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门被撞开,她来不及惊叫,一双粗糙滚烫的大手就覆过来。
自懂事后,她已经竭尽全力反抗。
用捡垃圾卖废品换来的零钱换了无数把锁,可恶魔总有办法推开那扇门,叫她“乖女儿”,然后……
年幼时,她只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知道该和谁说,只能央求他,不要了,不要了……
再大一点,她以为她能逃出生天,可每次跑出去没多久,就会被抓回来。
她的养母疯了一样拿钢棒抽她,骂她白眼狼。
她在地上打滚,哭着控诉“爸爸”是怎么对她的,她害怕。
可那个女人像疯狗一样,只顾打她、踢她。
她孱弱颤抖的求饶,每一句都淹没在女人的骂声里。
而那个男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裸着大腹便便的上半身,沾满泥的裤子掉下去半截,露出四角内裤,眯着眼看幼女。
晚上,浑身是伤的她发着高烧,被猥琐的男人从床上拎起来。
“乖女儿,把你老爹伺候舒服了,你老母不就不会打你了吗?”
“啧啧啧,这满身的伤,看得人心疼坏了,来,让老爹疼你……”
记不清是多少个日夜,张吟忍受着这种凌虐。
她脑海轰然炸裂,浮现出那个女孩站在舞台上笑得灿烂如花的画面。
那晚,她疯了一样地挣脱他,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水果刀胡乱刺去,崩溃大喊:“你不是我爸,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醉酒的男人被刺到小臂,痛意让他瞬间清醒,短暂怔愣后,他怒火冲天,露出狰狞的面孔,大掌拍过去。
“不要脸的贱婊子!长大就出息了是吧!”
吼完,他扑上去。
她哭出来乱吼乱叫,试图惊醒女主人。
下意识的求生意志和多年潜意识里支撑她度过每一个黑暗日子的念头此刻也变得稀薄。
事实,她看到地上洒进来的月光缓缓出现一个黑影。
以及自己挥舞绝望的四肢如鬼魅摆动。
可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远离。
她眼角最后一滴泪无声落下,挣扎的动作也如夜般悄无声息地停止。
耳边偶有几声犬吠。
叫不来第二天的黎明。
后来,张吟去了趟县里的第二中学,在那里,她看到了穿着一身校服的阮丽。
她并没有像照片上一样化着精致的妆容,头上也没有花饰,校服甚至有些皱巴泛黄。
素面朝天的脸上没有笑容,清愁哀苦。
也许是生来就有的心灵感应,让张吟在看到阮丽的那一刻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物品,甚至是商品,生下来尚且没有意识,就只能接受别人的安排和对待。
抛弃她的亲生父母,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
得以留下来的阮丽,不是幸运的代名词。
是另一个悲哀。
她们的家庭,残破得一塌糊涂。
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性情古怪的父母,门庭冷落得没有亲戚朋友愿意靠近。
而生下她们的人,为了拯救她们有极大概率都活不下去的弟弟,在她们带着憧憬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毫无道理可言的随手一抓,让她们彼此分离,各自品尝上天馈赠的苦难。
相认以后,阮丽哭哭啼啼,一双好看的杏眼活活哭肿。
张吟倒是没什么反应,坐在她旁边望西边的落日。
冷漠无理,像她欺负了姐姐。
阮丽的眼泪太多了,简直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这是张吟唯一的想法。
“你……叫吟吟?”
细软的啜泣声像田野间的春风一样钻进张吟的耳蜗里。
她的姓不属于她,名字也不属于,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想着想着,她就不觉得耳边的哭烦了。
“吟吟,我是姐姐。”
明明是姐姐,却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怯生生的,胆小得要死,好似生怕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吃了她。
“嗯。”
张吟扭头,短发被吹得凌乱,更显得她的五官立体小巧。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很奇妙,就像是独自承受巨重踽踽独行,突然发现身边有人和你一样。
艰难,痛苦,却同时都不停歇地往前走。
阮丽笑了,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长长的马尾在肩上晃了晃。
“吟吟,你想弹钢琴吗?”
张吟还真被她问倒了,愣了愣,没来及反应,手腕覆上一股凉意。
她的手很细很长,软软凉凉的,触碰到肌肤时很舒服。
阮丽带她溜进一家餐厅,让她试着弹一下高台上的钢琴。
“我不会,怕给人弄坏了,你有钱赔吗?”
阮丽只是怔忡片刻,旋即开朗一笑,“不担心,你要是碰坏了我就答应给他们弹一个月的钢琴。”
张吟已经知道她钢琴弹得很好,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们?”
阮丽脸色沉下去,叹了口气:“我还要上学啊,不上学怎么考高中,怎么考艺术学院。他们虽然说,我弹就给我钱,可那些钱……不够。考不上艺术学院,我还怎么能学钢琴?”
“这叫……不图眼前利益?”
其实张吟不是很理解,有钱干嘛不赚,她心里其实很羡慕阮丽弹钢琴就能赚钱。
阮丽却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妹妹的小鼻子,夸赞道:“吟吟真聪明!”
张吟只记得那天,她们被餐厅的经理撵出来了,并且连带着他们对阮丽的态度都变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妹,还给你脸了,碰坏了我们的钢琴,把你们两个都卖了都赔不起。”
张吟一点就炸,正要和经理吵,却被阮丽拉着,一口气跑了好远。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阮丽这个人,矫情又胆小。
可她同时也知道了,她的姐姐啊,多热爱钢琴。
第58章 命途
之后,姐妹俩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面。
她们没有手机,但会通信。
每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出县城那条国道旁边正在开发的公园。
后来阮丽考上了县里第二好的高中,张吟为她高兴,觉得她离艺术学院的梦想又进了一步。
“姐,你在信里说你现在在一个钢琴培训班帮人上课,什么意思?你都这么厉害,能给人上课了?!”
“吟吟……”阮丽红了脸,小手捏着衣摆,挣扎了半天。
那天,张吟听到阮丽亲口对她说:她上高中后,碰到一个音乐老师,他很欣赏自己,主动让她到自己的钢琴班上课。
在他的指导下,阮丽的十级考试很快就一次通过。
“那……他不收你钱?”
那个年代的钢琴课五十块钱一小时,是阮丽无法负担的数额。
“嗯,他了解我家里的情况。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
可是她真的想尽办法凑钱了。
贷款、打零工,从初中到高中,还是无法承担学钢琴的费用。
就算她再有天赋,可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训练,也是无法应对艺考的。
宋元迪对她的另眼相看无疑给了她前进的希望和动力。
她原本想,考了级,又学得差不多了,就不继续“厚脸皮”呆下去。
等考上大学,就慢慢赚钱还学费。
可宋元迪却提出一个建议,让她在他的钢琴培训班教学。
他说她的水平足以教好一些刚入门甚至有些基础的学生。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继续学钢琴,可以掌握更多的技巧,可以练习更多高难度的曲子,还可以用教学工资抵她的学费。
张吟却觉得不对劲。
她远远见过一次阮丽所说的那个钢琴老师,温润斯文,风度翩翩。
可她从小的经历让她敏锐感知到,一个尚未成婚的成年男人,不可能这么大义凛然的帮助一个长相漂亮的女穷学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凌晨。
张吟也上了高中,学校强制要求住宿,因此她有了可以逃脱禽兽掌控的苗头。
学校有一台座机,她把号码留给了阮丽。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湿润的空气全是霜寒凛冽的冷风。
张吟的被子不够厚,又生了一手的冻疮,晚上又辣又痒,缩在被子里半天没睡着。
舍管阿姨也不管现在是深夜,拿着手电筒粗鲁地推门。
“413张吟,有电话找!”
寝室里的其他人其实也冷得睡不着,这么大动静,全屋子的人都醒了,坐起来打趣张吟。
“张吟,别是背着我们找男人了吧!不然谁大晚上的找你!”
张吟没什么表情,披了件棉衣趿着拖鞋跟骂骂咧咧的宿管阿姨下楼。
楼道只有一盏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时强时弱。
破了好久没人修理的管道在漏水,滴滴答答。
深夜的山,风愈发狂,像野兽怒吼,以此宣泄静默被打破的不满。
接起电话,那头压抑呜咽的哭声如海涌来,原本娇弱的声音变得粗哑,张吟紧紧握着听筒贴近耳朵,才能听清。
“吟吟,怎么办,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张吟在宿管阿姨的叫骂声中整理思绪。
她第一反应是去算,距离她们的十六岁生日还有二十一天。
因为上一次见面,姐妹俩还兴高采烈的计划着第一个一起过的生日。
阮丽被宋元迪推上了床,不能完全说是被强迫的。
她从选择这条路起,其实就应该预知到自己的未来。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
阮丽的初潮来得晚,对男女□□更是开窍得迟钝。
可花蕾刚有破土而出的苗头,就被人用力采撷。
宋元迪不过是个世俗的男人,他将将过三十,事业如日中天,身边追求的对象源源不绝。
可成功的男人总是会对娇弱柔美的年轻女孩动心思。
宋元迪在音乐教室看到阮丽的第一眼就没能免俗。
顾虑过她太小了。
可她眼里对钢琴的狂爱,让她整个人熠熠生辉,那种光彩让宋元迪迷了心智。
他对她青眼有加不错,把她当作最得意的培养对象也不错。
可同时,他也把她当作一个可以激起他征服欲的女人。
那天他喝了酒,阮丽在琴房送走最后一名来学钢琴的学前班小男孩。
小男孩很喜欢阮丽,觉得阮老师比宋老师温柔。
家长来接他,也迟迟不肯走。
宋元迪坐在沙发,看着年轻饱满的女孩坐在钢琴旁边,嘴角含笑,耐心亲和地哄无理取闹的孩子。
灯光落下来,她乌黑柔顺的头发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
宋元迪伸手摸了摸,湿了。
他哑然失笑,竟然觉得那个小胖子烦人得很。
起身,直接把他抱出去送给他的父母。
再回来的时候,琴房静悄悄的,阮丽已经收拾好琴谱,背上包,对他笑了笑。
“宋老师,我先回去了。”
她忙了一晚上,马尾有些松散,皎白的脸颊红扑扑的。
从小腹蹿上一股无名的火,他走过去拿开她的双肩包。
青涩的姑娘浑身僵硬,呼吸急促。
他却格外贪恋温热里的幽香,把她抱进房间。
他的卧室有一台最昂贵的钢琴,平时鲜少有学生能进来碰它。
阮丽很喜欢这台钢琴。
她十级考过的那天,曾对宋元迪说这台钢琴是她的幸运神,用它练那首怎么都练不满意的曲子,一下就通畅了。
那天夜晚,她如溺水的鱼,强忍着不适。
在一片水雾里,那台安静立在那里斯坦威的琴键起起伏伏,犹如幻影。
那通电话,张吟一个字都没说,宋阮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哭。
哭到最后,宿管阿姨在怨气中睡去,天边露出鱼肚白。
*
第一年艺考,阮丽怀孕又流产,状态极差,自然没有发挥出她应有的水平。
她没有考上梦寐以求的艺术学院,娇小的一个人,哭得嗓子都哑了。
宋元迪很心疼,一直安慰她,并劝说她可以报考别的专业,并不是不上艺术学院,就不能继续弹钢琴了。
可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在钢琴这件事上倔得要死。
宋元迪无奈,只能依她,让她复读。
只是觉得可惜。
她那年,连高考都没参加。因为艺考错失了机会,她对其他一切都没有执念。
第二年,在宋元迪的指导下,她发挥稳定,考取了专业第一名。
只可惜,荒废文化课太久,顾此失彼,她再次落榜。
宋元迪对她承诺,只要她有心考,他会一直让她考下去。
只是,他对她说:小丽,你已经二十岁了,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
她第一次从心底弥漫出深深的恐惧,比那个寒冬夜晚第一次被他闯进秘密花园还要害怕。
张吟第一次对她吼:“阮丽,你嫁给他你这辈子就完了。他就是想绑住你,怕你上了大学遇到年轻帅气的同龄人就跑了,他他妈就是个混蛋你懂吗……”
他根本不是毫无私心、慷慨的帮她,从头到尾都不是。
阮丽怎么不明白。
要不然,那个晚上,她就不会明明可以奋力反抗却没有这样做。
徘徊不定时,她又剧烈呕吐,吃不下东西。
开始显怀的时候,她披上婚纱,和那个已经三十四岁的男人站在宾馆门口,捧着花笑迎宾客。
天不遂人意,她被诊断为习惯性流产,孩子再一次没保住。
她刮宫完不久,平定山就传来消息,秋芳死了。
在那之前的两个月,阮女婿在外省遭遇连环车祸,其中一辆车爆炸,所有遇难的人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