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就听李嬷嬷道:“宝音小姐,你年纪轻,又一直生活在单纯的环境,许多事情你不知晓。”
陈宝音一怔,抬起头。
“有些人,面上瞧着好,实则一肚子算计。”李嬷嬷道,对她说了一个故事。
是一个真人真事,有个家世好的姑娘,被养得心性天真,被一个不规矩的狼子野心的人哄骗了,非要嫁过去,结局凄惨。
“从前在府里,有夫人掌眼,你天真些便天真些了,不打紧。”李嬷嬷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她不是侯府小姐,被赶出侯府了呢?
又有谁想到,她都离开侯府了,还有眼光毒辣的书生,看到她身上可能有的机遇,谋算她呢?
陈宝音一颗心如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冷得直发抖,嘴唇都哆嗦起来。方才因为养母惦记着她,而热乎乎的胸膛,直灌寒风。
他们是不是觉得,她没什么优点,根本不值得人喜欢?如果有人喜欢她,一定是冲着她曾是淮阴侯府的千金?
“多谢夫人关心。”陈宝音攥紧手心,止住发抖,眉眼垂下去,“我既改回陈姓,便是农女陈宝音,不会为侯府添麻烦。”
她嫁的人,好也罢,歹也罢,得势时不登门求荣华,失势时也不登门求打捞。
他们便不要管她嫁谁!
“宝音小姐,这是什么话?”李嬷嬷愕然,随即生气了,“夫人因为你的事,愁得睡不好觉,你便如此糟践她的心意?”
本来还很满意,她恭顺尊敬。谁知,她不识好歹,如此辜负夫人的一片慈心!
陈宝音抿着唇,口中苦涩。
愁得睡不好觉?这么担心她?既然惦记她,没有忘了她,为什么不使人来看她?
过去的一年中,她可以差人来,给她带好吃的,带漂亮的衣服,带好用的胭脂。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很直白,别说侯府了,满京城只要知道她的,就没有不知道她喜好的。
若嫌她奢靡,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她可以来看她,京城离此处不远,她只需要亲自前来,看看她,跟她说两句话,她也高兴得很,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不用她关心。”陈宝音低着头,声音哽咽,带着狠绝。
她不要这样只有一丝丝、一缕缕的关心!
既然她心里装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就不必再分出精力给她了。
“宝音!”李嬷嬷沉声喝道,“不要胡闹!”
陈宝音猛地抬头,眼睛里噙着泪光,说道:“我现在有很多人在意我。我娘最爱的就是我,我哥嫂也很好,我现在过得很好。劳烦嬷嬷回去禀夫人,我这个不肖女,不配她惦记。”
李嬷嬷被她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伸手指着她,脸色难看:“你,你……不识好歹!”
这么个玩意儿,跟当初一样,丝毫也没改变,还是那么骄纵任性!
气呼呼的,起身就走。
既然如此,那就随她的便!就当夫人养了条白眼狼。李嬷嬷走了,头也没回。
第95章 送饼
杜金花在厨房里听到动静, 立刻放下铲子,往堂屋奔来。
“咋的了?!”
一进门,就看到闺女坐在桌边垂泪。她吓了一跳,随即面露怒气:“她欺负你了?!”
陈宝音抬头, 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娘……”她想说, 娘,你过来抱抱我。
养母让李嬷嬷传的话, 伤了她的心。她本来很高兴, 养母还记得她,派遣信重的李嬷嬷来看她。可是, 通过李嬷嬷的口说出来的话,实在很伤人心。
眼泪止也止不住, 涌泉似的往下流, 心里委屈又难过,就想偎进杜金花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却见杜金花横眉怒目,说了一句“好哇”, 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有些人呐!长得人模人样!其实就是披着一张人皮!”杜金花一手叉腰, 面向马车方向,扯着嗓子道:“那心啊,是黑的!肝啊, 是烂的!一肚子臭水……”
刚登上马车的李嬷嬷,顿时脸一黑, 想要回嘴, 嘴巴动了动, 硬是张不开口。她没跟如此粗俗的妇人对骂过, 只觉有损身份, 于是铁青着脸, 喝道:“还不走?”
车夫立刻扬起鞭子,驱使道:“驾!”
杜金花犹在后面骂个不停:“缺德东西!不是人的玩意儿!我看你要吃饭被饭噎,喝水被水呛,走路跌跟头……”
李嬷嬷气得,端庄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真是有什么闺女就有什么娘!”
一样的不讲理,蛮横!
上不得台面!
回到侯府,来到侯夫人跟前,李嬷嬷虽然很气,但是对侯夫人的忠心,仍是让她一五一十道来。
侯夫人听着,眉头渐渐蹙紧,急道:“这孩子!”
还是那么倔!
她管她,是为她好。嫁个心机深沉的丈夫,有什么好的?不若嫁个老实汉子,不会欺负她,能够忍让她的使性子,一辈子不受委屈。她却想到哪里去了?
幸好,她不仅仅让李嬷嬷去劝。压下脸上的烦躁,侯夫人暗自垂眸,张管事那里……
不单单陈宝音见到了侯府来人,村北面的两间茅草房里,顾亭远也接待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张管事是前阵子来送喜糖的年轻男人的父亲,早年就是侯夫人的心腹了,管着侯夫人名下极重要的产业。
此次,正是因为重视陈宝音的终身,侯夫人把他派来了。
“相信顾公子是个聪明人。”将来意说了一番,张管事捋捋胡须道。
他说话很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顾亭远神色如常,说道:“淮阴侯府自身尚且难保,如泥菩萨过江,还是不要管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
张管事本以为会听到“贵府误会了”“我并无利用宝音之意”等辩解。
“你说什么!”他沉下脸。
顾亭远看着他,一向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一丝笑意也无,罕见的透出锋利:“淮阴侯府竟不知自己的处境吗?”
面对张管事愈发阴沉的脸色,他挑了下眉,又道:“看在贵府养育在下未婚妻的份上,奉送一句话,今上乃明君。”
这话听得张管事心头发慌,云里雾里,猛地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
他只是个管事,对朝堂局势并不懂得。东家是堂堂侯府,他又是颇受信任的管事,自觉非同一般。可是这个书生说什么?淮阴侯府自身难保?简直是荒谬之言!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回去禀报你家主子,自有分晓。”顾亭远淡淡说道,端起茶杯,“不送。”
话已说完,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张管事脸色不虞,站起身,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一眼,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
他一定不负他所望,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上去!
张管事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顾亭远一个人。他低垂眼眸,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嘴唇抿住,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
“顾公子若执意,明年的春闱只怕……”刚才张管事说话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宝音在侯府生活了十五年,虽然不再是侯府千金,但那府里的夫人惦记她,特意差人来警告他,不要动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看中她身后的人情,借她之力上青云的小心思。
如果他执意娶她,那么明年春闱,他将榜上无名。
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气息变得不稳起来。顾亭远很生气,但并不是气自己被威胁了,而是……
宝音从前过的什么日子?!
发现她不是真千金,将她送回原来的家里,他没什么好说。可是,既然送回来了,从此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几次三番派人来,却非关怀和牵挂,每次来的都是下人,此次还警告他悔婚——
实在不是正当做派!
想起刚见到宝音时,她满身戒备与冰霜的模样,顾亭远不禁心里发疼。若非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宝音又是个重情的人,他才不会提醒他们!
“大娘。”晚霞遍天,篱笆小院外,模样清隽的书生挎着篮子站在门口。
左邻右舍的看见了,都打趣道:“举人老爷又来了。”
顾亭远左右拱拱手。
杜金花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着他道:“站着干啥,进来说话。”
都定了亲的人了,板上钉钉的女婿,这么客气做啥?
闻言,顾亭远“哎”了一声,走进院子。
“你又做了啥吃食?”离得近了,杜金花闻到一股葱香味儿,看着他挎的篮子说道。
顾亭远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回答道:“我做了葱油饼,来给宝音尝尝。”
他和宝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姻缘石上刻着名字的。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他们就是很好。
杜金花撇撇嘴。这人,她算是看透了,就不是个老实的。从前还会说“我做了啥啥,给大娘尝尝”,如今直接说“给宝音尝尝”了。
“嗯。”她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不管嘴上说啥,都是给她宝丫儿送东西,这份心意是好的。被侯府来人惹的一肚子气,因此散去两分。
第96章 哄人
“你怎么来了?”陈宝音坐在屋里, 看着桌上的篮子以及一盘葱油饼,问道。
顾亭远坐在她对面,温声道:“做了葱油饼,想到你还没吃过, 给你送一些。”
他们是未婚夫妻, 他又点明了来看宝音,杜金花当然不会故意拦他, 说了几句话就走出去了, 将堂屋让给两个小年轻。
“你尝尝,合口味吗?”顾亭远将盘子往对面推了推, 含着期待道。
陈宝音已经被香味儿引诱了,虽然心情不好, 但不影响她吃东西。或者说, 正因为心情不好,吃点好吃的,心情才会好起来。
“怎么样?”见她捏起一块吃下, 顾亭远略带紧张地问。
陈宝音点点头:“好吃。”就算味道一般, 她也会说好吃,他特意做了送她,不好伤他的心。
何况, 味道当真不错。饼还热乎着,外焦里酥, 葱香气别有风味。很简单的吃食, 但他做得意外的可口。
“我很喜欢。”她补充一句。
顾亭远明显很高兴, 说道:“你喜欢就好。”
她吃饼, 他看着。
侯府来人的事, 让她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在他面前, 又不必强颜欢笑,于是低头沉默着吃饼。
顾亭远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今日,有自称淮阴侯府的管事来找我。”
陈宝音猝不及防,忽然噎住:“你,你说什么?”
顾亭远重复一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来找我,自称是淮阴侯府派来的,让我……”
他看她一眼。
“让你什么?”陈宝音的脸色很不好看,饼都吃不下去了。
顾亭远小声告状:“以明年春闱要挟我,让我不要打你的主意。”
话落,屋里寂静得针落可闻。
空气都仿佛冻住了。
陈宝音脸色难看得厉害,身躯都有些发抖,巨大的愤怒和难堪涌上来,淹没了她。养母,她……怎能如此?为何会如此?将她当成什么?把她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亭远,口中香酥的葱油饼,也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他平白遭受这些,真是无妄之灾!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紧绷的脸庞,顾亭远暗叹。他知道会如此,但他还是要说。陈家村没有秘密,他今日不说,改日她从别人口中一样得知。
与其她来问他,不如他现在告诉她。
“我有些害怕。”他看着她说。
陈宝音勉强咽下口中的葱花饼,抬起头:“你要退婚?”
声音清冷,又有些不似她口中发出来的。
顾亭远从没有过退婚的念头,她是他心仪之人,他盼望着与她结为连理,携手白头。
“若是退婚,岂非坐实我心思不纯?”他说着,眼底泛起清浅笑意,“况且,我读圣贤书,意志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软弱。这等威胁,不能使我改变本意。”
他说起这话,倒让陈宝音想起曾经写的话本。书生被小兔妖咬了一口,吓得病了,卧床休养了好些时日。他当时反驳说,书生未必那般软弱。
是他自己未必软弱。天底下的人,不单单是读书人,大多数人都会畏惧权势,在权势逼迫下低头退让。
“你不怕榜上无名?”在他温柔包容的注视中,陈宝音只觉心中的无地自容消散两分,静静看着他问。
顾亭远抿抿唇,轻声道:“害怕。”眼睛里闪动着微光,“你哄哄我,好不好?”
什么?陈宝音一愣。
轰!
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轰的一下,热意涌上,她满脸通红:“你,不知羞耻!”
他在说什么?
好不要脸!趁火打劫!厚颜无耻!
陈宝音在心里骂了一堆,都是对他的痛斥,偏有几缕甜蜜在心底滋生,令她的眼神凶不起来,反倒水润晶亮,娇俏可人。
顾亭远看在眼中,笑意更浓:“若能得佳人一哄,羞耻是何物,不要也罢。”
本是沉重的话题,偏偏被他带歪了,变成了谈情风月。
陈宝音抿住唇,低下头,冷静了一会儿,复又抬头:“我去跟她说,不阻你前程。”
养母许是为她好。
但,陈宝音接受不了这种好。
她嫁顾亭远,自己心里清楚,抱着风险。这是她自己选的,她要做勇敢的陈宝音,爱就爱,恨就恨。多年之后,若他好好的,她便与他好好的。若他不好了,她也会好好的,自己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