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 他终于忍不住摆手。
“你这个远方侄儿, 就不是个当领导的料,心思太重, 一心想着耍威风、给自己谋福利。”
农场场长连连摇头, “要我看,他要是再升职, 迟早要惹出麻烦!”
犯事犯事, 总有一天会踢到铁板!
王副社长闷了碗底的酒,白碗“啪”一声拍到桌上, 有些刺耳。
他道:“什么升职?我刚知道他是这副德行!吆五喝六,恨不得自己当我的官了!”
农场场长吓了一跳, 酒碗放下, “不是升职?”
王副社长点头, 冷声道:“这月结束,你就把他打回原来的大队,老实种地去!”
两个领导说好这事,气氛一松,便继续喝起酒来。
而屋里的王松捏着笔记本,怎么也静不下心写作,他的注意力,全挂在刚刚寄给报社的文章上。
啥时候才能出结果呢?
王松焦心地等了一周,县报的回信寄到王家的那天,王伟也得到了被踢出农场的消息。
有人欢喜有人愁,王松显然是狂喜的那一位。
他从邮递员手里抢过信件,看见上头“四平县报”的落款,激动得手指都在抖。
他刚想用手撕开信封,却又忍住了,跑回家里。
“妈,咱家剪刀呢?”
王母正收拾抽屉,闻言疑惑,“你要剪刀干啥?”说着,顺手抓了把剪刀递给他。
王松接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前端,生怕伤到里面的信纸。
王母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凑了过来,“谁的信?”
王松没说话,他大气都不敢出,划开信封,深吸一口气,才猛地往信封里看去。
有钱币!
有钱币的肯定是稿费,王松一怔,立刻狂喜起来,“我的文章上报纸了!”
王母被他吓得一惊一乍,“什么报纸?”
王松抖出信封里的东西,两张一块钱,一张五毛一张三毛,还有一封简略的收稿回信!
他激动地展开那封回信,大声朗读起来。
“王松同志,您寄来的文章《在公社工作的一天》文风朴实、文笔凝练,已正式被《四平县报》收稿,随信附两元八毛稿费,欢迎下次投稿。此致,敬礼,《四平县报》留。”
王母听着,手里的抹布不由自主掉了下来。
她张大嘴,“你给《四平县报》投稿了?!”
她不敢置信,自己一向不着调的儿子,还能有这么出息的时候?
王松克制着自己的得意,矜持颔首,把手里的回信抖得震天响。
“我准备了半个月呢!”
王母还是不敢信,她一把夺过回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看着落款处红色的印章,不得不相信。
她儿子真的上县报了!
她抽屉也不擦了,回头大喊,“老王!快出来!你儿子出息了!”
王副社长正在书房看报纸,听见喊声,皱着眉头走出来,“喊什么?隔壁都能听见了。”
王母翻个白眼,把手里的回信塞给他,“你自己看看!”
说着,转过头又看王松手里的钱票,脸色惊奇地仿佛第一次见钱,“哎呦,这可是你挣的第一笔钱呢!”
王松在宣传部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这点稿费,的确是他赚的第一笔钱。
王松骄傲地挺起胸脯,余光不由自主瞄向王副社长。
他戴着眼镜看回信,神色越来越惊讶,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末了,他狐疑地看向王松,“真是你自己写的?”
王松胸口那股气一下子就散了。
他脸一板,抢回那封回信转头就走,王母在背后叫了两声,也没回应。
他听见王母的嗔怒声,“你说啥呢?不是小松自己写的还是抄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然后是他爸模糊的声音,“我这不是不太相信嘛。”
王松怒气冲冲走了,以往,他会去县里转悠一圈,可今天,他不知不觉就去了公社。
现在是中午的休息时间,但谢温时住处离这儿太远,是不回家的。
一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了正埋头写作的人。
他一进来,谢温时便发现了,抬起头,“怎么突然来了?”
说着,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信封上,“《县报》的回信?”
只有他毫不意外,王松脑袋耷拉下来,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是。”
谢温时拿过来一看,“是好事,怎么这副样子?”
“还不是我爸,”王松愤愤地撇嘴,“就他,天天觉得我啥也不是干吃白饭,诶,你爸也这样吗?”
谢温时一怔。
他垂下眼皮,眼里闪过厌恶,再抬头时,一切情绪已经收敛干净。
他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怀念,“他已经去世了。”
王松一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年一慌,“我、我不知道。”
“没事,”谢温时笑笑,把回信叠好,整整齐齐放回信封。
“只是你第一次文章上报,你爸太惊讶了而已,要是你以后多上几次,他肯定就不会怀疑了。”
王松明显是在打压式教育下长大的,现在看来,这份压力很可能就来源于他爸。
听见这话,他有些疑惑,“真的?”
“一次上报还能说是运气,但多上几次,不就是实力了吗?”谢温时语气温和而笃定。
他的神态总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起码王松就不由自主相信了。
他又高兴起来,但又有些紧张,“我还能第二次上报吗?”
这点倒不是王松没自信,而是他自己清楚,自己这次能上报,有一大半都是谢温时改稿的功劳。
他轻笑一声,“你认真写,我可以帮你改。”
王松心里那点气馁顿时散了,他拖着凳子坐到谢温时身边,忍不住道:“要是你是我亲哥就好了。”
这样,他爸肯定不会天天骂他。
谢温时一怔,头一次真正认真地看了王松一眼。
这个表面吊儿郎当的关系户,其实心思单纯,也有很敏感的那一部分。
他微微一笑,并没看他,“你可以把我当你哥。”
……
王副社长到底还是为自己儿子骄傲的,下班后,特意把他叫到了跟前。
“你说说,想要什么奖励?”他和颜悦色道。
王松哼了声,虽然还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忘不了讨好处,“我要自行车!凤凰牌的!”
王副社长刚要皱眉,被王母狠狠拧了一把腰后软肉,还是答应了,“行!”
王松这才露出笑脸。
他跷起二郎腿,得瑟道:“我能上报纸多亏了谢哥,说好了请他吃饭,妈你给我点肉票呗。”
王副社长一愣,“谢哥?”他还真没听这个熊儿子叫过谁哥。
王母也不禁疑惑,“这是谁啊?”
“我们宣传部的啊,红江沟大队的知青,之前文章上了《省报》那个,”王松提醒道。
他这么一说,王副社长就想起来了。
“是他啊,我还见过一次呢,”他对王母解释道:“是个文采很好的优秀年轻人。”
王母恍然大悟,“我好像也听说过一次。”
平常公社没什么娱乐,她又是妇女主任,还真听说过有个知青上《省报》这事儿。
她手掌一拍,“去什么国营饭店?你把人请到家里吃饭,正好也让妈见见!”
平心而论,她很乐意儿子多和优秀的人相处。
王松一愣,挠了挠头,“这行吗?”
王副社长拍板定下来,“怎么不行?就后天,明天爸去买点好酒!”
第二天一上班,王松就和谢温时说了这事,心里有点忐忑。
谢哥还不知道他爸是公社副社长呢,到时候看见,他不会吓到吧。
谢温时一愣,笑着答应下来,“好,那我准备一下。”
王松没明白他要准备什么,直到第二天下班时,看见谢温时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
见王松惊讶,他笑道:“我总不能空手上门。”
公社这一片的人都好面子,被请客时带点礼物是正常的,一包中华牌刚刚好,也不出格。
王松挠挠头,兴冲冲道:“走!我带你去我家!”
公社后面就是一片家属楼,越往里走,房子的面积最大,王松家就在比较后面的位置。
进来这一路上,有不少人跟王松打招呼,“小松下班啦?”
顺便,再好奇地看一眼谢温时,“这是谁啊?小伙子长得真俊!”
王松介绍了好几次,到后来,拉着谢温时闷头往里走,不再看别人。
他嘀咕道:“也就是你长得好看,以前我带别人进来的时候,他们问都不问一嘴的。”
说着话,终于到了王家门前。
王家有个小院子,王松用力地拍门,“妈!妈我回来了!”
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谢温时端起笑容,抬眼,就看见来开门的中年女同志,身材高瘦,一头干练短发。
她看向谢温时,和善地笑起来,“你就是小谢吧?来,快进来。”
他浅浅一鞠躬,跟着进去,进屋,才看见椅子上坐着的中年男同志。
一身简朴的黑色中山装,国字脸,气质严厉,真是四平公社的副社长。
谢温时一怔,脸上出现恰到好处的惊讶,“副社长?”
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王松,“你是——”
王松摸摸鼻子,含糊道:“我是他儿子呗。”
王副社长颔首,端的是严肃领导气质,“又见面了,小谢同志。”
说着,伸出手来。
谢温时惊讶了一下,便回归正常神色,上前握手,“您好。”。
“听小松说你对他很是照顾,我们当父母的,也很感谢啊,”王副社长笑笑,看向王松。
“我这个儿子向来懒散,没个正形,这回写的文章居然上报纸了,我和他母亲都很惊讶。”
王松不满地喊了一声,“爸!”就知道训他。
谢温时却微微一笑,“王松同志其实很聪慧,一点就通,很会举一反三。”
刚才还不高兴的王松立刻挺起胸膛。
他把准备好的香烟双手递过去,“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买了包烟。”
“哎呦,还是中华牌呢,”王副社长惊讶地接过。
虽然他没想着收礼物,但对方有这个心意,他不由得更满意了两分。
他推拒了几下才接过,笑着指指对面的椅子,“来,坐,我们好好聊聊。”
谢温时坐下,王松摸摸肚子,跟王母溜去了厨房。
第二次见谢温时,王副社长更加欣赏。
“小谢是沪市人?”
谢温时颔首,“我小时候在东北呆过几年,后来去的沪市。”
“这样啊,我还想着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你这样的同志,会写文章,口才也好,”王副社长笑笑。
谢温时:“我一直比较喜欢看书,来红江沟见识了不少新的风土人情,很有感触。”
“哦?什么感触?”王副社长来了兴致。
“我们东北现在正是发达的好时候,资源丰富,山林、动物、土地,都是很适合长足发展的。”
“我们四平公社有山有水有土地,不比大地方差,只是欠缺一点机会和名气。”
王副社长一愣,这些东西他很少从普通群众嘴里听见。
大家都忙着吃、穿、养活小家,很少有人分析这种全局的事情。
他坐直一点身子,正色道:“你继续说。”
“我个人觉得,特色的东西是最没法替代的,比方我在红江沟大队,那里有草甸子有沼泽,漫山遍野都是松树,这都是南方的城市不具有的特色,哪怕发展经济,都是有利的。”
“这些东西如果宣传出去,通过报纸、文字,对我们的发展是不是更好呢?”
谢温时这话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他一来红江沟就在观察这些东西。
他不会一直呆在乡下,那么想要爬得更高,总要有些支撑的东西做跳板。
红江沟、公社……一步步向上,总能到达更高处。
眼前这位王副社长,明显就是个很好的人脉。
王副社长神情严肃了点,“你的意思是发展文字行业?”
他皱眉,想都没想的拒绝,“不行,这个实在太敏感了,容易被上面揪住小辫子。”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打成臭老九?
谢温时笑笑,“这只是一个小的设想,具体实施,肯定要先仔细推敲的,关键的还是扫盲,让集体的文化程度升上来。”
王副社长思索了下,不得不高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
看来,他不止有文采,还是个有思想有大局观的。
等王松捏着桃酥回来时,便看见客厅里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身体前倾,聊得十分热络。
他爸更是面带笑容,连连点头,看着谢温时的眼里全是赞赏。
王松:“?”
这还是他那个讨人厌的严厉亲爹吗?
王副社长余光看见他,招了招手,“过来一起听!听听同样十七八岁,小谢怎么这么优秀呢?”
王松撇嘴,果然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爸。
但他也好奇谢温时在说什么,能让他爸听得这么来劲,还是拖着椅子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