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合拢在袖中, 高高抬起下巴来, 道:“当然,世子妃也可以选择不去, 毕竟我们按着规矩为世子妃做事,世子妃也不必操心什么, 只需按月坐等收银两就可以了。”
掌事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 但因为过于明确, 而显得格外恶心。
就因为他们男子的社交规矩就是在青楼里吃喝嫖赌,所以但凡要与他们合作, 也要顺着他们的规矩来, 否则, 她就活该是深宅里一问三不知, 随便能被一点银两打发的木头人呢。
出门前岑妄还和她承诺再也不去红袖阁那种地方了,谁成想, 世事荒唐可笑, 转眼就是她被这样架在火上煎烤逼迫着。
桑萝道:“只是要份账本,便这样艰难?还是说你们都做了亏心事,不敢让我查账, 才出此下策来为难主家?”
掌事道:“世子妃误会了, 账册一直在那, 无论主家来不来查, 我们每月都是要做的,只是,这是两码事嘛,若世子妃实在不想去红袖阁,也无碍,只要寻个管家便可,日后办事联络,我们也只管找他,让他再转告世子妃就是了。”
再找个管事,任着你们私下去红袖阁喝酒玩乐,建立不可说的友谊,然后背着我搞小动作吗?桑萝阴沉沉地看着他。
那管事倒是一点都不怕桑萝真的会解雇他们,因为这并非是一家铺子,而是五家铺子,若是
都解雇了,桑萝哪里能那么快找来五个新的管事。更何况,这五家铺子一直都是他们管着的,也算在各自领域做出了点人脉,且不说他们走前少给桑萝一点账本,或者在账本上面弄点手脚,就有得她忙了,就是以后利用在她进货卖货前给她使点绊子也是容易的,桑萝最后总会没有办法再请他们来帮忙。
这是徐氏离开上京前,特意写信告诉他们的,信中还说桑萝没有学过看账理事,非常好糊弄,要想趁机大捞一笔给自己攒下养老钱,可别手下留情。
因此这五个管事才敢合起伙来欺负桑萝。
桑萝听完他说话,脸色阴沉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这般沉不住气,也是个没前程的,管事摇摇头,送走了桑萝。
桑萝其实没打算惯他们这毛病,她管不了全天下的男人,但这五个好歹还是给她做事的管事,他们如此联手闹事,是违约在先,桑萝觉得她高低都得去官府告他们一下。
只是在那之前得先翻出契书来,因此她才打算先折返回王府。
却说她走后,饭后消食回来的王妃正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和岑妄呆愣地瞧着她远去的身影,出于好奇,问岑妄道:“你又惹阿萝不高兴了?”
“没有吧,”岑妄回道,“她说约了管事看账本,没有时间理我。”
王妃道:“她与我说过。”她察觉到了岑妄今日提起桑萝时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怨怼,敏锐地问道,“你们今天关系缓和了?”
岑妄道:“大约吧,我与她解释了些事,也和她做了保证。”
王妃欣慰道:“知道反省就好,对了,我猜阿萝会遇到些麻烦,你要不要帮帮她?”
岑妄道:“什么麻烦?”
王妃道:“阿萝年轻不知事,不知道那些管着铺子的管事特别刁钻,喜欢给人看下马威,虽然我同意了她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也担心她会受欺负,你今天要不要跟着她,给她仗个声势?”
岑妄稍许犹豫了下,还是同意了。
他以为要彻底解开误会,光是说也是不行的,还是需要行动。而且如果当真能让桑萝与他冰释前嫌,或许这桩婚事也不会到彻底无法挽回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经此两事下来,岑妄也是怀疑梦境中的桑萝与现实中的桑萝就算不是同一个,也是有些联系的,而他就算作为旁观者也真的很难不对梦境里的桑萝动心,因此,他愿意帮助现实中的这个桑萝。
因此岑妄问道:“她和管事约在了哪里?”
但岑妄并没有来得及出门寻桑萝,反而是桑萝先行一步回来,一回来就风风火火进了房间,让唤月找什么东西,岑妄只得跟着进去问:“你不是去看账本了吗?怎么这样早回来了?”
唤月已经把五份契书找出来了,桑萝拿了就要走,因此敷衍道:“只是有事回来一趟。”
岑妄却眼尖,已经看清了她手里拿的是契书,又想到王妃的话,实在怀疑她已经受了欺负,便拦住她了,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桑萝这才正眼看他。
其实岑妄在桑萝眼里,当真就只是用来拿到嫁妆的工具而已,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要他不跳出来给她添乱添堵,桑萝基本懒得理会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只是今天的岑妄接二连三地实在是太奇怪了,不由桑萝不注意他。
桑萝道:“世子爷可还记得在桑府与我说的那话?”
那时可是他自己口齿清晰地叱责她没有心,完全是一副与她过不下去的模样,还在回门,还在桑府呢,就当没娶过她这个娘子似的,因此桑萝回来后,一直在等着岑妄主动与她和离。
但偏偏岑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睡了个觉,过了个夜,就跟被人夺舍似的,忽然就在意起了他那些风流韵事,非要与她解释他是清白的,还说他以后不去青楼那种地方了。
虽然岑妄能有这样的觉悟确实让人欣慰,但是桑萝更想问一句,他去不去,关她屁事?他于她而言,就是千万个男人之一,桑萝虽然讨厌他们的行径,但也深知与她无关,她更管不了他们,因此只能漠然不看。
所以岑妄无缘无故跑来给她承诺的样子,真的看的她如坠云雾里,但因为确实与她无关,所以桑萝也不在意他究竟在犯什么毛病。
结果,岑妄是一病未愈,一病又起,岑妄大概是觉得那起子发疯还没有疯够,打算再给桑萝吓个大的,于是突然关心起来她不说,还说要帮她忙。
这真的很难不让她联想到前世,原以为初遇时,岑妄是出于好心所以路过不平拔刀相助,实则是为了羞辱她,抛下那样一句话侮辱她后又毫不自悔的扬长而去,当真是对别人被踩踏在脚下的尊严毫不在意。
后来她开起了馄饨摊子,他又莫名其妙来照顾她的生意,桑萝有前事的阴影在,原本就不信他是好心,可那时候她确实缺银子,而且又想岑妄付她价银,她卖他馄饨,她是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没什么好被他看不起的。
因此桑萝也只能把他当客人招待着,毕竟好歹岑妄暂时没给她惹出什么麻烦。
结果没过多久叶唐来找事,果不其然,岑妄又没忍住,出来他所谓的‘行侠仗义’。他把那五两银子丢在馄饨摊上时,莫名让桑萝心慌起来,就怕他又说出什么羞辱她的话来。
尽管他并没有,可是他把银子一丢,折身走的姿势,却让桑萝产生错觉,以为她不是个自食其力的人,而是用一口破碗向路人磕头卖尊严的乞儿。
其实后来桑萝再想起这件事,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因为岑妄那次确实是想帮她,并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可是后来桑萝仔细想过后,她终于确认,她不是敏感,而是心里憋了口气,想要给这些污蔑和看不起她的人证明,她的傲骨不是所有人可以踩的,就算她被所有人都不喜,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给自己一个好日子。
而不是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可惜的代表,更不是很多年后岑妄自我感动的例子。
——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后来她跟别人跑了,尽管她待我不忠,但后来我看她可怜,还是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度过难关,你看,我就是这样多情多义的男子。
所以尽管那时候桑萝很缺银子,但她还是决然地拒绝了那笔拿了之后就会让她彻底在岑妄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银子。
而这样的感受,自然而然的,被桑萝延续到了这辈子来,桑萝当真觉得岑妄可消停点吧,别折腾她,折她的寿了,她可受不起他的帮助。
所以桑萝只道:“多谢世子爷好意,但是我自己可以解决。”
岑妄道:“那我陪你去见那几个管事吧,母亲说管事大多刁滑,恐怕见你是个小姑娘,会为难你,我好歹是个男子,有我在,会好些。”
桑萝道:“昨日才说过的话,世子爷怎么就忘了?我可告诉你了,你昨日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世子爷意图在我这儿真心换真心是没有用的,你真要帮助我,我这样没心肝的人,自然是有免费的人手不要白不要,可你就得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话说得明白,你别到头来又怪起我了。”
岑妄听她说起这个就尴尬起来,那话确实是他说的,他也知道说出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可是他说这话时,一来对桑萝还有些误会,二来也是在气头上,因此不管不顾的确实伤人。
这事本来就是错在他,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就道:“那原是我的错,我那时还没想明白你因为什么不待见,所以觉得丧气了些,就不自觉出口伤人了,对不起。”
他道歉了。
他竟然道歉了。
桑萝震惊之余,还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知道我因为什么不待见你了吗?”
第三十章
岑妄同样脸露迷茫:“除了之前说的事之外, 我们之间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他见桑萝的脸色沉了下去后,忙道:“我知道你还是很在意退婚的事,但这件事我以为我们双方是公平的,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这桩婚姻,同样,你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姻, 区别只在于你碍于桑叔叔的原因, 无法付出行动,但我付出了行动, 但至少在目的上,我们是一致的, 这点我们谁也说不了谁, 是吧?”
“我唯一做的不妥当的点是我没有料想到你们的父女关系不和睦, 所以采取了不妥当的方式,无意中伤害到了你, 但同时我也因为错误的方式, 也错过了退婚的最佳时机。再者, 那些方式里, 我大部分都在用自污名声的方式在劝退你,唯一对你的伤害就是那次威胁而不成, 所以我觉得也算是我的报应。”
岑妄说完后, 认真地看向了桑萝。
桑萝嗤笑了声,道;“世子爷这账真的盘得又理智又客观啊,但如果真要这么算的话, 那我与你来算算代价, 让你明白什么才是报应。你以为自污了名声, 你觉得委屈了, 可是你委屈什么,你并没有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世人不会对你的行径指指点点,只会称赞你,你的父母更没有为此责骂你。而我那时需要面临的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她扬起手里的契书,道:“你知道我已经是世子妃了,又是大将军的嫡女,按理来说,也算身份尊贵,手里小有权势,但他们作为我雇佣的管事,仍然敢对我提出无礼的要求,对我蹬鼻子上脸,你猜是为什么?”
岑妄望着她手里的契书,皱起了眉头。
要说让他猜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桑萝手腕不够强硬,没能压制住那帮管事。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初次进了军营时,军中诸人对他确实很客气,但那种客气之中难免对他带了点轻慢,因为都觉得他只是借着燕王的权势来刷履历的草包公子,虽然不敢得罪他,但也没多看得起他就是了,后来还是他狠狠露了一手,这才压制住营中那些闲话。
这种事其实自古有之,不新鲜的,所以新官上任才急于烧起三把火来。
他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桑萝听,桑萝没听完就嗤笑开来,道:“是啊,你军营里的将士再轻慢你,但看在燕王的份上,仍旧不敢得罪你,至少表面上还对你保持了恭敬。但是那些管事对我是连假意尊重都没有,居然敢提出让我陪他们去红袖阁吃喝玩乐的要求,试问换成另外的夫人姑娘,他们敢吗?再问你,同样是和你新进军营的无权无势的兵,他们有和你一样的待遇吗?都是看菜下碟罢了,那些管事也知道我只占了个身份的虚名,依不得身份任何的势,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桑萝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也不觉得徐氏被夺走嫁妆后会心甘情愿认输,按照徐氏的脾气,一定会和那些管事通气给她使绊子。
可是桑萝有什么办法,徐氏也没有说错,桑至对她就是不上心,而且岑妄那些行为也确实能证实桑萝在他面前也没太得脸,她就是个空壳子,比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都不如,那些管事根本不用惧怕她,因为五个男人联手确实不需要惧怕一个小姑娘。
桑萝能靠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而已。
岑妄被她说得很不是滋味。
他一方面是觉得桑萝说得话有些过于刻薄了,把他当时的处境想得太好了。面上假意的恭敬又如何,背后该说的闲言碎语一句都没少过,再加上燕王其实也没对他有什么关照,因此岑妄还被同袍背后捅过刀,试问谁身边有那么几个两面三刀的小人随时准备断你前程要你命,还会觉得日子是好过?桑萝还是想得过于轻松了。
另一方面他其实也有点诧异于那些管事和桑萝的想法,桑至如何先撇开不说,桑萝这个世子妃怎么会只是个空架子呢?王妃就蛮关照她的,桑萝只要和王妃求个情,王妃肯定会帮助她,就算没有他岑妄,桑萝依然有个可以借的势。
但是想到桑至对待桑萝的态度,岑妄也确实承认如果那时候真的逼桑萝退婚成功,恐怕她受到的非难远超于他的想象,在这点上,两人确实处于失衡的状态,因此这事上他不说什么。
岑妄只是和桑萝强调:“我进了军营后,并没有依仗父亲的势,我是从小兵做起的,军营那么多人,除却几个将领外,其实也不是人人认得我,至少那几个给我捅刀的同级士兵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后来一级级的升上去,也全靠我砍下的人头够多。官场上或许还可以依仗权势,战场上根本没人管你是农夫家的孩子,还是王爷家的孩子,刀剑无眼,只管杀人。”
“你说我别的都可以,但不要侮辱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功。”
桑萝嘴角噙了意味不明的笑,道:“我懂了,所以世子爷还请放心,我绝不会依仗世子爷的势力,只靠自己从我的战场上杀出属于我的战功。”
她话音刚落,便要抬脚绕过岑妄往外走去,岑妄道:“等等,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桑萝道:“可我怎么觉得世子爷的意思很明确了。”
岑妄道:“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事,并没有在影射你,换成是你,如果是你辛辛苦苦取得的成就,到头来还要被冤枉是靠着桑叔叔得来的,你乐意吗?”
桑萝沉默了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岑妄松了口气,道,“我只是在澄清这点而已,真的没有第二层意思,我说话还不至于那么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