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鸿的脑海里快速的闪过了几个画面。再抬眼望去时，恰好又一阵风吹起陆幼檀发髻后的丝带，飘扬在两旁灯笼暖橙色的亮光下，末端绣着的仙鹤闪闪发光，像是下一秒就要踏着人间灯火，振翅起飞。
许惊鸿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谷雨：“罢了，不必过于苛责小雪，这样也挺好。”说罢背着手，朝着陆幼檀走去。
小摊铺子点着明亮的灯笼，挂着笑招呼着来往的行人。做吃食的小摊子杂在其间，香味从街头飘香到街尾。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陆幼檀哄了几句小雪后，自己也冷静了下来。她低头在琳琅满目的花灯铺子上挑选，眉眼之间已经恢复了清醒，欢喜褪去，甚至有几分旁观者的冷漠。
在这个社会，横竖跳不出身份二字。小雪是来伺候她的，因此必要要守住主仆的界限，不可逾越。
那自己呢？陆幼檀的目光略过一盏精致的莲花灯，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甚至她很清楚，那一瞬间心脏的悸动，叫做喜欢。
身为患者，本身就会对医生产生更多的信任和依赖。跟何况，许惊鸿还救过她的命，又在她万念俱灰之时，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将她生生的从将死之地拽了回来。
陆幼檀知道自己对这样的好意，是没有抵抗力的。甚至当自己萌生出“喜欢”的感情后，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的意外。
甚至有一瞬间，陆幼檀觉得，可能和许惊鸿相伴一生，会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但是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他们之间，有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虽然这个时代，女性的地位并没有那么的卑微。可是男人还是可以三妻四妾，女人还是拼了命的要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陆幼檀有些惆怅的抬起头，望向街的那一头，热闹非凡，灯光夺目的一栋小楼。那是江南出名的“醉仙楼”，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就知道生意有多好。
她有太多的想法和这个时代并不相同。若是想和许惊鸿相守一生，怕是要抛弃原有的一些想法，变成一个顺应当下的女人。
陆幼檀很清楚自己是做不到。
与其被时代束缚，那不如谁也不爱。
在意识到自己的喜欢的时候，陆幼檀便退缩了。只要想到如果袒露自己的想法，就会要那么多问题需要面对，她本能的就选择了逃避。
她好像与生俱来的，缺少去尝试和追逐的勇气。
从江家逃离出来，是她置之死地后的勇气，而眼下的生活足够的安逸愉快了，若是将自己的喜欢说出口，说不定会打破如今的平静。而且不管许惊鸿的态度如何，他贵为郡王，婚事根本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陆幼檀在铺子前发呆了很久，眼眸里的火热逐渐褪去，变得有些失神暗淡。就在她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询问声：
“喜欢这个？”
陆幼檀低头看去，她的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搭在圆滚滚的白兔花灯上。她忙抬起手来，却见许惊鸿已经提起了这一盏花灯，将钱递给了摊主，又将花灯塞到她的手里。
“拿着。”
陆幼檀抬头，许惊鸿正关切的看向她，身后是万重的灯火和一弯月亮，深邃的眉眼间，荡漾着一片星河。璀璨耀眼的叫人挪不开眼。
陆幼檀莫名的觉得有些难过，她有些变扭的攥住衣袖，小声的嗫嚅道:
“我不想逛了……”
许惊鸿有些不解，却还是多问，只是缓声道：“那回去歇会吧，晚点再来放河灯。”
陆幼檀胡乱的点了点头，垂着脑袋不再说话。小雪等人虽觉得奇怪，也没有多问。只当是这夜市人多，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长公主曾经多次有过人多便头晕难受的症状，许惊鸿便找了就近的小巷，慢悠悠的带着陆幼檀绕回家。
小巷子安静，只有几人的脚步声。许惊鸿侧过头，看见陆幼檀无精打采，心思重重的的后脑勺，随口将白天听见的事情，说给她听。
“今日是三皇子娶妃的日子。”
“啊？”陆幼檀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他们不是把日期定在三月底了吗，为何提早了这么久？”
许惊鸿轻声道：“朝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江南财政出现问题，正好是太子负责的。陛下震怒，太子除夕后边启程南下要查明事件。”
“所以三皇子是迫不及待地在京城耀武扬威起来，想早日借江家之力，争取在太子离京后争取更多的支持？”
他们俩人谈论政事并不避讳，便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许惊鸿赞赏的点了点头，肯定了陆幼檀的猜想。
“那我们会在江南碰见太子吗？”
陆幼檀并不太在意到底是什么财政出现了问题，也并不想知道江家如何战队。她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和太子曾经见过，若是在江南碰到，不知道会不会被认出来。
“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也可以不……”
话还没说完，许惊鸿突然就沉默了，原本舒缓淡泊的目光猛地一凝，朝着前方巷子的拐角看去。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凌厉，引得身侧的陆幼檀打了一个寒颤。
不只是许惊鸿，身后的小满等人也是瞬间收起随意的模样，在许惊鸿微微一抬手后，几人迅速将陆幼檀护在了中间。
小巷里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见细碎的风声。
第65章
陆幼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许惊鸿甚少有这样紧张严肃过，她不敢发问，只是顺从的跟在脚步，朝着前方的巷口走去。
先前的欢快杂乱的脚步声一下子消散不见。习武之人能控制自己的气息，但是陆幼檀不行。纵使她再小心，靴子踩着青石板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小巷中格外的响亮。
陆幼檀的一颗心都要窜到嗓子眼里了，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发颤。
面对漆黑巷口的不安和恐惧，与周围的紧氛围交织，在陆幼檀看见转角小巷里的情景后，到达了一个极点。
巷子里灯光昏暗，隐约可见是一个成年男子，他低着头，一手捂着自己的左肩，一手扶着一旁的墙，脚步蹒跚的从黑暗中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男人的半边衣裳被鲜血浸透，大片的殷红色伴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猝不及防的就闯入陆幼檀的视线中，逼得她瞳孔猛地一缩，头皮发麻，控制不住的惊呼出了声。
寂静之中的惊呼声格外的尖锐刺耳，陆幼檀被自己的声音得一颤，她迅速的抬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嘴。
黑夜、小巷、浑身是血的男人。
两世为人都遵纪守法的陆幼檀，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两腿发颤。她的大脑在一瞬间的停机后被无措和惊恐冲撞着。无限的恐怖在黑暗中翻涌，这让陆幼檀几乎要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站在最前方的许惊鸿在听见陆幼檀发出的声响后，分出一丝的注意力，回头看了一眼。在看见陆幼檀眼眸里的水光和紧缩的眉头后，莫名的觉得心尖一疼。
他比谁都清楚，陆幼檀是见不得这样的场景的，她心病未愈，敏感警惕到了极致。而未知和鲜血是最好的恐惧催化剂。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忍，却不得不克制住自己。
情况未明，眼下不是一个能安慰人的时候。
满身鲜血的男人在听见陆幼檀的惊呼声后，也缓缓的抬起头来。
并没有像陆幼檀想象中的那样，那并不是一个一个满脸鲜血，面目狰狞的中年男子。他的五官儒雅俊朗，目光虽满含痛苦却依旧清明。不仅看起来年轻，还有几分的眼熟。
在看见为首的许惊鸿时，男人瞪大了眼睛，却猛地松了一口气，甚至嘴角扯起了一丝微笑。
陆幼檀松开捂住嘴的手，愣愣的张了张嘴。
“太子殿下……”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居然就是和她在中秋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
刚刚还在聊到太子南下查案，下一秒他就满身鲜血的出现在了巷子里。这般的意外和巧合，让众人都有些失神。
许惊鸿反应极快，在认出人后，他迅速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晃晃站不住身的太子。俯身替他查看起了左肩上的伤口。
得知眼前的人是太子，陆幼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黑暗中不知道藏着什么，但眼前的男人起码是不会突然冲上来看人了。
虽然还有大量的疑问随之而来，但因为刚刚过于紧绷的缘故，乍得放松下来，陆幼檀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紧地说不出话来。
她安安静静的被围促在中间，皱着眉头看许惊鸿替太子看伤。
只是许惊鸿刚要解开太子的衣裳，却被太子抬手制止了。
太子哑着嗓子，轻声道：“不用，他们还有人在追，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还有人在追？
陆幼檀皱眉，忧心忡忡的看向漆黑的巷口。
“怎么回事，多少人？”
许惊鸿并不算温柔的推开太子的手，不顾他的反对，自顾自的解起了太子的上衣。
“四个人。他们总共有十来个，被我的人拦下了一部分。我今日刚到这里，下午提审了几个人后。天黑后有人闯进了客栈，企图抢走证据。他们身手很不错，我落单逃窜到这里后，想起你和平安伯都在这附近有宅子，想着去躲一躲。没想到就碰上了你……”
太子说到一半，突然就狠狠的拧起眉毛，咬紧了牙关，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本蹲在许惊鸿身边，听着太子讲述的陆幼檀有些好奇的探了探头，想要看一眼太子的伤势。可没等她完全挺直脊背，明明在低头查看伤口的许惊鸿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低呵了一声。
“不要看！”
陆幼檀打了个哆嗦，回过神似的缩了回去。她只是有些好奇，却忘了能浸透半边衣裳的伤口，一定狰狞恐怖到她接下来睡不好觉。
还是不看了吧。
太子的目光随着那一声轻呵，落在了缩成一团的陆幼檀身上，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有些诧异的开口问道：“这不是江家姑娘吗？你不是，年前才刚落葬……嘶。”
这是陆幼檀离开京城后，除去许惊鸿和他身边的人，遇到的第一个原本见过她的人。
陆幼檀一直就没想过要重回京城，也因此全然没有想过要怎么面对曾见见过的人。只是刚刚被吓到，她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自己和太子是见过的。这突然的一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许惊鸿在扯太子的里衣，替他简单的包扎伤口。太子疼得满头大汗，满脸的狰狞，脖颈之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水淌下，光是看着都叫人觉得疼。
见太子疼成这样，担心有些胜过了慌张，陆幼檀有些眨了眨眼睛，轻声的应道：“您要不还是先别说话，节省一点体力吧。”
她虽然没有和太子打过交道，却本能的还是觉得太子是可信的。毕竟太子妃帮过她，对于太子，陆幼檀颇有些好感。起码他刚刚的询问中，陆幼檀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恶意。
“公子，有人过来了。”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满突然皱了眉，沉声道。
许惊鸿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上动作。他随意的替太子扯上衣裳，捡起太子身边的剑，站起了身。
黑暗中窜出了几个一身漆黑的男人，在看见众人后，没有一点犹豫的提着剑便冲了上来。
许惊鸿往前走了几步，扒开剑后，将剑鞘丢回到太子的怀里。朝着白露和夏至丢下一句：“照顾好他们俩。”，下一秒，他便抬起手中的剑，挡下了迎面刺来的一刀，反手便狠狠的朝着黑衣人劈了过去。
陆幼檀愣愣的站起身来，和太子并肩站着，看向眼前刀光剑影的交手场面，有些缓不过神来。
算算人数，虽然陆幼檀和太子没有什么战斗力，他们依旧是占据了优势。
可陆幼檀的目光粘在许惊鸿身上，见他穿梭在黑衣人的剑锋之中，不自觉地便摒住一口气，不敢呼吸。
“别看。”
突然的眼前一黑，温热的触感便覆盖上了眼皮。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样的触感有些熟悉，只是覆盖在她眼睛上的那一只手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有些发凉，还止不住的在微微颤抖。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陆幼檀任由太子控制着，感受着耳边猎猎的破空声，死咬着牙关，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咽了下去。
“不要怕，惊鸿的侍卫比他们厉害些。”
许是陆幼檀颤抖的太厉害了，太子一边注意着几人打斗，一边分出神来安慰了陆幼檀一句。
只是陆幼檀没有任何的反应，她僵硬的像一具玩偶一般。
陆幼檀见过两次这样血腥的场合，第一次是自己死前，被匕首捅过心脏后，血液溅了出来。第二次就是刚出西北的时候，那个时候，江淮远挡在了她的面前，是许惊鸿捂住她的眼睛。
不太好的回忆夹着血腥气，让陆幼檀产生了晕眩感，而她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压不住的恶心直往上窜。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太子说话的声音恍惚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陆幼檀用意志在抵抗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她不知道自己如果晕倒了，失血过多的太子要怎么办，武艺只能勉强招架的许惊鸿又要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不能成为拖累。
就抱着这样的信念，陆幼檀咬着牙，任凭自己的意识在漫长的黑暗中挣扎翻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身边的打斗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太子松开了覆盖在陆幼檀眼睛上的手后，陆幼檀的视线短暂的失焦了一下，随后便看见皱着眉，一脸担忧的许惊鸿。
她本能的扭过头去看大家有没有事情，却被许惊鸿一把扣住后脑勺，拥进怀里。
“没事，大家都没事，不要怕。”
有些奇怪的是，许惊鸿的衣裳上也溅到了不少的血，应该也是沾染上了血腥气。可是陆幼檀闻到的，却是一股熟悉的清冷雪松香气。
悠远、干净，带着凌冬清冽的干爽。
在被能够安抚人心的气味中，陆幼檀慢慢的找回了身体，也察觉到了温度。
在听见怀里传来一声低浅的呜咽声后，许惊鸿才慢慢松开陆幼檀，他双手握住陆幼檀单薄圆润的肩头，俯下身来与她平视。
“还好吗？”
在经历了一场打斗后，周身的杀气一时半会没能那么快的散去。许惊鸿本就凌厉逼人的五官，此时也是蒙着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