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赣州百无聊赖,每日就是茶楼逛逛,听听评书戏剧。
有时是跟我那婆母一起来,包间雅座,只能听到说书先生的声音,看不到人影。
有时是我自己来,那就相当洒脱,坐姿都豪放起来。
赣州很多八卦可以听。
比如陈家小姐害了疯病,安世子每日入府探望,不离不弃。
连陈大人都被感动了,也不顾两家政治立场了,扬言要把女儿嫁给他。
但安郡王家可就翻了天了。
郡王夫妇家法伺候,把安世子打得半死,不准他再出门一步。
深宅大门,如何关得住一只魈。
我在茶楼听戏曲的时候,有一次碰到安崇松,竟大摇大摆地带着陈如月出来逛街。
山魈的脑子果然不一样,为了个陈如月,不惜跟郡王断绝父子关系。
我在茶楼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礼貌地微笑,模样还有点小骄傲。
陈如月畏畏缩缩地在他怀里,一双忽闪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好一对脑子有泡的痴男怨女。
五月,许庭淮殿试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到赣州。
我那富家一方的温家老爹,比许家还要高兴,从城门口开始摆炮仗,噼里啪啦放了一天。
那一天,我和山魈应该都躲在自家屋里没有出门。
天知道,妖怪最讨厌听到炮仗声。
又过了两个月,许庭淮回来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赣州又沸腾了。
温老爹第二次摆了炮仗,噼里啪啦又一天……
再后来,我就跟许庭淮去了京城。
原本是不想去的,我还想着留在赣州看山魈的笑话。
但许庭淮不肯,执意要带我去京中赴任。
于是我们便收拾了行囊,告别公婆和祖父,离开了赣州。
接下来的事就颇具戏剧性了。
我在京城过得相当精彩。
首先许庭淮状元之才,如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吸引了一众京中贵女的目光。
升官发财死老婆……许庭淮对我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发觉有人想让我死。
那人是宰相家的小姐还是将军家的千金,时隔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我懒得跟她们计较,掺了砒霜的茶水,端起来就喝,在她们兴奋的目光下,突然两眼一瞪,闪着奇光异彩,赞赏道――
「好茶,再来一杯!」
后来又有跟我攀关系的女眷约我泛舟湖上,中途水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猛地将我拽下河。
外面是呼天喊地的喊救声,水底下我踩着那人的头,在他惊恐的面色下,硬把他往下按。
最后是我潇洒地飘出水面,「水鬼」不见了踪影。
……
反复几次异样,直到京中流传出状元夫人不是人的消息,我才赶忙收敛。
并且入夜时分潜入嚼舌根的那些人家中,来了个七窍流血,倒挂金钩。
我在京中还探听到了一些陈如月小时候的事。
陈家曾是在京中为官的,祖上称得上显赫。
旧时皇城,陈如月的祖父跟老王爷交情甚好。
两家经常走动,导致陈如月从小就有一个关系不错的竹马哥哥――小齐王。
这位小齐王可了不得,能文能武,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得他皇帝堂哥的信赖。
我估摸着陈如月所说的做皇妃,兴许就是想嫁给他。
但她晚了,前不久小齐王刚刚娶妻,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
听说原本陈贵妃是打算将侄女接到京中来指婚的。
谁知道陈如月疯了,一年都没见好。
如此,错过。
3
陈如月的故事我只当了个趣事来听,原是未做他想。
因为我答应了山魈不去动她。
但我没想到,她后来会主动来找我。
我在京中待了三年,后来又回了赣州。
原因无他,我与许庭淮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彼时许庭淮仕途顺利,在京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修撰官。
人人都道许修撰丰神俊朗,潇洒不羁,手持一把白玉扇,笑的时候明眸善睐,眼睑红痣分外妖娆,迷倒京中万千少女。
别的我不知道,在他高中及第后,有位御史府的小姐,一见许郎误终身,自此不肯再嫁旁人。
眼看那位小姐都二十了,再拖下去真的成了老姑娘。
她爹爱女心切,不惜亲自找了许庭淮,直言做侧室,自家女儿也是愿意的。
但许庭淮不愿意,他委婉地拒绝了。
人人皆知,许修撰与夫人感情甚好。
在外沉稳自持的许大人,回到家中率性如孩童,多年如一日,最喜欢缠着我,待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穿着一身松散的白衣,懒洋洋地趴在榻几上斗蛐蛐儿,一脸开心的笑。
「娘子,你捉的这只蛐蛐果然厉害,勇猛至极,又打赢了一场。」
「那是自然,如今秋分,天气渐凉,这几日正是拿蛐蛐儿的好时节,你只要记得挑头圆牙大腿须长的蛐蛐儿,一定能拿到战斗力强悍的。」
我手握一本书卷,抬头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我这拿蛐蛐儿的本事,说起来自在胤都就成才了,今日认真指点了他,是因为明日我就要回赣州了。
许家来了信,婆母病了,要儿媳回去侍疾。
古人重孝道,这是无可避免的。
许庭淮舍不得我回去,但他又着实记挂他娘,于是对我道:「卿卿,你放心,我之前已经朝家里寄了书信,若我娘无大碍,你侍奉几日替我尽尽孝道即可,若她病得厉害,我自然也是放心不下的,打算接她来京中请胡老先生瞧一瞧。」
胡老先生,是皇城里退了休的老御医,很有名气。
许庭淮冲我笑,眉眼温柔,皎皎如明月,灿烂干净。
他哪里知道,许家这次唤我回去是另有目的。
短时间内我是回不来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赣州的温家老爷,早早地便给女儿来了信。
道是许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他们家打算给许庭淮纳个妾,传承子嗣。
即便是温卿本人嫁给了许庭淮,以她的身子骨也很难生养。
温老爷明显心里有数,作为一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封建,他也认为女儿没有给许家诞下孩子是理亏。
所以他来信也是劝我回赣州。
他们知道许庭淮与我感情好,故而两家安排了以侍疾为借口,让我回去。
然后许家会派遣得力的婆子,带着他们一早相中好的看起来好生养的姑娘,去京中照顾许庭淮。
温老爷宽慰自家女儿,等那女子有了身孕,诞下的若是女孩,让她继续生,若是男孩,你便可以回京,将孩子养在自己名下。
这也是许家赞同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唯独许庭淮那个二傻子不知道。
他还一脸愁容地看着我,闷闷不乐道:「京中为官不易,无圣上特许官员不可私自离京,否则我也可以与娘子一同回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相公不必如此。」
他闻言点头:「也是,横竖不过一冬,届时陌上花开,卿卿可缓缓归矣。」
与我成亲四载的少年郎,已然是自持稳重的男人,可他望着我的眼神,一如初时清澈干净。
这澄净如鹿的眼神,总能让我心里发痒,忍不住舔一舔牙床。
控制住吃人的冲动,我转移注意力,对他道:「母亲说担心我回去之后,你这边缺人照料,所以从家里指派了知根知底的丫鬟和婆子过来,倒不必让她们干粗活,只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即可。」
许庭淮不甚在意:「京中不乏佣人,这么做是多此一举。」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最漂亮的那个丫鬟叫明丽,是许家精挑细选的,凭她的本事,很快就会照顾他到床上。
我看着他笑,看得他满心疑惑:「我脸上有东西?」
「有,春色荡漾。」
「……娘子都要走了,我如何荡漾。」
在他幽怨的目光下,第二天我回了赣州。
我初回赣州,发现陈如月的疯病竟然好了。
打听之下才知,不知何时武阳突然火出圈儿了一个老庙。
庙宇破败,里面只有一个老道叫祢尔。
治好陈如月的,正是这个老道。
我有了些兴趣,想去会一会这人。
于是我便去了那座老庙。
武阳大大小小的庙宇,没有一处像这庙一样,在半山腰的位置,黄墙黑瓦,处处奇怪,但又处处安详。
庙里供奉神像是一尊罗刹。
凶神恶煞,头有犄角,颧骨凸出,眼珠凹陷,徒留眼白,没有瞳仁。
乍一看如地狱恶鬼。
一个老态龙钟、佝偻身子的老道正守着功德箱,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茫然抬头,一张极其苍老的脸。
他说他就是祢尔。
他的庙供奉罗刹,他却长了一副菩萨像。
脸上每一道沟壑深刻的褶子,都透着慈悲。
我很不客气地看着他,指了指罗刹像:「这是谁?」
祢尔回答:「北太帝君。」
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你不老实,酆都大帝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在幽冥界的化身,怎会是罗刹像、恶鬼状?」
老道指了指神像手中捧的玉板:「你看,板上写着北罗酆。」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
罗酆山,确实是天下鬼神之宗统治之地。
鬼城酆都正在此间。
我皱眉,问他为何将紫袍神像的酆都大帝铸成罗刹恶鬼。
祢尔道:「谁说鬼君一定是紫袍神像,世人见的画像,难道一定是真?」
一把年纪的老道,声音沙哑,神情莫测。
「人有贪嗔痴慢疑,皆藏于心造作恶业,鬼神难道就没有他们的恶业?」
进庙之后,我察觉到老道确实是肉体凡胎,除了身上的老人味,周身气息看不出任何异常。
若非如此,我定然要跟他掰扯掰扯了。
我虽未见过酆都大帝真人,但我去过酆都啊,悬在五方鬼帝府的大帝画像,紫袍神目,端的是神态祥和,威赫凛然。
老道非说酆都大帝是罗刹像,那我也是无话可说。
跟一个没常识的凡人较真,有辱斯文。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陈家小姐是怎么治好的?
陈如月这疯病不好治,她中的是我的妖气。
凡人老道茫然地看着我:「啊?什么陈家小姐,我不知道啊。」
我略一沉思,起身去了安王府。
我那温家老爹告诉我,确实是安世子带着陈如月去了一趟山庙,回来后陈如月就正常了。
这个该死的山魈,借老道之名,逆天改命,把自己的妖元吐了一半给一个凡人。
我此番去找他,不为别的,此刻他妖气大伤,正是将他收入异妖册的良机。
结果在安王府,他一看到我,就跳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在京中吗,怎么回来了!赶紧走!」
山魈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只有我知道,他妖力大不如从前了。
天助我也,我拿出异妖册。
他很没骨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N子,你不能出尔反尔,说好的休战,说好的让我陪着如月度过这一世……」
「谁跟你说好了。」
我一脸正气:「妖跟妖讲什么信用,现在不收你,难道等将来陈如月死了,你拿回那一半妖元?」
山魈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对我恶语相向,苦苦哀求:「连姜,求你,我只要这世间短短几十载,一切结束后,我自愿入异妖册。」
我能信他吗?
答曰,不能。
见我不为所动,山魈又使了一招:「连姜,你也是爱过人的,当初你师父为你,魂魄为引镀身,拼上性命也要救你,我对如月也是如此,我虽是妖,从无害人之心,而我所求的这几十年,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给我个机会,将来我愿意入异妖册,你若不信,咱们可以歃血为盟。」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跟我歃血为盟?
但我没有犹豫,随手取过桌上的碗,匕首一划拉,手掌割开,放了半碗妖血给他。
妖血是有毒的,尤其是对另一只妖而言。
山魈在我的注视下,长舌嘶舔,举起我的血,一饮而尽。
我嘴角勾起笑,看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意味深长道:「你这行为,跟当初那一心要回家见妻子的商贾一模一样,但愿执念过后,你不会像他一样出尔反尔。」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出尔反尔倒也不怕,商贾逃不过,你也逃不过,真有意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夺了他的魂魄,竟然也走上了他的老路。」
山魈愣了一愣,也不知为何,瞳孔之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很满意,看着他情绪不稳,又给了一记重击:「所以,我很好奇,你现在到底是一只魈?还是那商贾?」
很早之前,我就在怀疑。
当初在尸水河底,五浊河童将我吃了,我与它融为一体,最终凭借更胜一筹的能力,在意念上完全取代了它。
那么山魈呢?
怕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谁。
我在语言上重击了下他,原因无他,纯粹是看不惯他那傻 X 样。
若是喜欢上个正常女子,我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陈如月那种疯批,他竟然用一半妖元治好了她。
山魈当然是傻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感天动地牺牲自我救治了的陈如月,半年后来找了我。
她胆子倒是大,开门见山,直言道:「温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安崇松?」
我惊讶了下:「你要杀他?为何?」
陈如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愤恨道:「他纠缠不放,令我恶心透顶,我爹竟还在我意识不清时将我嫁给了他,我要嫁的自然是京中真正的权贵,他一个小小的郡王世子,异想天开,简直做梦。」
可悲可叹,山魈心心念念要治好的姑娘,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嫌弃了他,并一心要杀他。
她当然也是尝试过动手杀他的,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杀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