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家庭是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的，有的家庭却恨不得能将孩子羽翼尽数折断。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杨箐站在寒风里，又自责又难过地抹了把眼泪。
“哟，这不是我们杨老师吗？”邓云景在她后面悠哉悠哉地走出来，绕到她面前来，想好好欣赏她此刻的脆弱，“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嚣张？让警察叔叔说了几句就没出息地哭鼻子啦？”
杨箐擦泪的手一顿，手缓缓放下，露出一双沉沉的眼睛，“你知道季馨虹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吗？”
邓云景无所谓地撇撇嘴，“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要警察干什么？”
“是家暴。”杨箐上前一步，逼近邓云景，蓦得笑了，很冷，“你当然不用知道了。你只需要用你那脑残的能听到水声的脑子去报警就好了，然后把孩子留在暴怒且有了提防的家长手里，备受折磨。而你，拍拍衣角，全身而退，说不定还要标榜自己一句好老师。”
邓云景被杨箐此刻盛怒的模样吓到了，隐隐感觉这个平时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小绵羊，在一些时候能变成母狮子。
邓云景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不该管闲事的怯意，他不自觉攥住手机，里面未完成的、关于他今天“见义勇为”的邀功报告，“你，你少恐吓我！”
杨箐同他拉开距离，“如果季馨虹出了什么事，邓云景，你等着被圣耀撤职吧。”
撤职不等同辞退。撤职意味着这个教师的教学生涯中曾经发生过重大失误，不管此前笔试面试表现得如何好，其他学校只要看到这“撤职”两个字，就会直接淘汰。
被撤职，就代表这个老师这辈子的教学生涯彻底倒头了。
邓云景当即怒了，“杨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
但杨箐现在没心情跟他打嘴仗，转身就往外走去。
很让人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的，她在远处路灯下看到了自己的学生们。
周妍研、木如雪、韩澄、郑明悦、肖锋、慕容晗……甚至连汪亮、邵涛都来了。
拜这些富家子弟所赐，半条街都停着豪车，保镖都快比行人多了。
慕容晗第一个看到杨箐，大喊一声“老师”就撒丫子往过跑。
其他人紧随其后，杨箐很快被学生们包围，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她各式各样的问题。
冷不冷？
饿不饿？
谁欺负了我最爱的杨老师？
老师，我一定给您报仇！您要把那贼子油炸还是清蒸？
杨箐被逗得有了笑意，摸了摸周妍研的手，发现有点凉，“你们在这等了多久了？作业都写完了吗？老师没事，出来看到你们，老师真的非常非常感动。感谢你们。但是现在已经这么晚了，都快回家休息吧，明天还有课呢。”
一众学生当然不愿意现在就回，一个个跟誓死守护杨箐的骑士似的。
杨箐无奈，只好带着学生们去了季馨虹家小区门口。
从进警察局就再没见过季馨虹，而且警察口中，她又是那副将自己完全封闭的表现。杨箐很担心。
这会小区大门已经关了，门卫守着大门，杨箐一个外来不明人员，人家当然不放人。
杨箐再三保证着自己就是去季馨虹家楼下看看，门卫还是不松口。
杨箐只好将手机递给门卫，“大哥，这样吧。你拿着手机到季馨虹家楼下给我拍个视频，显示他家没争吵没打斗，一切正常。我看到视频就走，成不成？”
门卫闻言，有点犹豫。
杨箐见有戏，正想再劝说几句，手机倏然响了。
刚接通，那边鸡飞狗跳的声音就刺耳地响彻整个黑夜，男人的唾骂、暴打，女人的躲避、尖叫不绝于耳。
季馨虹又小声又腼腆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哭嚎着：“救我啊――老师呜呜呜呜，救救我！！！”
杨箐疯了。
第28章
杨箐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小区里冲，学生们也涌上来，带着一股今天非要救出季馨虹的势不可挡。
保安伸手想要拦人，但眼前突然出现了以往季馨虹背着书包，路过保安室时，对他柔柔一笑，叫“保安叔叔”的样子。
难道，自己要一直装聋作哑吗？
突然，他伸手拽住万分焦急的杨箐，“我给你们带路。”
小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有了保安引路，众人很快来到了季馨虹一家所在的单元楼。
刚进单元楼，便隐隐约约听到混乱的哭闹声。
顺着楼梯往上赶，在快到季馨虹家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听到动静，从楼梯口探出个脑袋。
两方打了个照面，女人捏着手机，有点懵，“你们是，便衣警察？”
一行人急吼吼往楼上冲，不知谁同她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季馨虹的老师和同学。来救人。”
女人顿时大喘一口气，“好好好。等会便说是你们报的警。”
说着，女人赶紧回家关上了房门。
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刹，杨箐也正好赶到了季馨虹家门口，混乱哭嚎之声愈烈，几乎要从这扇铁门后冲出来。
杨箐双手握拳，狠狠砸向铁门，悲愤吼道：“开门！季年富，快开门！”
门内传来季爸充满戾气和愤怒的声音，“谁他妈活腻了，敢管老子的事？赶紧滚，小心老子出来要你全家小命！”
杨箐一拳砸到门锁附近，将防盗门径直砸得凹进去一处，声响巨大，“开门！”
季爸显然被杨箐不知死活的举动给激怒了，他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走来，“他妈的，诚心找死就别管阎王取命。”
杨箐感觉季爸的脚步声近了，她转头看向学生们，“都转过去。”
学生们正严阵以待，乍一听这话还愣了片刻，但杨箐的神情实在严肃，众人下意识地顺从转身。
下一瞬，房门被打开。
杨箐转头，一手握住季爸向她砸来的擀面杖，另一手握拳砸向季爸满是胡茬的下巴，“人渣！”
杨箐又瘦又小巧，季爸满脸横肉，两人相比，简直是小白兔对上大黑熊，但季爸竟被这一拳头打得跟断线的风筝似的飞了出去，砸在一滩玻璃渣上，发出野猪般的嚎叫。
杨箐走进室内，只见小小的客厅里满室狼藉，桌子被推翻，茶几被砸碎，墙上的全家福摇摇欲坠。
季馨虹和季妈缩在桌子后，哭得不能自已，两人身上皆挂彩不少，脸上满是巴掌印。季馨虹的额头还在往下流着血。
杨箐看得心惊肉跳，她赶紧上前将季馨虹抱进怀里，有些哽咽，“馨虹，老师来迟了。”
季馨虹犹如终于找到庇护的幼鸟，不顾身上伤痛地将自己深深埋进杨箐怀里，扯着嗓子大声哭嚎，“老师，我好疼，我好害怕！”
杨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看着满身是伤的学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另一边，季爸痛嚎了几声，怒气上涌，撑着地板就要去摸擀面杖来攻击杨箐。
但韩澄一众岂能让他得逞，几个一米八几的小伙子上前又将季爸按进了玻璃渣堆里。
季妈见丈夫又一阵痛嚎，不禁伸出手，“哎――”
杨箐蓦地抓住了季妈伸出去的手，“季妈妈，上次你骗了我。”
季妈心中一跳，甚至不敢看杨箐的眼睛，埋着头就想将手抽回来。
但杨箐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我早了解过了。你的丈夫失业多年、酗酒成性，整个家全靠你撑着。这个男人吃你的、用你的，无所作为还动辄对你们母女拳脚相向。今天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们母女恐怕要被打死在这里。季妈妈，这样的男人，你还要维护吗？”
季馨虹在杨箐怀里微微侧脸，看向自己的母亲，双眼含泪。
杨箐拉着季妈的手往季馨虹遍布伤痕的脸上摸，“看看你的女儿，这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这些年，她在季年富手下吃了多少苦？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你也没多少好果子吃吧。
但你这个家暴的受害者竟然也当着加害者，阻断着孩子的求助通道。你就不能对她有一丝怜惜吗？你就不能为女儿勇敢一回吗？季妈妈，报警吧！让季年富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季馨虹的眼泪滚滚而下，落到季妈手上，“妈妈……”
季妈跟被烫到了似的，猛地收回了手，指尖一片湿润，她看着，血、泪混杂。
“好。”季妈浑身都在抖，她紧紧握着拳，泪流不止，“报警，我们报警。”
警察很快到了。
季妈被几个女生搀扶着站起来，她抽泣着同警察说明今天的经过，“警察同志，这个杀千刀是想要我们娘两的命啊。你们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那边躁动的季爸已经被警察接手，两手被扭在身后，上了铐。
季爸闻言，跳脚怒骂道：“操你妈！余秀琴，你能耐了！敢报警？你等过几天老子出来，第一个弄死你！”
问话的警察闻言，憋着怒火道：“季年富，你这种情况是要坐牢的！故意伤害罪，对象还是妇女和未成年，时间长频率高，几天？恐怕几年都不一定能出来！”
“什么？！！”季妈顿时瞪大了眼睛，惶惶不已，“不，同志，你说的是真的？”
警察低声安慰道：“是的。但家庭暴力往往取证十分艰难，后续可能有些麻烦。”
“不不不！”警察话音未落，季妈就激动起来，“我们不报警了，不报警了！我们没有证据的，就是夫妻间小打小闹开开玩笑。你们快放开我老公！”
民警都懵了，“余秀琴，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季妈哭嚎起来：“我老公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们快把他放开！没了他，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怎么活，你们这是要人命啊。你们怎么没有证据就胡乱抓人，来人啊，警察杀人啦！！”
几个老民警露出“果然又是如此”的无奈表情，学生们纷纷傻眼。
季馨虹站着，靠在杨箐怀中，一手握住杨箐干燥而温暖的手，另一手揣在兜里，隐隐发抖。
终于，季馨虹蓦地从兜里掏出杨箐送她的手机，滑了三两下，季爸家暴的画面就播放起来。
她高举手机，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有证据。”
“啪！”话音未落，一巴掌突然甩到季馨虹脸上，室内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视频中传出的声音显得嘹亮，是季妈曾经的哭求――“来人啊，救命啊！要打死人了，救命啊！”
现实里，季妈指着季馨虹，怒吼：“死丫头，你要害死我们季家是不是？！”
季馨虹愣住了，像是彻底石化了一般。她怔怔地看着怒骂自己的母亲，清澈干净的眼睛中倒影着季妈狂怒跳脚的身影，冰冷的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为什么……会是这样？
季馨虹感觉自己像是被水泥封死的石墩，砸进冰冷的黑海，无声无息地往下坠。
突然，一双手将她从黑海中捞出来。
季馨虹被按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杨箐一手紧紧抱着她，另一手径直甩了一巴掌给季妈。
伸手将季妈的衣领提起来，杨箐一字一顿道：“你，枉、为、人、母。”
说罢，她蓦地松手，带着季馨虹往外走去。
季馨虹依偎在杨箐怀中，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在和杨箐一起坐上警车的瞬间，没由来的，她突然抱着杨箐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杨箐抱着季馨虹，跟哄小宝宝似的，边拍背边柔声安慰。但安慰着安慰着，她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孩子，真的太苦了。
民警本还想带季馨虹回警察局询问的，但现在季馨虹这状态太差，便先送师生们回了圣耀，待到季馨虹的心情稍微平复些再去警察局也不迟。
圣耀门口，一行人目送警车走远。
杨箐稍微离开季馨虹了片刻，叮嘱几个不住校的学生赶紧回家，并强调回家后定要发消息报平安。
季馨虹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杨箐的身影跑，余光瞧见郑明悦几个在看自己，她一怔，蓦地想起今天自家的丑态全然展露在了同学们眼前，不由得悲从中来，自卑又怯懦地低下了头。
周妍研伸手握住她的手。
木如雪将韩澄的外套给季馨虹披上。
郑明悦双手环胸，高傲地扬着下巴，“喂，季馨虹。你知道吗？本小姐之前非常讨厌你，因为你平时含胸驼背、垂头耷脑的，活像个要死不活的幽灵。但是――”
“本小姐扪心自问，要是易地而处，我做不到你这么勇敢。从今天起，”郑明悦扬了扬下巴，“本小姐要开始喜欢你了。”
季馨虹错愕地抬头，同时，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
杨箐看了眼学生们，温柔笑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回家吧。”她牵着季馨虹往宿舍走去。
其余学生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
肖锋开心地搭着慕容晗的肩膀，“好耶！回家咯！”
第29章
第二天，圣耀校长办公室。
杨箐将昨天发生的事简单阐述了一遍，就向马递过去一个文件夹，“校长，这是我建议圣耀给予邓云景撤职处分的申请书。”
邓云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桌道：“杨箐，你疯了不成？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看到学生受伤，身为老师不该报警吗？我有什么错！那个学生身上的伤是家暴的缘故，跟我有什么关系？！
而且，那学生不是高二的学生吗？你作为负责老师，监管不力，让学生在自己手下长期生活于暴力。要问责，杨箐你首当其冲吧！这报告书，分明是想拖我下水，让我给你顶罪！”
杨箐转头看他，目光淡然却锐利，“你那是想保护学生，还是好不容易抓到我错处，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将事情闹大？在你写邀功报告的时候，季馨虹差点被打死，邓云景，你真叫我恨得牙痒痒。”
邓云景叫嚷道：“那我也只是好心办坏事了而已！你别以为几个校董喜欢你，就能在圣耀为所欲为、以权谋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