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宁也有些狐疑,她看了看谢温时,小伙伴是不是看着她笑的?
但是想到他最近一直很冷淡,她又不确定了。
谢温时并没看申宁,低声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有人起哄,“什么事儿啊?也给我们讲讲呗?”
他却摇摇头,穿透力的声音传到很远。
“放在心里才是最有趣的,一旦说出,就不一定了。”
只有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才不会被毁灭,永远都美好。
谢温时笑笑,转身刚准备擦木板,便被站起来的女孩子们围住了。
她们满脸期待,毫不掩饰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还有点东西没听懂,谢知青再给讲讲呗?”
红江沟这边风气不算古板,小年轻处对象是常有的事,主动追求谁,也是正常的。
只要不做当众拥抱拉手这些事,就没什么大碍。
这也是谢温时这两天才知道的。
他温声答应下来,目光却穿过其他人的头顶,在食堂里扫视了一圈。
没有她的身影。
已经走了?
……
申宁的确已经走了,她中午去找赤脚医生开了点治腰扭伤的膏药,特地给谢爷爷送去。
她趁着夜色敲门,这次,开门的速度比昨天还快。
小宋侧身让路,对屋里的两人低声提醒,“申同志又来了!”
申宁轻车熟路地进来,看见谢爷爷和另一个老人正在炕上盘腿坐着,似乎刚才在聊天。
她愉快地招招手,“晚上好!”
谢爷爷目露错愕,一时没想到她为什么今天又来了,但还是想要下炕迎接。
申宁摆摆手,把口袋里的膏药掏出来。
“这是我们大队赤脚大夫开的,贴在腰上就行,你先试试。”
说完,她就自觉地坐在了旁边,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申宁想了一天,决定从谢爷爷这儿试探一下,看小伙伴知不知道爷爷在农场。
或者说,爷爷知不知道他在红江沟大队。
小宋见她坐下,心中一喜,急忙给她倒了杯水,“你喝,你喝。”
申宁端过水杯,眼睛在屋里扫了两圈,最后决定从另一个老人身上切入话题。
“你是不是当兵的?”
老人一愣,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申同志怎么看出来的?”
申宁语气理所当然,“一看就是啊。”
军人身上,往往有些特殊的气质,比如说血腥气、正气,甚至连站姿坐姿都会和普通人不一样。
而眼前这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恰好各种气质都有。
老人微微眯眼,转而却笑了,“我姓魏,你可以叫我老魏。”
为了不被人说搞阶级主义,他们在农场都不用什么尊称,就像小宋叫谢爷爷叫老谢一样。
申宁点头,喝了口水,接着问道:“老魏,你有儿子吗?”
老魏一愣,没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他是不怕人查的,点点头,却又摇头。
“我有两个儿子,但都死在战场上了。”
他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但紧握的拳头和眼底情绪却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屋里沉默了下,申宁陡然反应过来,“抱歉。”
纵然她不太通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该说别人的伤心事。
老魏摆手笑笑,“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申宁又看向小宋,“你呢?你是怎么来农场的?”
小宋垂下眼,他两只手抓着膝盖,好半天才说:“我家里有海外关系。”
一封海外寄来的探亲信件,就足以把一家人打入深渊。
又是一个伤心事,申宁抓紧手里的搪瓷缸子,干巴巴道了声歉。
小宋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还能活着就已经够好了。”
毕竟,更多的人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谢爷爷看着气氛低落下来的屋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果然,申宁的目光转向了他。
“你的儿子和孙子呢?”
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有儿孙是正常的,谢爷爷没有多想。
他苦笑一声,“我就是被亲儿子送进来的。”
这是谢爷爷第一次谈起自己的过去,魏老和小宋都没想到,他是被亲人背刺举报的那一种。
申宁比他们还震惊。
她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声音不自觉扬起,“你儿子?!”
申宁不禁想起了印象里的谢源。
他很爱笑,心思活泛,谢爷爷带着谢温时在家里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在外跟人喝酒应酬,赚很多钱。
他并不喜欢小动物,不会摸她的毛,但也不会趁人不在打她。
在她的印象里,谢源是个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的人。
可这样一个人,居然举报了亲生父亲?
谢爷爷不意外他们的震惊,他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
“至于孙子,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申宁的注意力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眉头紧皱,“是谢、你儿子不让你见吗?”
“那时他被调开了,后来我被押到农场,也再也没见过他。”
谢爷爷想起自己的孙子,眼神柔和了些,仿佛要望穿墙壁——看到不知在何处的人。
“他是个很聪颖很内敛的孩子,爱看书,爱写文章,只可惜生在了这个时候。”
申宁哑口无言。
原来,谢爷爷真的不知道谢温时就在附近下乡。
申宁觉得温热的搪瓷缸都在烫手,她欲言又止半天,才迟疑地问:“你孙子叫什么名字啊?”
她想着,如果谢爷爷说出他的名字的话,她就可以很惊讶地说——他们大队也有个叫谢温时的知青。
但谢爷爷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
他长叹一声,目光疲惫,“和我扯上关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申宁这晚是忧心忡忡地离开的,整个人都陷在强烈的纠结中,以至于又没睡好觉。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工。
谢温时依旧在各大队宣讲,并没上工。
申宁把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来回几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烦躁。
她揪着手里的红色野花,一片片花瓣被掐碎,花汁染红她纤细的指头,艳得勾人心魂。
其他人只能看清她的嘴唇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申宁揪下一片花瓣,嘴里念叨着“告诉他。”
再揪下一片,“先不告诉他。”
到最后,她看着花托上最后一片可怜的花瓣,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告诉他。”
……
今晚的扫盲班是宋雪洁讲的,申宁坐在最后头,忍不住犯困。
直到旁边有个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她迷迷糊糊睁眼,侧脸一看,顿时清醒了起来。
“谢温时!”她刚要张嘴,反应过来此时的环境,无声叫道。
她乍然见到谢温时,立刻想起了谢爷爷的事,有些忐忑。
他目视前方,对前面的宋雪洁礼貌一笑,才把手心的纸条递给申宁。
申宁:“?”
她看着纸条上遒劲有力的小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这是在考她吗?
她咽咽口水,把纸条上的褶皱一一捋平,便开始苦大仇深地辨认起来。
一共六个字,第一个字是“我”,她认了出来。
可第二个字是什么?
申宁盯着复杂的方块字抓起了头发,笔画好多,应该是扫盲班没教过的吧?
她不太确定地看了眼谢温时,有点心虚。
“我不认识第二个。”
谢温时笑笑,指尖在纸条上轻点两下,意思是让她继续往后看。
申宁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有点紧张地继续往后看。
她吃力地一个个辨认着纸条上的字,指头指着,语气迟疑地说:“我——不认识,和,你——唔,这三个都不认识。”
她低下脑袋,头一次为自己的文盲而感到羞愧。
谢温时看见她低头,眼角却悄悄地挑起来观察,忍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他轻轻一颔首,手指点在第二个字上。
“想。”
“想?”申宁疑问,她揣摩着前四个字,慢慢连了起来。
“我、想、和、你——”
她眼前一亮,脑袋里自动补足了后三个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交朋友?
我想和你处对象?
旁边的谢温时听见这四个字,明显也想到一些不对劲,他脸色微变,连忙用气音打断。
“换鸡蛋!”
他指着那三个她不认识的字,咬字清晰地道:“连起来是‘我想和你换鸡蛋’。”
申宁一愣,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失落了下。
但她还是小声问:“你要多少个鸡蛋?”
她是不会攒着鸡蛋卖的,之前剩下的几颗都给了谢爷爷,现在只剩下今天的两颗。
谢温时:“大概十几个。”
他补充道:“我拿六分钱一个和你换,”县里供销社的价格是四分钱一个,他开的是高价了。
申宁却苦恼地皱起眉,“可我没有这么多。”
谢温时一怔,这倒是没想到的。
他点点头,也没失望,“那我去和别人换。”
绝大多数人家都不舍得天天吃鸡蛋,偶尔给小孩吃吃,队里总会有许多人攒下鸡蛋卖的。
申宁难得被他主动找,虽然是为了换鸡蛋,但还是很高兴。
她凑过去,在脑中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谢温时微微侧头,听到上方的宋雪洁已经在讲故事了。
因为他有趣简练的授课方式最得大家喜欢,所以,其他讲课的人也渐渐多讲故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还有十分钟下课,他索性拿过了刚才的纸条。
“我教你认字?”他轻声询问。
申宁:“……”
她“啊”了声,从语气到神态都透露出不情愿的态度。
可惜,谢温时视若无睹,指尖已经点在了纸条上。
他手指修长白皙,骨骼都是漂亮的,微微突出的青筋从手指延伸到手臂,一直没入袖子。
食指侧带着薄茧,是经年写字磨出来的。
因为几个月的劳作,原先秀气漂亮的手指腹也磨出了茧子,显得更加有力。
申宁本来是看着纸条的,可后来,眼神忍不住在他手上打转,一路上移,一直看到他脖颈上的细小红痣。
她的眼神大胆,毫不遮掩坦白的惊艳。
“你真好看,”她坦坦荡荡地赞美。
小伙伴真是最好看的人类了,哪哪都好看。
谢温时目光微顿,对上她莫名炙热的视线,几乎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毛头小伙了。
他耳根微红,语气却还是沉静稳定的,“我身上又没字。”
他屈指敲了敲纸条,“看字。”
申宁“哦”了一声,继续不情愿地低头看字。
谢温时的声音很轻,申宁能听清,却还是故意离他很近,他微微后仰了点。
上面的宋雪洁看见躲在最后一排的两人,嘴一磕巴,险些咬到舌头。
他们俩,他们俩这是又好上了?
但宋雪洁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课还没结束,谢温时便轻手轻脚先离开了。
申宁在原位目送着他离开,活像个望夫石。
等下课了,申宁又大步离开,最近她总是行色匆匆的,不知道在忙什么事。
……
谢温时没在申宁这里换到鸡蛋,找到机会,还是去了趟县里供销社。
他买了白糖、饼干、桃酥,甚至还有一罐麦乳精。
这些东西,几乎把《省报》的稿费全部花光了,还另外用了很多票。
他数了数手里剩下的票证,还有一张糖票,便在柜台上的糖果上扫了一圈。
随后,他指向一种包着黄色油纸的酥糖。
“要半斤虾酥糖。”
最后,他又买了一本格子稿纸,付钱时,那位售货员刘庆妹对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态度十分不好。
刘庆妹可记得申宁那天来县里时的样子,还特意为他学写字,便愈发觉得这个男知青不知好歹。
她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大得谁都能听见。
谢温时拿稿纸的动作一顿,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
刘庆妹生怕自己被美色迷惑,早已转开了视线,并没看见他的眼光。
他也没在意,拿上东西去了邮局寄出几封稿子,便准备回大队。
等他到红江沟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地里的人早已下工,一路上都没碰见人。
谢温时在岔口徘徊几秒,拐进了申宁家在的那条路。
小院子里一片安静,映出一点火光,大概是院子里那个火堆升了起来。
他想起了上次烤鱼的那个火堆。
谢温时上前,轻轻敲了下门。
里面静了一秒,他甚至没听见脚步声,院门已经被打开。
手里拎着烤鱼的申宁出现在他面前,她脸上沾了炭灰,半张脸吃得黑乎乎,像头偷吃的林间小熊。
见到他,她惊讶了下,然后欢欢喜喜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来啦?”她自然无比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往里。
谢温时进来时便看见火堆上架着的烤鱼,烤得焦黑,她手上那条鱼就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