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犹未竟的舔了舔碗底后,仰起头看向了陆幼檀。那双目稚嫩澄澈,但其中的目光却是经历过生死的迷茫。
他的眼中是感恩和说不出来的闪着光的希望,陆幼檀的鼻尖一酸。没等她想要蹲下身去和小男孩说话,之间那个男孩子小心翼翼的伸手模了一下陆幼檀的衣袖。然后便噗通一声的跪倒在地,朝着陆幼檀磕了一个头。
就在陆幼檀急着转身避开的时候,男孩敏捷的起身,从口袋里将一块看起来像是长命锁样式的玉石放在了陆幼檀面前的地上。然后,他深深的望了一眼陆幼檀,便转身跑开了。
陆幼檀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长命锁,又望向男孩远去的背影,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小满放下手头的事,走到了陆幼檀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自古以来,流民的不稳定程度是很高的。失去家乡和没有基本温饱,让他们的情绪并不稳定,且极其容易被煽动。
在那个男孩站在陆幼檀身边时,小满便一直留心,防止发生什么变故。
“那个男孩……是我们昨天带回来的人,他的父母和爷爷全都染病去世了。他的奶奶被带回来之后,当晚就咽了气。”
这几日的几个村庄,死亡的人数非常的多,基本都在半数以上。像这个男孩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
“可能是你在坟前放花被他看见了吧。倒是个好孩子,可惜了。”小满叹了口气,转头对陆幼檀说道:“你这几日跟着跑也辛苦了。明天回城里休息吧。”
“我没事……”
陆幼檀本能的摇头拒绝。这几日见多生死,让她不得不的用麻木来掩盖极易发散的情绪。整个人变得有些僵硬和缓慢,总是盯着一个方向缓不过身来。
而众人都很忙,等到小满反应过来时,陆幼檀的情绪已经没有什么很大的波动了。她总是不悲不喜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
平静,却环绕着无限的悲伤。
“接下来要去的村庄更远了,一天没办法来回。你还是回城里帮帮忙吧,听说朝廷拨了一笔粮来。公子那里的药方也有了新进展。这里的事情,谁都能干,你回去,才能更多的发挥你的才干。”
陆幼檀沉默了一会,她弯腰捡起那块长命锁,轻轻摩挲着,点了点头。
这几日的奔波,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一旦那压制着情绪的石头被撬开,那被封存的悲伤一瞬间就能将她冲垮。
她幸运的在这场灾疫之中,是和太子、许惊鸿同行。因此能够做到不用担心温饱问题,甚至能够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
这份幸运,同样让陆幼檀感到惶恐。她恨不得连轴转的为灾民们帮忙,能够尽可能的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可就是在这样疫情面前,当面对着死去的人和流民的时候。陆幼檀看到了他们是怎么样的努力想要活下去,又是承受了多少的悲伤才能站立在这天地之间,继续的生活。
每个人脸上的麻木和悲伤,在捧着粥的时候,眼里会闪耀着希望的光芒。有时候一口温热的,能够勉强果腹的薄粥,就能唤起一个人对未来的希望。
陆幼檀曾经有过为人挡下一刀的经历。只是死的是她自己,因此,她并没有承担太多离去的悲伤,反而感受到的时解脱。
而再一次面对这普天盖地的死亡时,她感受到了努力要活下去的力量,这是与她素来习惯的逃避完全不同的一种态度。
除去身体上的劳累,陆幼檀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几日下来,她就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以至于在路过医馆时,被梁仲一把拽住了。
“你这几日干什么去了,怎么瘦成这样?”
一直恍恍惚惚的陆幼檀被梁仲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意思到自己已经进到了医馆里。她有些心虚的环顾了一遍四周,在没有看见许惊鸿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他带人去湖边挖柳根去了。”梁仲一眼便看出了陆幼檀的担心什么,他摆手消除了陆幼檀的担忧,转头吩咐白露去端药来。
“你不是说过不去城外的,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惊鸿那小子,可是几天都没好脸色。”
陆幼檀小心翼翼的问道:“他生气了?”
“你自己问他去,只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怎么还躲起来了。”梁仲没好气的白了一眼陆幼檀,他接过白露端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递给陆幼檀示意她喝下。
“这药能压住咳嗽,你先喝着。”
“哦。”陆幼檀接过碗,仰头喝了起来。
“惊鸿一会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等他?”
陆幼檀皱着眉擦嘴角呢,听见梁仲的话,忙摇起了头。
顶着梁仲质疑的目光,陆幼檀放下碗,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根本不敢见他。”
第79章
梁仲倚着柱子,有些不解的问道:“你怕什么,他是能吃了你不成?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了?”
这几日与死亡打了太多的交道了。梁仲的语气又亲呢自然,虽然有几分随意不羁,却也是向陆幼檀展现出极大的善意。
而出于医患关系中,患者本能的依赖和信任。此时面对梁仲,陆幼檀没由来的产生的之前从未有过的信任和安心的感觉。
那根一直以来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在路过了许多的死亡后,结着毫无生气的冰冷的霜。在被关心和担忧包裹,悄然之间,松弛变软,失去了原本的紧张和锐利。
陆幼檀低着头,盯着地上砖块的花纹,咬了半天的嘴唇,才支支吾吾开口:“他说,心悦我。”
梁仲瞪大了眼睛,他盯着陆幼檀眨了眨眼睛。在确定了自己听到的内容后,梁仲猛地拍了拍手,大笑了起来。
“好啊,这小子,终于是开窍了!”
这一把年纪的人跟个小孩似的自顾自乐呵了好一会。可等到梁仲回过神来,看见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陆幼檀时,他终于是察觉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这不是好事吗?那你跑什么啊。”
陆幼檀被盯得发慌,她硬着头皮张了张嘴,却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半天都没发出声音。
她这样的情况,梁仲倒是见多了。很多求医求到他这里的,也都是这样一脸为难,开不了口的样子。
“有难隐之言?”
陆幼檀点了点头。
“来来,先坐下。”梁仲了然的点了点头,扯过一旁的凳子,拉着陆幼檀坐下。“师父我最擅长处理难隐之事了,你慢慢说!”
这倒是一副要长谈的架势。陆幼檀深吸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的开口道:“我觉得我跟他之间,不太平等。”
梁仲瞪着眼睛,皱着眉似是不太理解的样子。
陆幼檀也没急着解释,她先是试探着问道:“您知道我之前的身份嘛?”
“邢国公家的嫡长女?”
“嗯。”陆幼檀点了点头:“我从江家出来的时候,本来应该是要死在路上的。”
听到她提起“死”,梁仲有些不悦的沉了几分脸色。可陆幼檀却像是没看见那样,面色平淡。
“他救了我,还把我带到了江南。其实他还不止救了我一次。还有江亦瑶对我的陷害,听太子说,这件事闹得还挺大的。可如果没有他,我根本没有办法反击,只能够勉强的保住自己。”
陆幼檀顿了顿,眼眸中布满了迷茫,她抿着嘴唇,在梁仲鼓励的目光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欠他的太多了,我根本还不上啊。”
“可他从没有要你还啊。”
“他是没有要求过我做什么。可是…可是一直接受这他的好,我怕有一天他真的跟我要什么东西,但我给不出,或者不想给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拒绝的资格了。”
陆幼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低头掩饰神情之中控制不住的挣扎。她的手指插进了头发里,指尖扣住头皮,绷得发白。
梁仲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谈下去的意思。他轻轻伸手,将陆幼檀那发泄似的拽着她自己头发的手拿了下来,又将桌上的一杯温水塞到她的手里。
“放松,别紧张,深呼吸。”
这样疏导,许惊鸿对陆幼檀做过无数次。她很顺从随着梁仲的指示,慢慢的将自己放松下来。
“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本以为自己是个看淡了一切了。总想着只要日子平缓一点,情绪不崩溃就好。也因此碰到什么事情都爱避着走。”
梁仲正在给陆幼檀号脉,因此她只能变扭的抬起左手,抹了一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但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我突然对活着有了新的感悟,在郊外的时候,真的真的很想他。人生这么短,难得碰到一个喜欢的人,就突然很想抓紧他,不想让这些小心思最终成为遗憾。”
“这不是好事吗?”梁仲挑了挑眉,松开了陆幼檀的手腕。
“可是我又忍不住会想啊,他毫无征兆的对我说喜欢,有没有可能是在见到了太多的死亡之后,被催生出来的情感?”
陆幼檀眼神落寞,这是她这几天一直挂在心头上的问题。在劳累之余折损着她仅存的最后一点经历。
“就像我会在面对死亡之后,格外的思念他……可能等这场疫情结束了,他对我的喜欢,也就结束了。”
梁仲看着眼前红着眼眶可怜兮兮的陆幼檀,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确实是和长公主相似的病症,只是长公主和陆幼檀两个人走的是两个极端。
类似的情况,长公主一定是坐立难安的就迫切的要出手,把什么都攥在手里。而陆幼檀却是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自己钻死胡同。
“哎呦,你这孩子。”梁仲叹了口气,“有没有可能他并不是毫无征兆的说出口的?他跟你一样是藏着喜欢没说?”
“可是、可是!”陆幼檀有些急促的抬起头来,在听到梁仲的这番话后,她的心有些乱了。
“可是我们的身份悬殊太大了,我在江家已经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了。我要如何去嫁给一个郡王啊,而且……我欠他许多,又有很多的我自己的想法。我若是嫁给他,来日他要纳妾,我虽是不情不愿,却还是要因着他几次救命之恩,点头应允。”
陆幼檀死死咬住牙关,脸色发白,因为喉咙发紧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如此种种,都是我接受不了的。我没办法成为一个被众人认可的贤妻良母的。我因为做不到成为一个贤良的贵女,所以从江家跑出来了。如果将来要因为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郡王妃而吵架合离,我宁愿我和他从来就不曾有过感情。”
这话说的悲痛又决绝。陆幼檀撑着脑袋,眼泪滚落滴落在膝上,在衣摆上晕开深色的水晕。
悲伤萦绕在她身边,缓慢又浓稠的在空气中漾开。
梁仲紧紧蹙着眉,只是看着陆幼檀,沉默不语。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了,陆幼檀这病他确实是医治不了。这纯纯就是心病,而且只有许惊鸿能治。
“小陆啊,既然你已经习惯了去逃离麻烦,为什么之前他们要送你走的时候,你又拒绝了?”
陆幼檀抬起头来,似是有些不解为什么梁仲会这么问。
“我虽然不爱处理麻烦,但是在我既然有能力能在这样的天灾之中做些什么,减少一些损失和伤亡,我觉得我没有理由袖手旁观。”
她的回答,让梁仲轻轻点了点头。
“若是你不准备接受他的心意,你接下来准备安排呢?”
“我……”陆幼檀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将自己原来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和他的约定是,等您开出了药方后,我就还上他救我又带我到江南的人情。我可能会一个人在临安或者金陵住下了。简简单单的生活吧。”
“那江家……”
“我想一边调养,一边调查当年的事情。等我拿到证据的时候。一定会回江家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陆幼檀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那半掩着的门口,唐思恒愣愣的站着,他手中的一沓书册因为没有拿稳的缘故,在他的脚边凌乱的掉落。
陆幼檀在看清唐思恒苍白的脸色后,呼吸猛地一窒。
她还没有想过要怎么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唐思恒,也就根本就没准备好去面对外祖家,而看唐思恒的模样,显然是听见了她刚刚有些中二的发言。
陆幼檀轻啧了一声,脸上发烫的逃避开了唐思恒的目光。
“东西给我就好。”此时屋内唯一能理智做出反应的只有梁仲了,他接过唐思恒手中的东西,又麻利的捡起跌落在地上书,最后拍了拍唐思恒的肩膀,交代道。“小唐啊,幼檀她刚从城外回来,你带她去城里走走,感受一下生活气。”
说罢,也不管他还没有解决陆幼檀的“难隐之言”,便脚下生风的离开了。只留下唐思恒和陆幼檀两个人沉默的留在屋子里。
唐思恒红着眼眶,声音打着颤儿,小心翼翼的唤道:“淼淼?”
陆幼檀的鼻尖一酸,她猛地站起身来:“对不起我……”
话说出口后,陆幼檀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抿了抿嘴唇,任由眼泪淌过嘴唇。过了好一会,才艰难的挪动着嘴唇,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语调。
“江淮淼已经死了……我是幼檀。”
唐思恒哽咽着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堂兄来晚了。”
陆幼檀没有说话,她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里各种情绪翻涌着,她即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江淮淼、还爱着江淮淼而欣喜感动,却又为那个命丧西北的姑娘感到惋惜。
俩人就这样自顾自的掉着眼泪,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隔着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其中酝酿着沉积多年的惋惜和悔恨。只是谁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有一天能跨过这条河再见到彼此。
只是其中的苦难和遗憾,谁也没有开口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