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年乃至是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偏偏这短短的几天都忍不住。
回到辜宁见到宋元迪后,她冷静的血液就无时无刻如同在被热火煎煮,令人焦灼。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去医院会遇到一个不速之客。
再见赵昂成已经别是一番光景。
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头发变成了板寸,左小臂多出一片纹身。
“小阮,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只是隔了一个晚自习没有骑摩托去接她。
他身材高大,外形俊朗,是时下小女生最倾慕的“硬汉”形象,可宋阮却莫名有些生怵。
没来由的。
就像八九岁那会儿,听闻他杀人涉黑,突然就想远离他。
宋阮看见他手里拎着水壶往宋元迪的房间走,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住院?”
“哦,我前女友在这当护士,前段时间听她提过一嘴。我想曾经教钢琴的老师姓宋的,整个辜宁市应该没有第二个人。”
宋阮对他的个人问题不感兴趣,想走进去的时候突然被他拉住手腕。
可他却也只是拉到就立马放开了,好像只是做个形式。
“小阮,那时候其实我想打电话给你让你回来签字给他动手术,但……一来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我前女友说她们不能随便透露病人家属的隐私;二来,我的确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毕竟你都知道他摔倒住院了,但又迟迟没有露面。”
宋阮听他说完,弯了弯唇角,“怎么,你觉得我是存心放任他死?”
“我没有这个意思。”
宋阮抬手止住他往下说的念头,“你什么意思我不关心。陆昂成,我想十年前我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陆昂成望着她,缓缓低头,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要为男人间的恩怨记恨我。”
宋阮觉得可笑,但实在没什么心思和他多费口舌。
她觉得,从前陆昂成给她的“钢琴奇才”和沉稳大哥哥的形象可笑至极。
他从来都不是善类,虽然宋阮也不是。
可当宋阮走进去看到在读报纸的宋元迪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听宋元迪说当年的事。
可如果陆昂成在,宋元迪就算愿意说,她也未必乐意听。
想到这里,她心底升腾出一股烦躁,脸色沉郁。
正准备直接开口请陆昂成出去的时候,沈觉的电话打过来。
铃声在安静的病房格外刺耳,三个人都定在原地,气氛诡异。
宋阮看到来电显示,险些涌出泪来。
她现在再一次独自面对那些龃龉的人和事。
她没回避其他两人,接起来却也说不出话,怕他察觉出异样。
他说:“等答辩完我们专业要吃个饭,然后我回辜宁找你好吗?”
她很想点头。
事实上,她恨不得现在就见他,扑进他的怀里,承受他激烈的吻。
“唔,再看吧,说不定到时候我已经回去了。”
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连点滴的声音都几乎可闻。
所以宋阮猜测,宋元迪和陆昂成都听到了电话里是个男声。
宋元迪垂着眼,一言不发。
生了场病,他脸色蜡黄,眼白变得浑浊,只要稍微走神,他整个人都会显得很呆滞。
而陆昂成插手站在门口,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时,他侧身让了让。
对话很短,可宋阮的心情却开朗起来。
最后她什么都没问。
走出去时,陆昂成与她隔几步,不近不远像是和她顺路。
“你和沈觉,还在一起?”
宋阮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
她一直觉得陆昂成只要提起沈觉就有一股戾气,血淋淋的,让她很不舒服。
可他刚才用了“还”,而不是“又”这个字眼。
她不得不承认,就这么一个字眼,取悦了她。
还在一起。
彷佛这悠悠十年,他们从未走远。
侧面看去,她微卷的长发垂在肩头,骨相优越的侧脸浮起丝丝淡笑,陆昂成心头一震。
他沉郁的脸浮起不自然的颜色,垂着的手背多了几条跳动的血管。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宋阮沉吟片刻,停下脚步面对他:“陆昂成,我觉得我们没有叙旧的必要。”
他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你就当因为沈觉吧。还有,”她眼色骤然冷下来,“我还没有搞清楚,当年你是怎么知道我妈是平顶山人氏以及你为什么会去调查这些。”
电梯间的光有些暗,陆昂成高大的身影如同远处清晰的高楼,令人感到压迫。
“很好,你和沈觉,还真是我看错了你们。但是小阮,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才想到要来问我关于师母的事,不觉得晚了些吗?”
“当年我没从你那里得知真相,但我最终是知道了,又何来晚之说。”
说完,她提步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急促的清香伴随一阵风钻进陆昂成体内,他深吸一口气,叫住她:“难道你不想去见一下师母吗?”
脚步声缓缓停滞,高跟鞋最后蹬地的瞬间,有一个空旷的回音,经久不散。
“小阮,你不能否认我们曾经很默契,无论是在四手联弹,还是在其他方面。”
宋阮压抑住心头止不住泛起的厌恶,细眉低压,但又忍不住那点想要探究到底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师母去世,是因为她的坟头和我兄弟的坟在一个地方。宋元迪那次去祭拜,被我撞见。”
“当年的事给你的冲击太大,你一时无法接受走得干脆是正常的。我猜你走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要问宋老师把师母埋在哪里了吧?”
某个字眼霎时给了心脏一刀,宋阮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虽然面上镇定冰冷,但口腔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她不得不承认,她掩盖心绪的本事没有丝毫长进。
陆昂成也的确把她在这件事始末中的心态摸得透彻。
虽然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陆昂成一个外人会横插进来。
但眼下,她显然不打算自己去琢磨这个问题。
第78章 祭拜
次日,宋阮和陆昂成回柳景。
因为他说他正好要去祭拜他的兄弟。
宋阮有千百种方式可以问出阮丽的墓碑立在哪里,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和宋元迪平静地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陆昂成当年真的看到了宋元迪去祭拜阮丽,那么墓碑的具体位置,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所以宋阮决定和他上路。
柳景的地标是“农业银行”的大楼,过去这么多年,周围的大楼层出不穷,曾经作为县城最高的建筑如今也显得孤零委顿。
但从高速或者国道下来,驶入县城的平直大道上,远远就能看到的还是“农业银行”四个大字。
一个小时的路程,两个人完全没有交流,只是在进入柳景地界后,陆昂成随意开口:“以前这条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
如今却是开阔的四车大道,道路两旁多了许多新楼盘。
唯一的车站翻新,旁边有一个体育公园。
时过境迁,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但对宋阮而言,没太大的感触。
小县城再怎么发展,也就是这一方四亩地,无论去哪里,都要通过中心路段。
看到穿校服三三两两结伴成行的中学生,宋阮的唇角微动。
车子很快就经过柳景中学,陆昂成并没有把车速放慢下来。
等驶过去了,校园地带的喧哗被留在身后,耳边又恢复寂静。
“我想你应该不会很怀念在这里上学的一年。”
她这几天都没睡好,眼睛有些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衣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陆昂成扭头,看她在闭目假寐。
的确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准确来说,她学生时代甚至远追溯到童年,都是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在这里上学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故地重游,记忆像被拉扯过一样,悠长且金黄。
她知道她怀念的只是和某个人动荡又炽烈的几个月。
哪怕时间很短。
可那时候有他在,别人再多的冷眼都与她无关。
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停在郊外的一座山脚下。
“只能开到这里,不用爬太高,八九分钟就能到。”
宋阮应了一声,推门而下。
进去前有私人房掩着门摆香火蜡烛什么,陆昂成询问她要不要买。
她思考片刻,说不用了。
陆昂成点点头,自己过去买了把香烟和钱纸,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鸟鸣欢悦,天气晴朗,有浓密的绿荫遮掩着,阳光也照射不进来。
山间的空气很清凉,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宋阮穿的白鞋,因为她只有这双平底鞋,走了没几步,就变脏了。
陆昂成突然停下的时候,宋阮还没反应过来。
她从来没祭拜过死人,何况现在要去见的,是她妈。
以前的她偏执到疯狂要找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零碎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她眼前的世界却灰暗般定格。
“我需要再往上走几步,等会儿下来找你。”
宋阮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
陆昂成拨开一些杂草,然后准备跨大步往上走,突然听见她开口。
“这花是宋元迪送的?”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想象中的杂草丛生、荆棘满布。
比起那些看上去无人在意的坟头,阮丽的这块地显然干净许多。
墓碑上也没有泥,每一个刻字都崭新锃亮。
地上还躺着一束花。
“我猜测师母的忌日是四月五号,那时候宋老师已经卧病在床了。”
说完,他回头,看到宋阮正平静地看他。
“是你送的。”
陆昂成耸了耸肩,语气坦诚,“你没必要像戳穿罪犯罪行一样的语气来说这句话。我来看我兄弟的日子不定,想起来就来。顺手买束花或者烧根香,毕竟她也算是长辈。”
“我知道了,你让我和她单独待会儿。”
陆昂成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走了。
爬上来的时候出了点汗,静下来由风吹一会儿,就感觉毛孔紧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提步向前,脚踩过枯枝落叶,一阵阵的响。
陆昂成十年前碰到宋元迪那次,墓碑上是没有照片的。
可后来宋阮失踪,陆昂成再次路过阮丽的坟头,看到上面多出一张黑白照。
蹲下来,宋阮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光洁的额头,小巧标致的五官,笑容清浅。
她猜测照片里阮丽十八九岁。
同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的那段录像——少女娇态活泼的一举一动,和照片里纯净的笑如出一辙。
那时候她还没有怀孕,第一次艺考也还没有到来,她没有失败。
宋阮好几次试图张口,但喉咙就像被粘住一样。
每个婴儿来到这个世间,几乎本能的,开口第一句就是“妈”、“妈妈”。
多轻而易举就能破口而出的称呼。
但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唤的次数寥寥无几。
从前每次提起,都是带着仇恨、嘲讽。
后来她离开这里,一次都没再叫过。
其实宋阮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恨她。
她死或者不死,不都是抛弃了自己吗。
可每次想起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前,或者说她短暂的一生经历过什么,宋阮就止不住羞愧、自我怨恨。
她深深误会了她十几年,误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恨与怨竟然无法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你到底有多爱钢琴呢?”
这是她作为她的女儿,面对面和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爱到宁愿和一个大自己十四岁的音乐老师上床,爱到可以把自己的爱情和青春永远绑在那个男人身上。
不耻吗,不恨吗,不甘吗。
狂热掩盖住一切丑陋虚伪的代价,是死亡。
“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大概就是热吧。”她轻轻勾起嘴角,状若不屑,“骨子里的偏执热爱,我体会到了。”
“所以这些年,再难,我都没有放弃弹琴。”
体验感并不好,极致满足但又极致痛苦,她一度觉得自己再走阮丽的老路。
只不过没有出卖自己的爱情和身体。
这样说也不对,那时候的阮丽才十五岁,除了钢琴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定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就被一个自私的男人拉拢封锁了世界观。
她仰起头时,眼睛里一片滚烫的热意。
就不能坚持一下吗?
那一年她明明考上了心心念念的艺术学院,只要她是正常的,宋元迪不可能不放她出去上学。
到了外面的天地,遇到更好的人,宋阮不止一次幻想,她可以叛逆一点,带着热爱远走高飞,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永远赤诚。
如果是那样,宋阮想自己是会原谅她且接受她抛下自己的。
可哪有这么多可笑的幻想。
心智不全就被一个男人掌控,之后经历那种事,九死一生生下来的第四胎又被怀疑是野种……
其实想想,天地万物都抵不过基因的无声爆发。
一个精神病人,失去意识,失去热爱——那些无形的支撑她苦苦度过一生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用一个黑塑料袋把已是空壳的自己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