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外人不会想到,这样一座鲜艳动人的城,藏着一条地下暗河,无边无际,飞逾万里,覆于洪荒和黑暗之中。
尸水河是黑色的,不发怒的时候悄无声息,水波粼粼,幽暗如墨。
但每隔两年,河魂会震怒一次,他们说是烛阴之子的愤怒,届时河里封印的百余种异妖会受此影响,变得狂躁,有甚者会妄图冲破结界,重返人间。
但都是徒劳之举,慕容昭是胤都祭司,那时我们也称一国祭司为巫师,祭司的徒弟们被人称为子。
尸水河发怒之前胤都天际会出现无边无际的红云,鲜艳似血,怒火中烧。
镇压尸水河对慕容昭来说极其简单,他身上流淌着慕容氏的血脉,是殷商巫后裔,且他能力强大,一道金咒覆于起伏不定的河面,那咆哮如恶鬼的惊涛骇浪会逐渐平息,恢复如常。
尸水河大约两年发怒一次,但又没有具体日子,也就注定了慕容昭永远不可能离开胤都。
慕容氏当然也是有族人的,我师父就有一位嫡系的弟弟,但很遗憾,他们资质平庸,出挑者甚少。
胤王钟离氏一脉,是殷商时期克昏夙商的封地王族。
自胤都建立之日起,钟离氏守城,慕容氏守河,泾渭分明,但又世代联姻,相辅相成。
胤都公主钟离O,是王室正统血脉,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嫁给慕容昭。
我十岁的时候,胤王来司宫与慕容昭商议要事,OO躲在胤王宽厚的身子后面,探出头偷偷看他。
慕容昭笑了,唤过我,摸着我的脑袋说:「连姜,带公主去玩吧。」
OO很快与我混熟了,她说这次是特意跟着父王过来的,她喜欢慕容昭,想见他。
你看,同样是十岁孩童,她已经有了思慕的人,有了少女心事,而我还只知道趴在司宫所的菜园子里捉蛐蛐,笑得跟傻狗一样。
OO说:「父王对我太凶,慕容昭每次看到我都冲我笑,上次还给我秦糖吃。」
我说:「这只蛐蛐是公的,看着个头挺大,战斗力不如母蛐蛐。」
OO说:「我好喜欢慕容昭,我想快点长大嫁给他呢。」
我说:「现在的蛐蛐都不太好,牙软,我藏在前殿角落的瓦罐里有只大红蛐蛐,我给它起名『威武将军』,你想不想看看?」
OO于是将慕容昭忘之脑后,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去找蛐蛐了。
我与OO后来又见了几次,一起和泥巴摔响,一起爬树摘柳枝,一起玩「采花大盗」的游戏,后来五师兄和七师弟也加入我们,我们就一起玩娶亲游戏。
我是玉郎,OO是花娘,我们俩拜天地,OO头上戴着花环,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有些害羞。
后来OO再来司宫,见了慕容昭,开口就问:「我来找我小相公连姜,大人知道他在哪儿吗?」
有关我和OO,以及慕容昭的三角恋情就这么传开了。
为此我和OO还很苦恼又甜蜜地交谈一次,那年我们十一岁。
我一脸严肃地说:「OO,你说清楚,你是想做我师母,还是想做我的花娘子。」
「我,我也不知道。」
「你必须选一个,是跟师父好,还是跟我好?」
OO捂着脸,十分难过:「连姜,你别逼我了,你知道的,我是胤都公主,注定要嫁给慕容昭的。」
我也十分难过:「好,我祝福你们,反正我是抢不过师父的。」
OO扑到我怀里哭:「连姜,我爱的是你,真的是你。」
后来,我们俩商量一起私奔,浪迹天涯。
OO偷了她父王的通关路引,我偷了师父的金叶子。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连王宫的门都没逃出去,我也没能走出司宫,被我师父慕容昭拎小狗一样拎回去了。
我和OO就这么被拆散了,我难过了许久,对我五师兄说:「师父夺我所爱,此仇不共戴天!」
五师兄很同情我。
第二天慕容昭给了我一大把秦糖,我吃完以后,别别扭扭地说:「师父,我原谅你了,我与OO虽然情投意合,但注定是没有结果,她今生只能是我师母,但愿下辈子我和她还能在一起。」
慕容昭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OO长到十三岁时,已经有了倾城之貌,胤王室对她教导严厉,她因而知书达理,温婉大方。
钟离氏公主及笄那年,胤都王室安排了砀山封典。
吉日出行,登高祭天,来回需十日。
慕容氏去了很多人,祭典由我大师兄主持,我的其余师兄师弟都去了,我本来也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结果都要上马车了,我师父慕容昭勾了勾手指头,将我拎下来了。
后来他们都走了,马车消失不见,我还站在门外,十分幽怨。
我说:「为什么到了出发的时候才告诉我不准我去!」
他说:「啊?没人告诉你吗,外室女不得参加王族祭典。」
我都要被气哭了,我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好几天的行李,还时不时跑去问他,山上冷不冷?需要多带件衣服吗?我走之后麻烦师父照顾下我的老猫豆子......
他一直都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山上不冷,衣服多带一件也好,放心我会照顾你的猫。
结果在这节骨眼上等着杀人诛心。
我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跺跺脚扭头就走,天知道我多想参加这次出行。
我又三天没有理他,满脑子都是我的师兄弟们在山上跑啊跳啊,跟猴一样,好不自在。
第四天,慕容昭来到我屋里,我赌气地趴在床上不理他。
他说:「小家伙现在脾气这么大了。」
我纠正他:「我都十五了,晓得男女之分了,不是小家伙。」
关于我懂的「我跟他们不一样」这件事,还要归功于我的二师兄。
去年柳公差人押来一只赤眼朱妖,封入尸水河那日,师兄师弟们都去了。
我因身上来了癸水没去,结果发现我的二师兄也没去,我问他为何不去,他说肚子疼。
他当时气色不好,我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我懂的。」
然后我体贴地去帮他煮了碗姜茶。
我说:「喝吧,喝了就不痛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二师兄说:「这什么鬼东西?不喝,喝了只怕拉得更厉害。」
然后我们俩各自沉思了对方的话一秒,我试探性地问他:「你不是来癸水?」
他的脸黑了:「男人怎么会来癸水。」
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也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女孩青春期总是有各种变化,遇到不懂的我就去问慕容昭。
「师父,我觉得我最近吃胖了,但是我的肉都长胸脯上了。」
慕容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轻咳一声,白玉面颊点点红晕,半天说了两字――
「挺好。」
他一说挺好,我立刻开心地去拉他的手:「真的挺好,特别有弹性,软软的,你摸摸。」
他那薄玉面颊上的霞色,再次蔓延到了耳根。
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谪仙似的人物,拿着白布条,亲自做示范告诉我怎么束胸,手把手地教,最后又不忘警告我。
「身体部位不可以给任何人看,也不可以给任何人摸……」
我晓得自己跟OO一样是个妞的当晚,又去找了他,他终于摸了摸我的头,唇弯成半月弧度,眸光微动,眉梢皆是笑意。
「是啊,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后来,司宫里几位师兄隐约也是知道我女儿家的身份的,当然师父也晓得他们大抵是知道的。
但因师父不说,大家也都不说。
只是,我的团宠地位更加稳固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师兄们都是先给我,为此八师弟十分不服气,因为跟我抢玉光杯,被我狠揍了一顿。
话题扯远了,师兄师弟们去了祭典后,偌大的司宫,除了几个看门小童,只剩我和慕容昭了。
我赌气说自己不是小家伙,他眉眼含着温柔的笑,伸手去揉我的脑袋,揉了那么一下又放下了手,感叹了句:「是啊,长成大姑娘了。」
那日,他送给我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襟窄袖襦裙。
那一年不止是钟离公主的及笄,也是我的及笄。
我还记得那件衣服是芙蓉色的,很漂亮。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女装,激动又紧张,慕容昭很认真地为我梳头发。
我幼时长得浓眉大眼,男孩气十足,穿了那芙蓉色的襦裙,添了几分色彩,铜镜里的女子眉眼英气,鼻子秀挺,竟然也是好看的。
慕容昭修长手指抚过我的长发,在我鬓间插入一支海棠花簪。
我难得地羞涩了那么一下,期期艾艾地问他:「师父,好看吗?」
他看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波光流转,含着摄人心魄的笑。
他说:「我们连姜,自然是好看的。」
我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朝代更迭,时代变迁,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仍旧觉得大秦的大襟窄袖襦裙,是世上最好看的衣服。
那日襦裙之外,他还给我披了狐裘,带我去了尸水河。
宽阔无际的河面,掀起阵阵寒风,黑浪滚滚,我们站在河边,渺小如蝼蚁。
慕容昭从背后为我敛紧了狐裘,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在咫尺。
我微微侧目抬头,看到他干净清晰的轮廓,棱角分明,神情却有些清冷,眉眼幽暗不明。
他望着尸水河,问我:「连姜,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胤都?」
我「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想。」
他愣了下:「为何不想?」
「因为师父在这儿,连姜要永远跟师父在一起。」
慕容昭于是「唔」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算你有良心。」
我自幼来到他身边,生活安定衣食无忧,从来不知我热爱的胤都,对他来说是枷锁和束缚,是他一直努力想摆脱的桎梏。
我后来才知,其实我是不太了解我师父的。
2
OO得知我是女儿身时,笑得花枝乱颤,回想往事,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十岁时,懂得「思慕」一词;我十岁时,懂得「公蛐蛐不如母蛐蛐好」。
她十六岁时,懂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十六岁时,懂得「卧槽原来我也是个妞」。
她总是比我成熟比我懂事,比我思考得多。
虽然在她面前我像个二傻子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我很喜欢OO,她美丽、聪明、善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我对她说:「等你成为我师母了,咱们俩天天好。」
她「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又感觉这样失态的笑影响公主形象,很快神态如常。
但她顿了顿,还是眼睛亮晶晶地说:「连姜,我们要好一辈子。」
OO一直是我生命中无与伦比的美丽,我们俩的手握在一起,异常坚定。
直到我的老猫豆子生命走到了尽头,悄悄地离开了我。
那晚为了寻它,我去了胤都王宫与司宫中间的那片宫槐林。
那里有一处废旧的祭祀庙,是从前王室宗族用来祭神的,后来嫌不上档次,又挑好地方重新建了个新的。
我寻猫寻到了这里,听到庙里有动静,还以为是我的豆子在里面,正想进去看看,又觉得声音不对。
那是一对男女交合的喘息声。
我那时不懂人事,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隐忍、克制,像是极其痛苦。
声音隐约有些熟悉,于是我灭了手里的灯笼,借着月光偷偷探出头去。
这一看,令我当头一棒,呆若木鸡。
是OO,和她的王叔钟离椤
二人衣衫不整,OO趴在他肩头,神智迷离地叫他:「九王叔,九王叔......」
我握紧了拳头准备冲进去救她。
在此关头慕容昭出现了,捂住了我的嘴将我带了回去。
路上我含着哭腔说:「师父,OO被欺负了,你为什么不救她!」
慕容昭当时应该是挺无语的,他跟我解释:「她没有被欺负,她是自愿的。」
我不解:「自愿干嘛,她们在做什么,OO叫得那么痛苦。」
他没有回答我,月光之下,我被他背着,趴在他后背看不清他的表情,因而探头到侧面又问:「师父,你说话呀。」
半晌,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你还小,以后自然会懂的。」
可见,慕容昭虽然养大了我,但是教育方面总是跟不上,当我明白男女差异时,OO已经懂得了生命的起源,并且积极地在探索。
虽然这是一桩王室丑闻。
后来我缠着慕容昭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于是自己领悟到OO是跟钟离椤负谩沽耍一种愤怒涌上心头,我对慕容昭说:「OO这个骗子,说了要一辈子跟我好,就算不跟我好,也要跟师父好,怎么能跟她叔叔好呢。」
又过了一个月,我又有了新的领悟,半夜溜进了慕容昭的寝殿,晃醒了他。
「师父,OO这是罔顾人伦道德,背叛了我们。」
慕容昭抚额:「知道了,回去睡吧。」
又过了一个月,我又想到了别的,半夜爬上了慕容昭的床,把他往里面挤。
「师父,OO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咱俩好好想想怎么把她夺回来。」
寝殿灯光幽幽,床头案架上的长明灯晃啊晃。
慕容昭被吵醒后,皱眉看我,眼睛漆黑不明,像是隐匿着流淌的暗河,神秘又古怪。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连姜,滚回去。」
那晚我穿着单衣,没有束胸,已然有了女孩子的曼妙身姿,但我浑然不知,也没有看懂他眼中的隐晦。
我觉得他对我态度这么差,应该也是伤心了,毕竟OO与他是有婚约的。
我紧挨着他,伸手掖了掖被角:「师父,别难过,OO不跟你好,咱们俩好。」
他的睫毛颤了颤,按住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动作。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漩涡,令人不由得心里一慌。
「连姜,回去。」
「师父,你好奇怪啊,你怎么了?」
慕容昭的异常,让我有些心慌,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与平日不同,似乎紊乱了些,还有些躁动。
我还看到他的喉结滚动,心慌被好奇取代,作死地伸出手去触碰――
「师父,你这里为什么在动?」
然后,他身子一颤,握着我的手用力了几分,掌心温度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