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申宁这口气是为自己的原形叹的。
当初是小崽子时,想怎么贴贴就怎么贴贴,想怎么蹭就怎么蹭,但现在,闻一下都要被骂。
想到这里,她真有点委屈了。
瘦高的姑娘脑袋耷拉着,眼珠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看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去。
谢温时恍惚了下,觉得这副作态有些眼熟。
自己小时候养的那只小黑猫,不就和眼前这姑娘一模一样吗?
粘人,爱犯错,每次做了错事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你,让你生不起气来。
但历来是“我错了,下次还敢。”
想起幼时心爱的小宠物如今生死不知,谢温时的心情冷静了下来。
他放下捂在脖颈的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润镇静。
“你是姑娘,不能这么和男人接触,被人看见了不合适,”说到这儿,谢温时看见她骤然发亮的大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哪怕是没人看见,也不行。”
申宁“哦”了一声。
她佯装认真地听着,实际上,尾巴已经在长棉袄底下摇晃着,满是和小伙伴贴贴的喜悦。
嘿嘿,终于抱到小伙伴咯。
他香香的,比大队里那些臭人好闻多了!
谢温时说着说着,见申宁眼珠乱窜,便知道她根本没认真听。
他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刚伸手,便见她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往上移。
“你的手好了吗?”
谢温时看见自己手,被挑破的水泡上了药,已经收敛,等以后变成茧子,再磨就不会疼了。
他内心没什么波澜,申宁看见他白皙的手上多了几道伤痕,却很心疼。
豹子不善言辞,把自己最好的诚意拿了出来。
“我帮你干活好不好?”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圈,欢快询问道:“你干一天的活儿,我一会儿就完事了,我偷偷的,不让别人发现!”
谢温时微怔。
他看着她单纯明亮的眼,暗叹一声,几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顶。
但他还是没有伸手。
他温声道:“你不需要帮我干活,”太多情感上的交集,只会让他没法偿还。
眼下,他只想利用这个姑娘掌握一些信息差,再回报给她一些报酬而已。
糖果,刚才的拥抱,都只是报酬。
他想。
申宁歪歪头,不愿意听这个,直接换了个话题。
“我们去烤鱼吃吧!”
她拍拍自己的肚子,虽然晚饭吃饱了,但一想到香喷喷的烤鱼,还是馋得流口水。
李建文早就回屋了,谢温时点头,又有些迟疑。
“我们怎么出去?”
知青点的大门老旧,每回打开关上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如果不能走正门的话——
谢温时攀爬在墙体,脸色有些恍惚。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翻墙,会在眼下这种情景。
申宁已经翻了过去,她小声道:“你别怕,我会接住你的。”
说着,她张开双臂,用期待的眼神迎接着小伙伴跳到她的怀里。
谢温时别开眼,从另一个方向跳到了地上。
知青点的围墙只有一米五多,他稳稳落地,直起了身子。
无视申宁失望的眼神,他道:“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申宁只好收回手,但想起烤鱼,她又兴致勃□□来,“我们快走!”
这个时间点大队外面是没有人的,春耕期间,没人大晚上去别人家串门,但申宁还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看见。
好不容易到了家,申宁打开锁,两人一进去,便把门重新关上了。
听见关门时“咔”的一声,谢温时眉心微跳,心中莫名想到了一个词。
“偷腥。”
申宁指向院子中间搭的木头堆,给谢温时看,语气兴奋,“我们用这个来烤吧!”
谢温时看了看那个简陋的木头堆的架子,虽然他没用过,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来生火。”
他掏出兜里的火柴,抽出一根,熟练地蹲下去生火。
申宁也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把旁边准备好的鱼拉了过来。
“这是我刚抓的,还新鲜着呢!”
小伙伴是人类,牙齿不够锋利,得吃鲜鱼才咬得动。
谢温时擦着火,用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火苗,瞥了一眼。
他随口问道:“在大河抓的鱼?”
这个大河就是谢温时掉进去的那条河,水很深,听人说有鱼,但很不好抓。
申宁摇头,凑过去看他点火,语调随意,“不啊,在草甸子里。”
大河里的鱼还得钓,哪有草甸子里好抓?一逮一个准儿。
谢温时手一颤,火星子险些烧到手指,他赶紧扔到木头堆里的枯叶上。
火花蹭一下炸开,橙红色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他不敢置信的面孔。
“草甸子?!”
他想起来大队第一天,在牛车上,大队长耳提面命强调的那句话。
“草甸子里危险,全是吃人的沼泽,你们不懂的要是掉进去,骨头都挖不出来!”
申宁并没发现他语气的变化,她理所当然点头,十分得意,“草甸子里鱼好多呢。”
谢温时沉声问:“你上次的鱼也是在草甸子里抓的?”
申宁愉快点头,“对啊。”
“那里不是很危险吗?”谢温时问,垂眼看着那两条已经开膛破肚的嘎牙子鱼。
就为了这点鱼?
“唔,”申宁这才想起来,对人类来说,有沼泽的地方是禁地。
她后知后觉强调道:“对啊对啊,那里危险,你可不能去!”
急忙找补的样子,落在谢温时眼里,汇聚成了酸酸涩涩的果子汁,钻进心里。
他垂首,半晌没动。
申宁还等着吃鱼呢,忍不住催促道:“怎么了?火都生起来了。”
再等鱼肉都要不好吃了!
谢温时没有回答,他端过装鱼的盆,转身之际,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申宁一愣,还没回答,他却已经走开了。
谢温时没想得到这个答案,事实上,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后悔了,匆忙离开。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腰间被戳了一戳,带来微痒的触感。
她活泼雀跃的情绪,不加掩饰、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
“因为我喜欢你呀,谢温时。”
作者有话说:
小谢(心情复杂):她对我这么好,肯定是喜欢我~
第17章 扫盲班
◎“申宁同志,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总之,谢温时的心情像泡在热水里,慢慢涨开、发热。
最后,变成了模糊滚烫的一团。
如果再往前一年的话,他也许就会接受这样炙热的好意了。
可是谢温时抓着鱼的手无意识用力,等到手心传来清晰的痛感,他才恍然回神。
他垂头,缓缓松手,看着扎着手心的鱼鳍。
”申宁同志,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他声音有些干涩。
本就陷入沼泽的人,再怎么努力爬出来,都会带上一身泥的。
谢温时并不想污染她。
申宁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歪歪头,“你要走吗?”
在那本年代文里,小伙伴在前面一直是个温柔斯文的背景板,可没过多久,突然变成了大反派。
被抓捕前,他还是在红江沟大队,一直没有离开。
原来小伙伴是想离开红江沟大队的吗?
谢温时的冲动突然快过理智,先一步说了出来。
“对,我不会一直待在红江沟大队。”
说完,他回头望着她的眼,声音再无平常伪装成的虚假温柔,而是理智到几乎有些残酷。
他缓缓道:“所以,我不会在这里结婚,申宁同志你明白吗?”
申宁眨眨眼。
怎么离不离开红江沟大队,就突然扯到结婚了呢?
大队结了婚的人并不会把其他东西宣之于口,所以,申宁一直以为结婚是躺一个被窝的纯洁事情。
人类社会的雌性雄性共同合作,结成一个家庭,一起生活。
难道小伙伴说得是不愿意和她合作?
她苦思冥想半天,自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我们就不结婚呗。”
申宁十分坦然:“就像现在这样不行吗?我们偷偷见面,关系好好的就行。”
只要多跟着小伙伴,她一定能保护好他的!
谢温时一噎。
这不就是偷情吗?
面对申宁单纯的眼神,他深吸口气,“这样是不行的。”
“申宁同志,我们两个现在的行为,说难听点叫半夜私会,被抓到会被打成作风问题,你知道吗?”
申宁知道,上次大队长刚跟她强调过。
可是她都没让别人发现,只偷偷见面了啊?
她别开眼不回应,谢温时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叹一声,拎起又清洗两遍的嘎牙子鱼。
“算了,先烤鱼吧。”
长树枝穿上其中一条鱼,刚架到火上,申宁便乐颠颠递来了油瓶。
她一脸期待,已经把刚才的争执忘到了脑后。
谢温时接过油瓶,还是六七分满的。
没有小刷子,他便倒一点点油,拿勺子在鱼身上均匀抹开,会让鱼肉更香。
申宁拎过来两个小板凳,递给他一个,自己紧挨着他坐下。
她两手捧着腮,兴致勃勃盯着火堆。
谢温时余光看见她口水都恨不得流下的样子,深深怀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
这样一脑袋吃的人,真的懂什么是爱情吗?
他望着闪烁的橙红色火光,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但很快,安静的夜晚便被申宁打破了。
“什么时候加盐啊?”
“就加这么一点盐够味儿吗?”
“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她叽叽喳喳忍不住馋,说得谢温时耳朵都要起茧子,“再等五分钟就好了。”
他转动树枝,让烤鱼翻个面。
他终于知道,申宁做的烤鱼为什么会齁咸还没熟了。
她根本不会烤鱼。
烤熟的鱼肉表面金黄,撕开一块,雪白的鱼肉窜出一团热气,鲜香味扑鼻。
谢温时把整根树枝拿下来,递给申宁,“你吃。”
然后便把另一条穿好的鱼拿过来,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
她捧着滚烫的烤鱼深深嗅了一口,让鲜香的鱼香钻进鼻腔,才享受地喟叹一声。
“好香!”
豹子的口水迅速分泌,但在下口前,申宁还是跑去厨房拿了两双筷子,塞到谢温时手里。
“我们一起吃!”
谢温时是不喜欢和别人吃饭的,但看着眼前的少女,意外的没有反感。
他握着筷子,好半天才夹了一块。
没什么多余的调料,嘎牙子鱼本身就娇嫩紧实,简单的盐油点缀,恰好是它最本真的鲜美。
谢温时咀嚼着鱼肉,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他还出身优渥,家庭和睦,养了只讨人喜欢的小黑猫,平常家里顿顿都会有道鱼肉。
清蒸、红烧、酱炖、鲫鱼豆腐汤……那只小黑猫最爱趴在他的膝盖上,撒着娇讨肉吃。
可是后来,猫也被留在了那个宅子里。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
谢温时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又变成了一潭死水般的静默。
申宁一无所觉,狼吞虎咽吃着烤鱼,还给他留了半边,“你怎么不吃?”
谢温时慢慢吃起来。
等咽下一口,他轻声问:“好吃吗?”
“好吃!”申宁眼睛亮晶晶的,又有些疑惑,“我上次也是这么做的,但怎么没有你这么香?”
他笑了笑,只是道:“可能是你烤得太着急了吧。”
两条烤鱼吃得干干净净,谢温时离开时不让申宁跟着,但她还是跟在后头,悄悄跟着他。
等他从知青点的墙头消失了,申宁才转身回家。
这一晚,她是揣着满肚子烤鱼香入睡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申宁依旧没在白天和谢温时说过话。
两人一个挑水一个刨地,各干各的活,连眼神的交流都很少。
落在大队长眼里,就是那点苗头已经被他掐断了,欣慰地放下了心。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大队长被叫到公社去开会,晚上下工时才回来,叫大家集合。
“啥事儿啊还得集合?不会出啥大事了吧?”
“大队长赶紧说啊,干了一天活儿着急回家吃饭呢。”
“可不是,看大队长这脸色不像是啥好事儿!”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把本就烦躁的大队长吵得更烦,他扯着脖子喊道:“行了!都别说了!”
周围这才安静下来。
他咳了两声,“今天下午我去开会,是因为上面下了通知,要让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老农民啊,接受扫盲教育,学会认字儿——怎么说的来着。”
大队长皱着眉头,拼命回忆着公社领导讲的话。
“哦哦,是为了让大家不当睁眼瞎!不当文盲!”
周围静了下,爆发出更喧哗的声音。
“啥意思?让我们这好几十岁的人去公社上小学?”
大队长连连摆手,说到这事儿,他也有些愁眉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