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液混合着泥土,还有碎蛋壳,往常张瑾若便是踩到了,都要恼怒半天。但现在,他认真地舔着,竭力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多一分。报仇,他还没有报仇,他不能死!
脚步声渐渐靠近,张瑾若本能绷紧身体,警惕地看去。随即,他舌尖压下不小心吃到口中的一块鸡蛋壳,说道:“若我活着,会还你的鸡蛋。”
顾舒容不是来让他还鸡蛋。一个鸡蛋而已,顾家算不得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至于连个鸡蛋都给不起。
“你……”她抿抿唇,忽然将手心里的几块碎银子抛到他身边,“你保重。”
说完,匆匆转身跑走,再也没回头。
也许他是坏人,也许他不是。顾舒容看不得人这样狼狈屈辱,但又不敢帮他。匆匆扔下几两银子,便回家了。
她只将这事当成一场意外,很快抛到脑后。回到家,便跟陈宝音说:“京城的菜价比镇上贵两三文钱。”
“这么多?”陈宝音惊讶道,仔细想想,又说:“也在情理之中。”
顾舒容不喜欢这种情理之中,她说:“这一篮子菜,贵上七八文呢!”这才是他们一天的菜钱,那一个月岂不是贵上两三百文?
她精打细算惯了,觉得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一边择菜,一边说道:“我去绣坊接点活,你觉得怎样?会让阿远没面子吗?”
顾亭远现在是官身,堂堂状元郎,从六品修撰,领朝廷俸禄。他的姐姐居然卖绣品?别人会如何看他?
陈宝音想想,是不太合适,的确会让人觉得顾亭远养不起家。但顾亭远不是在乎这个的人,想想说道:“姐姐不必如此辛苦,咱们家还吃得起饭。”
做绣品是个精细活儿,很伤眼睛,陈宝音觉得顾亭远舍不得自己姐姐如此辛苦,不如他多卖点画。
“不辛苦。”顾舒容头也不抬,“我少做些,每月只做几件,把菜钱补上。”
陈宝音不禁头疼起来。因为这几日,她也在想,如何生银子。
京城不比镇上,她如今也不再是农女陈宝丫。他们是顾亭远的家眷,一家人穿出去的行头,总不能寒碜了。钱从哪儿来?顾亭远的俸禄,够一家子嚼用,但不够一家子过得光鲜。
可陈宝音是个好锦衣华服的人,从前在村子里住着,布衣荆钗也就罢了。来到京城,她克制不住的就想穿漂亮衣裙,想戴漂亮首饰,想吃遍酒楼小馆。
就算她能忍得住,可身为顾亭远的夫人,要跟他同僚的家眷打交道,他上司家中有人过生辰、寿辰、红白事等,难道不要表心意?
钱从哪儿来?陈宝音若是卖了地,手里倒有本钱了。但地是不能卖的,她若跟顾亭远过不下去,那片地就是她傍身的底气。
可惜,天底下只有一个赵文曲,没有第二个给她送银子。
“让我想想。”她说道。
顾舒容点点头:“嗯。”不是着急的事,不急在一日两日的。
顾亭远在翰林院,处境跟前世有所不同。前世,他乃探花,没有夺了任何人的风头,一入翰林院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但这次,他夺了冯文炳的状元名头,而众人看好的冯文炳则是取了第三名探花。如此颠倒了个儿,顾亭远进入翰林院时,便遭到冯文炳的排挤。
冯文炳的父亲乃左都御史,叔伯都在朝中任要职,名声面子很大。他看顾亭远不顺眼,不少人都给他面子,对顾亭远不太友善。
顾亭远不在意这个。他心想,皇上点他为状元,应当是经过了一番犹豫和思量。他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要在翰林院踏踏实实地扎下根。
别人刁难他,他不慌不忙,和气友善地解决。别人对他冷言冷语,他亦不放在心上,待同级温和有礼,待上级恭敬有加。时间久了,倒传出一个好名声。
关注顾亭远的人有不少。之前赌坊里押住,因为顾亭远夺冠而赔钱的人,少不得打听他。顾亭远是经不起打听的,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他幼年丧父丧母,被姐姐抚养长大。刚成亲不久,妻子乃一名农女,叫陈宝音。
“宝音?”有人对这个名字耳熟,“从前倒有个叫徐宝音的。”
许是巧了,两人重名。但这一日,陈宝音跟顾舒容买菜回来,只见巷子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娇美的脸,翘着兰花指,以帕掩口,轻笑道:“哟,这不是淮阴侯府的四小姐吗?”
第115章 下帖
陈宝音脚步顿住了。望着阔别一年多的故旧, 心情很奇异的没有波澜。
她早想到会有这一天。
“宝音?”一旁,顾舒容知来者不善,提起了心。
陈宝音偏头道:“姐姐,你先回去。”
顾舒容摇头, 待要说什么, 陈宝音攥住她的手,把提着的糖炒栗子塞她手里:“回去吧, 不会有事。”
见她坚持, 顾舒容只好接过纸包,抿抿唇, 目含担忧地离去了。
马车上,江妙云皓腕如玉, 缀着翠绿的镯子, 优美柔软。将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娇美的脸庞,眼神充满兴味, 上上下下打量她。
“瞧我, 见着老熟人,一时高兴,都糊涂了。”江妙云轻轻掩口, “是‘曾经’的徐四小姐。”
陈宝音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只听江妙云貌似关切,继续说道:“我听说你被送去乡下。乡下很穷苦吧?瞧你, 比从前黑了许多, 脸也粗糙了许多, 真令人惋惜。”说话时, 她轻轻抚摸自己白皙精致的脸蛋。
陈宝音听了这话, 仍然目光平静。她是徐四小姐时, 一盒胭脂就有十几两银子。做了陈宝丫,有段时间连面脂都没有。
“是。”她甚至平静地开口,“我丑了许多。”
江妙云与她不对付,特意前来看她笑话,无非是要瞧她落魄、比不得从前。
让她看。
听到她的话,江妙云脸上的笑意不增反减。她注视着马车外的人影,五官比从前长开了一些,显得愈发明媚夺目。说什么黑了、丑了,江妙云心里知道,都是气她的,并不是真的。
陈宝音还是很好看。配上她此刻镇静从容的神色,更叫人看不顺眼。她凭什么没疯?凭什么不狼狈?
“嫁了个读书人,算你运气好。”江妙云不笑了,神色阴晴不定,“淮阴侯府对你还真是好。”都赶出府了,还管她的婚事,为她找了这样一个满腹才学的夫君。
陈宝音轻轻抿唇,没解释,而是道:“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落,江妙云一怔:“你向我问好?”骄纵蛮横的宝音,向自己问好?
江妙云眼里满是不敢相信,眉头渐渐拧起,一股愤怒喷薄而出:“呵!改姓了陈,你的骨气也没有了!”她眼底流露出恶意,“想向我问好?你得跪下!”
陈宝音眉头一挑,淡淡道:“青天白日,你做什么梦?”她向她问好,是因为她如今身份不比从前,夹着尾巴做人。但这不代表她就要卑躬屈膝,去讨好从前不对付的人。
闻言,江妙云眼底的愤怒被风吹散一般,恶意缓缓消退,轻哼一声道:“陈宝音,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我……”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不受她拉长的尾音威胁,陈宝音平静地道。
江妙云挑眉,提醒道:“你说呢?当然是符合你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什么身份?农女,状元郎的妻子。跟祖父、叔伯父亲都在朝为官的江妙云相比,十足的寒门。
她该十分尊敬,小心翼翼,讨好有加。陈宝音定定看着对方,忽然道:“我饿了,回家去了,不送。”
转身就走。
身后,江妙云愣住了,直到她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道:“陈宝音!你给我站住!”
“陈宝音!你信不信我——”
仿佛听不见似的,陈宝音脚步不停。
“来人!给我把她抓回来!”终于,江妙云恼了。
陈宝音终于停下脚步。
回身,便见两个丫鬟从马车内跳出来,向她走来。
“你还要说什么?”陈宝音抬眼,看向马车里。
她现在落魄了,江妙云看也看了,奚落也奚落了,还要怎样?当真让她跪下?她知,江妙云也知,那不可能。
“你——”江妙云咬着唇,脸颊粉红,怒视着她,好半晌,扔出一张帖子,“后日我举办赏花宴,你来!”
帖子打着旋儿飘落,快掉落地上时,被一个丫鬟捧住了。走上前,递给陈宝音。
陈宝音看了看,没接。
“你该不会不敢来吧?”江妙云不怀好意地道。
陈宝音捏了捏手指,启唇:“你派人来接我,我才去。”否则,江妙云让门房拦她,或者给她难堪,她岂不是要受委屈?
这事江妙云干得出来。
“哼。”果然,江妙云不快道:“知道了,在家等着。”
少了一个给她排头吃的机会,江妙云不大高兴。但是,当车帘放下,马车重新驶动时,她嘴角不禁上扬起来。
徐四,不,陈宝音回来了。京城又好玩起来了。
陈宝音收好请帖,回到家。
“怎么样?”顾舒容急忙上前问道,“她没难为你吧?”
陈宝音取出请帖,说道:“没来得及。”但是后日的赏花宴上,就不好说了。除了江妙云,京城里跟她不对付的人,多得是。以江妙云的性子,到时会请哪些人,想也知道。
顾舒容有些担忧,看着那张做工精致的请帖,道:“要不,那日你别去了?就,就说病了,身体不适。”
“躲过这次,还有下次。”陈宝音垂着头,“去就是了。”
她早该料到的。
重新回到京城,曾经的恩怨不会消失弥尽,被时间和距离掩埋只是一种假象。风吹来,恩怨统统浮上来了。
怪只怪她从前不会做人,没有交好的姐妹给她撑场面。
“唉。”头一次,陈宝音有些后悔,躲在被窝里闷闷不乐。
顾亭远下差回来,听顾舒容说了此事。
“这可怎么办?”顾舒容着急又没办法,直跺脚。
顾亭远道:“我去跟她说说话。”
“哎,去吧。”顾舒容忙道。
顾亭远进了房间,便见床上鼓起一道人影,他眼底暗了一下,又恢复成惯常的温和模样。
“睡了?”他坐在床边,轻轻扯被子。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没有。”
“我听姐姐说了。”顾亭远道,“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陈宝音不信,但还是掀开被子,爬了出来:“你说。”
顾亭远起身,离开床前。不多会儿,抱了钱匣子来,说道:“明天让姐姐陪你去买套首饰。”
陈宝音打开钱匣子,看着里面的一百多两银子,扒拉几下,说道:“买什么啊?都用上,戴去也一样被嘲笑。”
她们为了嘲笑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打扮,要让她丢脸不可。
顾亭远一本正经地道:“你误会了,没让你都用。至少要留下十两,是下个月的菜钱。不然,我俸禄没下来,咱家没米下锅。”
陈宝音一愣,随即恼怒捶他:“让你调笑我!”什么时候了,还调笑她!
顾亭远轻轻握住她的拳头,卸掉力道,温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也不能给你挣面子,但我有多少银子,都给你用。”
他如今有一百多两,就给她用一百多两。待到日后,他有一千两,就给她用一千两。有一万两,就给她用一万两。
陈宝音看出他眼底的认真,整个人愣住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在心底漫开。
“嗯。”她抿着唇,用力应声。本来就不自卑的心,更加充实了,“我明日就上街买首饰去。”
她们要嘲笑她,就让她们嘲笑去。
她是没她们身份尊贵,但她有偏爱她的娘,很爱她的顾亭远。她如今不用每日早起,什么晨昏定省,统统不用。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想何时用晚饭就何时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在着呢。
“你不会怪我不陪你去吧?”顾亭远忽然低声说。
陈宝音意外道:“你明日不休沐,怎么陪我去?”她怪不着他呀。
顾亭远目露动容,说道:“娘子真是天底下第一通情达理之人,为夫心中甚慰。”
“……我看你是皮痒。”陈宝音看着他道。
话落,只见顾亭远挑高眉头,惊讶道:“你怎知晓?”随即,更加感动了,“娘子当真与我心有灵犀,连我皮痒都猜到了。那,娘子不妨再猜一猜,我哪里最痒?”
陈宝音又羞又气,猛地跳起来,把他掀翻在床,按住狠狠教训了一通。
不正经,混账男人,就是欠收拾!
次日,陈宝音叫上顾舒容和兰兰,去逛银楼。
买首饰么,人多才热闹!
顾亭远让她把家中银钱都带上,陈宝音可舍不得。没见顾舒容因为菜钱贵了两三文,要开始做绣活了吗?还是要省着花用。
只是,明日她要出战,不披上战袍未免有损我方士气。
她给自己购置了一套成衣,是春季新款长裙,又买了一根珠钗。给顾舒容买了一根银簪,给兰兰买了一把丝线。兰兰不要首饰衣服,怎么都不肯要,主动提出想学绣花,要了一把丝线。
“你们先回去。”买好东西,顾舒容让陈宝音和兰兰先回,“我去买菜。”
陈宝音便带着兰兰先回了家。
顾舒容在菜市场上逛得熟了,熟门熟路去到便宜新鲜的菜摊上,买好了今日所需的蔬菜,挎着篮子满载而归。
经过一条巷子时,她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墙边曾经堆放着草垛,还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那里,但顾舒容已经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