如月,我这小相公的仇,怎可不报?
年后二月,许庭淮一行学子启程去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