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吃掉那块包子皮,然后看着宝丫儿喂娘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娘一口,再自己吃一口……
包子没了。
目瞪口呆,只吃了一口包子皮的陈二郎,指了指妹妹,然后悲愤大喊:“娘!”
“鬼叫什么!”杜金花嫌弃道。
她强被喂了半个包子,面皮松软,豆沙甘甜,热乎乎的一路进了肚子,心里那个暖哟!
她的宝丫儿,她不吃,她就也不吃!这孩子,咋能不对她好?
路过干果杂货铺,花了十文钱,买了半斤红枣。出了铺子,她对陈二郎道:“这是买给你妹妹的,给你妹妹补身体。教书耗心血,懂不!”
陈二郎心说,不用每次都拿“教书”当由头。她想对宝丫儿好,他晓得。在看到宝丫儿吃个包子都分娘一半,陈二郎心里没多少意见。
“五娘过几日就肚子痛了。”他嘻嘻一笑,冲老娘伸出手。
杜金花“啪”的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陈二郎又伸出来,仍旧嘿嘿笑着,杜金花白了他一眼,抓了一把给他:“别吱声,知道不?”
“知道,知道。”陈二郎把红枣揣身上,笑得吊儿郎当。
一家人又买了两只碗,一个陶盆,这才顶着快至正中的日头匆匆返回。
第17章 洗衣
陈宝音本来在教自家两个孩子读书,现在大伯家的孩子们也来了,她要教的就变成了九个。
九个孩子。
如果只是金来和兰兰,陈宝音坐在院子里就教了。九个孩子,还坐在院子里,看上去就有点不像那么回事,起码陈有福是这样觉得的。
“少点啥。”他说道。
在杜金花带着孩子进城的时候,他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终于决定——
“啊?”从城里回来后,听陈有福说了堂屋要改动成读书的地方,杜金花惊讶了下,就同意了,“是该这样。这么多孩子,正经得有个样子。”
他们家金来是正经要读书、考科举的,容不得随意散漫。至于大哥家的孩子们,如果能读出来,那就更好了!都是老陈家的孩子,谁出息了都是好事儿!
吃过午饭,陈有福收拾堂屋,打扫卫生,摆放桌凳。孩子们要读书,光线要明亮,又不能让他们看见院子里的景儿分心。
陈宝音便坐在院子里,跟金来、兰兰,大伯家的杏儿、牛蛋等孩子们,讲“陈”字怎么写,讲朝堂上的陈大人们,如何清廉正直,如何跟奸臣周旋斗智。
孩子们爱听这个。没有孩子不爱听故事,哪怕是听过一遍的金来和兰兰,再听一遍,仍旧听得聚精会神,激动不已。
讲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杜金花端来一碗水给她喝,对孩子们道:“玩会儿去,让你们姑歇会儿。”
陈宝音笑笑,对孩子们道:“我教你们两句《千字文》,你们一边玩,一边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朗朗上口的句子,对孩子们来说,背诵起来好不吃力。陈宝音只教了两遍,孩子们就都会背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孩子们背诵着,一脸兴奋地跑出了院子,找小伙伴们炫耀分享去了。
陈宝音喝了水,歇了一会儿,便进屋抱了衣裳:“娘,我去洗衣裳啦。您要洗吗,给我一块儿。”
把杜金花唬了一跳:“嗐!你洗什么,哪用得着你,让你大嫂去!”说着,就喊钱碧荷,“老大媳妇!老大媳妇!给你妹子洗衣裳!”
“娘,我自己洗。”陈宝音挽住她的手,对走出来的大嫂笑了笑。
杜金花还想说什么,被她按住了:“娘,我洗小衣。”
闺女压低的声音,让杜金花顿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么。她嗔了一眼,道:“河水多凉?拿给娘,娘给你洗。”
“不要不要。”陈宝音连连摇头,放开她的手臂,“娘没有衣服要我洗?那我自己去了?”
杜金花才舍不得她给自己洗衣裳,摇头道:“没有,没有。”给闺女拿了木盆和皂角,然后喊人,“老大媳妇!老二媳妇!陪你们妹妹去洗衣裳!”
宝丫儿才回来,跟村里人都不认识,得让嫂子们带着去。
不一会儿,钱碧荷端着木盆出来了,里面是陈大郎的衣裳。
“妹妹。”她站在陈宝音跟前,声音细细的。
很快,孙五娘也端着盆出来了,招呼道:“娘,您放心好了,保管谁也欺负不了咱宝丫儿。”
杜金花倒是信。孙五娘多厉害的人?一张嘴跟炮仗似的。她点点头,道:“去吧,天晚了就凉了,快去快回。”
三人便出了院子,往河边行去。
这会儿离天黑还有段时间,河边上有几个浣洗衣物的妇人,孙五娘打头走到一处,盆往地上一放,道:“侄儿媳妇,你让让。”
那妇人年纪比她还要大,偏偏辈分低,被孙五娘用屁股挤了一下,脸色不好看,嘀嘀咕咕的,抱起衣物让了让。
孙五娘却不自己上,而是对陈宝音招手:“妹妹,来,这块地方好,你过来。”
陈宝音一看,那儿有块光滑的青石,很方便搓洗衣物。她很受用,抱着盆走过去:“谢谢二嫂。”
“客气啥。”孙五娘站在旁边,不急着洗,而是一手叉腰,一手撘帘,看起风景来。
河边散开洗衣的妇人,不时瞄过来。侯府千金哟!可得好好儿看一看。
陈宝音也在看她们。
她不会洗衣裳,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慢吞吞挽袖子,余光观察别人怎么洗。
蘸水。捶打。磨皂角。揉搓。浣洗。
她观察的时候,孙五娘也在看她,很快看出名堂来,掩口一笑,蹲下去道:“我的妹妹哟,你不会洗,你早说呀,嫂子帮你!”
洗一件衣服,不值当什么。
何况,宝丫儿的衣裳干净着呢。这是她那件从侯府穿回来的衣裳,孙五娘摸都没摸过这么好的料子,让她洗一洗,她愿意的。
“不必了。”陈宝音推拒道。
“客气什么!”孙五娘热情极了,夺过去。陈宝音险险夺过小衣,攥在手里。孙五娘看见,愣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扭过头,抖开衣裙,一边欣赏一边赞叹,利落地洗起沾了泥巴的裙角。
陈宝音:“……”
不远处,妇人们看稀罕事儿一样,眼睛闪烁着,低声道:“真是千金大小姐,连衣裳都不会洗。”
“可不?刚才拈衣裳,那小指儿翘起来呢。”
“长这么大,恐怕连个布条儿都没洗过吧?我瞧她那手,白得哟,跟雪似的。”
“有丫鬟伺候呗,哪用得着自己洗?”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孙五娘猛地扬头,看过去道:“嘀咕什么呢?”
想也知道是在嘀咕宝丫儿。但没听见她们说的什么,就不好骂,只能威胁地看过去。
她是个刺头儿,村里的妇人们都知道,平日里不爱搭理她,但今日不同。
看了看她身边的陈宝音,一个妇人笑道:“这就是金花嫂子的闺女吧?哎哟,长得真俊俏。”
“那是。”别人说好听话,孙五娘就不好刺了,低下头洗衣裳。
那妇人便冲陈宝音笑:“叫什么名儿?我是你三婶子,我家公跟你爷爷是堂兄弟呢。”
“三婶子。”陈宝音只好叫道,“我叫宝丫儿。”
“宝丫儿啊!”三婶子便冲她笑,“侯府也这么叫姑娘呢?”她一直以为侯府千金会有个非常好听,气派,跟她们寻常百姓不一样的名字!
孙五娘道:“宝丫儿是我婆婆给起的。她叫宝音!”
“宝音?”一个离得稍远的妇人道,“咋还没琳琅好听呢?”
陈宝音垂下眼睛,没说话。
孙五娘一皱眉头,拔高声音道:“干啥?挑事儿呢是不?咋也比你的名字好听,王招娣!”
“……”王招娣。
没人理尴尬的王招娣,她们还怕王招娣把人气走了,纷纷附和道:“就是,宝音好听呢。”
“宝丫儿也好听,亲切!”
缓和了下场面,一个妇人问道:“宝丫儿啊,你们侯府平时都吃什么啊?”
都知道富贵人家吃得好,顿顿大鱼大肉,但是她们想象不出来。现在碰见一个知道的,可不得打听打听?
“问那干啥,又吃不到!”孙五娘抢先开口。
那妇人白她一眼:“又没问你!”
“你就没安好心!”孙五娘顶回去道。这些碎嘴子,不管说什么,反正是没安好心就是了。她如果让宝丫儿受了委屈,回去婆婆能撕了她。
两人呛声起来,又一个妇人往陈宝音身边挪了挪,好奇地问:“宝丫儿,侯爷是不是很多小老婆?”
这话也很新鲜,刚才那妇人不跟孙五娘干架了,支着耳朵看过来。
陈宝音低眼,笑了笑:“是。”
“有多少?”见她终于回应,都顾不上洗衣裳,凑过来认真听。
陈宝音的衣裳在孙五娘手里,小衣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她垂下头,掬着水波,慢慢地讲来:“五个小老婆。”
“五个?”
“也不是很多。”
大家有点失望。还以为怎么也要十八个小老婆,居然才五个吗?
“嗯,五个。”陈宝音到底还是没说实话。
明面上的小老婆,当然只有五个。
似乎因为她开了口,大家觉得她能聊了,一个个挤着问她:
“你以前有几个丫鬟啊?”
“你们啥事都有下人做,那你们平时做什么啊?”
“你是侯爷的闺女,你进过皇宫不?”
有些问题,孙五娘也想知道,就跟着听听。有些,她觉得不妥,就顶回去。
直到一人问道:“宝丫儿,你都十五了,你没说过亲吗?”
这句话似乎含有说不明的力量,出口的一瞬间,四周忽然寂静下来,就连水波都不涌动了,风也停驻在树梢上,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
陈宝音缓缓抬头,妇人们充满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有同情,有怜悯,有掩藏得很好的看热闹。
她垂下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微微出神。
她十五岁了,怎么可能没说亲呢?府上的姑娘,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订下人家了。
“没有。”她缓缓拨动手指,将倒影搅碎。
听了她的回答,妇人们都不相信:“怎么可能呢?”
“你不是骗咱们吧?”
“难道那时候,侯爷就发现你不是亲生的?”
自然不是。陈宝音想到过去,养母自然也是给她操心过的。她到底是嫡出小姐,养母又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没精力应付她的粘人而已。婚姻大事,怎么可能不管她?
“被我搅黄了。”她微微启唇,无声地道。
第18章 故人
侯夫人给她说过两门亲事,都被她搅黄了。气得头痛,还是得管她。但那会儿陈宝音的名声已经不大好,合适的人家相不中她了。
因为这个,侯夫人把她一通骂,还差点上手打她:“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在乡间农妇们看来,侯夫人高高在上,要什么有什么,无所不能。但在王侯权贵的圈子里,她也只是其中一员,并不是人人都捧着她,也要费心维护口碑、颜面。
像陈宝音,正要说第一门亲,就逮着人家嫡亲的妹子欺负,被人家妹子恨上,死活不要这个嫂子,这门亲事便没成。
后来,侯夫人给她说第二门亲,刚起了个头,她便在外说自己不喜欢菊花,说菊花丑,小气,怪怪的,把对方公子气得不行,怎样也不肯应这门亲。
丢脸的人并不单单是陈宝音自己,侯夫人也跟着没面子,红着眼睛骂她:“你疯了不成?你究竟要怎样?”
陈宝音想怎样?她也不知道要怎样。
她那会儿还小,十一二岁,十二三岁,很多事情不懂。只知道父亲有五个妾,哥哥们也有两三个,除此之外通房好几个。他们在外办差,听戏,喝酒,逛棋社,逛茶室。女人们就在家里斗心眼,说句话也绵里藏针,一天转好多个心眼子,想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说说话,得些亲近。
侯夫人不屑玩这些,但她年轻的时候,也为此摔过杯子,砸过首饰,掉过眼泪。陈宝音记得,记得很清楚,那会儿还年轻的母亲,红着眼眶,眼睛里有激烈的东西闪动,最终归于沉沉寂暗。
长大是一件恐怖的事,嫁人就像黑黑的洞一样,会吞噬掉她。那时候,小陈宝音想道。
“我不管你了!”得不到她的回答,侯夫人心灰意冷,她本来就忙,女儿还不听话,结果就是好一阵子没搭理她。
但她毕竟是亲娘,至少那时候侯夫人以为自己是,所以还是管她,又张罗起来。只是,陈宝音的名声不太好,跟同龄小姑娘斗气,又惹得君子们反感,门当户对的都不想跟她结亲。
在她出神的时候,身边聚着的妇人慢慢散去了。
仿佛是戳中她伤心事了,尴尬。又似乎对她的好奇得到了满足,她们回归到原本的位置上,洗起衣物。
人散去了,陈宝音也就洗自己的小衣。
“砰砰砰。”捶打衣服的声音。
钱碧荷最先洗完,端着木盆走过来:“五娘,你洗完了吗?”
“这就好。”孙五娘仔仔细细把宝丫儿的衣服打理好,递回给她,然后把陈二郎的衣服往河水里一涮,一捞,胡乱搓了几下,拧拧水,丢盆里,“好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