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游……”
“我会留住你的。”他说。
彻骨寒意突然裹住了我。我反手抓住他,“晴游!”
“我总会留住你的,薇葛。”
他湛蓝清艳的眼眸注视着我,清澈泪水洗过的瞳孔分外明亮,有一种火焰,细微而剧烈,伴着我可以读懂的一切,幽幽的燃着。
那一瞬我便了解了所有。
野望。仇恨。妒忌。
挣扎。迷恋。深爱。
我回手探进衣袖,尚未抬起,晴游的手指已经牢牢扣紧了我。
我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
他那么平静,那么镇定,那么胸有成竹。
他说,他总会留住我的。
我一脚踢倒他身后的桌子,灯盏跌落。晴游侧身躲避,我趁势夺过霞月,反手挥出。
刀锋擦过衣料,裂帛声绽,被深浓寂静衬得格外清晰刺耳。
灯盏滚在地上。灯罩中浅浅一丝光亮,挣扎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容颜。那一点黯淡光色下,我看见晴游秀美脸庞微微扭曲。
“薇葛。”他顿了一下,而后轻声细语地说:
“你对我拔刀。”
我的胃几乎开始痉挛。我从没有这么恐惧过他,晴游,从没有这样恐惧过一个人。从小到大,只有他,我认定了他是我这一生的神祗,我永远不必提防的人。
我永远可以依赖的人,可以爱一辈子的人。
晴游。
他轻而缓地呼吸,一动不动。那一刀划破他胸前衣襟。若不是他退得快,我一定伤到了他。
晴游,我从未想过,甚至连最荒谬的梦中也不曾有过这样情境。有一天,我会同他兵戎相见。
我会同他这样危险而暧昧地对峙。
他突然便有了动作。他身形一动,我便敏捷地扑上前去。霞月扬起一抹妖娆水色,苍白夺目,斜掠而起。
我用尽全力,只想制住他而已。晴游,此时我才知道,面对着他我有多无力。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实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晴游突然一脚踏灭了那点灯光。黑暗骤然泼下。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方向,刀锋落下。
“o”一声轻响,黑暗中突然迸起细细花火,惨白绚丽,刹那照亮我们对视的容颜。
那不过交睫一瞬,却足够我看清一切。
格住霞月的,是同样纤细轻薄的刀锋,森森如雪。
我顿时尖叫一声,然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声音。
那才是真正的惊恐。甚至麻木了我所有的反应。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一败涂地。
晴游的手肘重重撞在我胸口,一阵麻木的震感,随后一股灼热直窜上来。他无声无息地欺到我身后,一掌斩下。我猛然抽身避开,他的掌缘落在我肩上,一声清脆细微的折裂。我踉跄着抢出半步,回手劈出一刀,试图将他逼退。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刚来得及重回身体。我们的交手只在刹瞬之间。逼开他之后,胸口和左肩的剧痛才齐齐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努力咽下那涌到喉头的灼烫液体,血的味道已经漫过整个口腔。
浓郁,甜美,咸涩,粘稠。心脏的跳动牵引着每一根神经,颤抖着撕扯我的身体。我知道左肩胛骨已经裂开,那种近乎绝望的痛楚,陌生而危险。我死死地抑住呼吸,黑暗之中我能听见晴游的气息轻柔绵长,习习而来。今夜没有月亮,一切都是黑暗,也许这正适合我们。我无法确定,倘若注视他的眼睛,被他熟悉温存的眼神所注视,我还有没有勇气对他挥出霞月。
而他,又会不会对我举起瑟寒。
那真的是瑟瑟寒呵。我几乎真的停止了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柄刀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那传延百年的预言。每一代萧氏子孙谙熟的诅咒。
他们都说我是这一代子辈中的第一高手。可是今夜,我终于明白,晴游,他的身手绝不会在我之下。
晴游,他究竟隐藏了什么啊。十九年了,我居然从来没有看懂他一分一毫。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啊。
我是那么爱他。
“没用的,薇葛。”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在那儿。”
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便猱身而上,整个人向他直撞过去。霞月牵出一丝冰线般冷意,晴游猛然回身,他的出手甚至不曾带起半点风声,然而到底稍慢了一分。我的判断准确,在他开口的刹那偷袭。霞月被瑟寒格开,我几乎麻木的左手自袖中抽出纯银探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胸口。
晴游立刻发觉,我的手腕被他狠狠握住,用力别开再反手一扭,彻骨的痛几乎压过了脱臼的脆响。然而我听到他低低的吸气,那一针并没有落空。
我趁机勾住他脚踝,用力一带。晴游身体一晃便倒了下去,只是仍死死抓着我的左手。我顺势压向他身上,曲右肘狠狠砸上他胸膛。
唰的一声轻响,一痕寒意抹过我的锁骨。我猛然挥起霞月,手腕却已经在他手里。
我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整个人被晴游扣在了掌心。
而后我感到皮肤上那一缕逼人的刺痛。胸口衣襟一点点洇湿,鲜血自锁骨一丝丝流下,立刻在空气中冰冷。
晴游,好利的一刀。
他仍然留情。那一击,他完全可以斩断我的脖子,至少是颈上动脉。
我不是他的对手。绝不是。
我渐渐瘫软在他身上,他感觉到我的放弃,慢慢放松了我。
“晴游,放过他吧。”
一记耳光骤然掴上我脸颊。这是我此生第二次了。
我被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身而起,我死死握住霞月,勉强靠手肘撑起身子。晴游一脚便踢倒了我。我咬紧嘴唇,蜷缩起来。他狠狠地踢在我身上,一记,又一记。我像一捆干草在地毯上翻动,麻木而无力。
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轻微清脆地折裂。奇怪的是,我已经一丁点儿都不痛了。痛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呼吸里,绵延上来,缠裹上来。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痛,便没有了痛。一阵阵血的灼热涌上来,我满颊发烧,喉咙里是忍不住的浓郁烫人,无法咽下的腥甜,胸中仿佛煮沸了一盅奇奇怪怪的草药茶,苦涩甜美,带着情欲般炙人的恍惚错觉。细细的泡沫一点点自唇边溢出来。黑暗里看不清楚那是什么颜色。我伏在地上,仰不起头来。突然想笑,伸手指去抹嘴唇,剧痛这时才袭上来,我忍不住咬牙呻吟了一声。又按捺不住笑,继续锥刺的痛。想,吐出的血,会不会是蔷薇色的。
晴游终于停下来,我听见他低微急促的喘息,宛然的痛楚。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量。他伤的不会比我轻许多。
我细细地呼吸,努力拉长节奏,在痛楚边缘挤出言语。我叫他,“……晴游。”
他的声音恍惚而又浮沉。“不要求我……也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原谅我。”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痛得半晌没有继续。直到我以为他已不肯再理睬我。他才道,“薇葛,我们都别无选择。”
我便不再多说什么,死死地努力支撑,终于爬起身来。在黑暗中踉跄摇晃的身体显得分外单薄,我握紧霞月,慢慢摸索过去。
晴游的呼吸突然消失。我呆呆地停在那里,顿时手指冰凉。
他是萧晴游。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我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我早已接受的事实。这一刻却如此难以面对。
熟悉呼吸在身后扬起的时候,再想回手,早已晚了。他的掌缘抢先落在我后颈上,因为伤,用力不匀也偏了准头。我只颓然跌倒无力反抗,却仍有模糊知觉。
晴游拉了唤人铃,应声而来的脚步如此熟悉。随后抱起我的怀抱也熟悉惊人。我眼前一片昏沉茫然,却听到一点点轻声埋怨,虽然带着勉强自制意味。
“游少爷,您怎下这样重的手。”
蓓若……是蓓若。
晴游苦笑,难以自控地咳嗽起来。
我被轻轻放在床上。柔细灯光照射过来。蓓若轻柔安抚地检视着我。
“照顾好薇葛。”晴游的音调恢复一贯的优雅清扬,这一刻带微微的命令意味。蓓若低低地答,“遵命。”
晴游的脚步半晌没有离开。是踌躇,是踟蹰,是踯躅?温柔修长手指忽然抚上我额头,轻轻地拂开一丝散发。
他的唇轻轻落下。一个冰冷潮湿的吻,有血的味道,从那一刻起便刻入肌肤,沉浸成永恒的烙印。
他的声音匆促而又轻微,却弥漫难言的郑重如斯。
“等我回来,薇葛。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等着我,让我们一起离开。”
第21章 镜聚
“我渴。”
黑暗中一片寂静,我来不及读出那浓郁如死的黑暗深处某种刺鼻的味道。令人呛咳的气息。火灼般的干渴乏力主宰了我。我竭力支持着,爬起身来。一只手,软绵无力地向浓浓黑暗深处伸去。
“我渴……”
身体的需求到了极致,反而迸发出野兽般狂暴的直觉。仿佛每一根神经,每一粒细胞都张开它焦躁的呼吸,向周围的一切探寻,探寻。无形的触须绵延亘长,焦躁而饥渴。我敏锐地察觉了身边出现的生气。却不曾注意到那些诡异的细节。决绝浓重至窒息的黑暗。空气中充盈的奇异气息,既甜蜜芳香又毒辣刺鼻的,是什么。是什么在周围空气中嘶嘶窜动,唁唁喘息。是那些我早已不能碰触不能接纳的东西。是无数冰凉的幽灵指掌在我单薄的皮肤上游走来去。而我却不曾发觉。
“渴啊……”
我灼烫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忽然我触到了某种东西。有些什么把它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温暖而又轻柔搏动着的东西。仅存的理智告诉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广袤的,无垠的气流扑到我脸上,随后包裹了我全身。我闻到某种清凉蓬勃的气息,像地下的水流温暖而又清新。像在月蚀的茫茫午夜走进一座开满鲜花的庭园,一无所见,却被布满身边萌动无休的花香紧紧包围。我的嘴唇被轻轻沾湿,随后所有感官都集中于一点,所有的细胞都鲜活跃动起来。我咬住某些柔软微温的东西,紧紧地握住它,挤压,吮吸,然后我尝到清凉畅美的泉。
舌尖不可抑制地探向那生命的泉源,它流过我干枯灼热的喉咙,心脏,血脉,徐徐蔓延全身。心脏的跳动渐渐温和规律起来。高烧的身体清凉下来,而冰冷的四肢在这股泉流的浸润下慢慢温暖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像扬琴的轻鸣。而与此同时有另一种脉动同它相互呼应而渐渐迟缓。我疯狂地吮吸着那清凉甜美的液体,所有感官都祈求着,暴躁地呼叫着命令它不许停下来。然而最终一切都向那近乎永恒的黑暗之中慢慢消失过去。
我紧紧抓着手里的某些东西,不想放开。
黑暗中迸出一声轻笑。很轻。却仿佛钟鼓齐鸣,猛然惊醒了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一切的迷乱和解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疑问都来不及被思考。突然之间,灯光大亮。
我的尖叫声撕心裂肺,背弃所有教养和理智。当有生以来从未体验甚至从未幻想过的恐怖真真实实主宰一切。我所能做的仅有发出这歇斯底里的惨厉叫声。
一切都晚了。
他这样对我。这个妖魔。他居然这样对我。
我看见那个相见两次的鬼怪生灵。他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一样衣饰整齐奢华,每一分每一寸都惊人的优雅合宜。黑色缎子上衣里露出洁白的丝绸衬衫,领口横过两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锁住纽绊。外套口袋里也探出配套的一条饰链,上面悬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纯净祖母绿。
他衣履风流整洁无比地站在那里。而就在他身边,周围,所有一切,都仿佛血海。
那么多那么浓的血色,鲜红刺眼,刺鼻的血腥气笼罩一切。我原本洁净如雪洞的房间此时堕入地狱也不为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他脚下。血迹一路蔓延到我的床上,云白的纱绫床帐上溅满殷红潮湿的血,仍然在一点点,一丝丝地流淌。
而我的手中,紧紧抓住不放的,居然是蓓若的手臂。手腕动脉上的伤口血肉模糊,依然能够辨认出深深的齿痕。蓓若洒满银丝的头沉重地垂在床边,再不能抬起。
他慢慢把手指从蓓若脖颈动脉上放开。我懂得那个姿势。用力按下去,人会昏迷。倘若一直紧按着那里……
不必自责。他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我听到那个轻柔低沉的声音。发自他。然而他只是冷静地看着我,唇齿未动。
是的,我的公主。所谓读心。
他再次一言不发地对我说话。然后,像拂开干扰视线的一页轻纱,他轻而易举地将蓓若的身体抛到一旁,跨过满地血泊向我走近。我恐怖得连声音都已经失去。然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肖似人类的完美笑容,向我伸出手来,那些苍白细长的近乎不自然的手指。我咬紧嘴唇努力不颤抖起来,不再次尖叫出来,不昏倒,更不退缩。
然而我比任何人都太清楚也太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微笑着看我,矢车菊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深深的古怪神色,仿佛魔法的水晶球一般闪光而变幻,充满妖气。
他坚持地向我伸出手来。
[不要再等待下去了。我的公主]
[这一次,请让我带你离开]
我继续紧咬自己的嘴唇,血流出来,没有丝毫感觉。我强迫自己伸出左手,慢慢地,同他的皮肤相触。天知道,这样的一丝动作几乎耗尽了我十九年来全部的勇气和精力。那么痛,那么痛,让我怀疑左肩大概已经废掉。
与此同时,我的右手慢慢探进枕下,我知道晴游临走时放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合拢掌心将我的手握在其中,感觉如同触到被雪水中浸透的丝绸包裹的大理石雕刻。他满意地微笑,然后倾身过来扶我。
顷刻之间,我的刀已出手,熟悉的水色光芒如电疾射。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的衬衫衣领被刀芒割裂。我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上发散的寒意已经深深切入了我的肌肤。霞月安静地逼在我自己颈间,刀柄却安然地握在他的手里。
天知道,他究竟是怎样自我手中夺过了霞月。在他面前我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事实的坦白,对我而言的恐怖和绝望,或许远胜于身边业已发生的一切死亡和惊怖。那一刻我真的情愿就此死去永不超生。一切都被否定和颠覆。我顷刻之间就丧失了一切支撑,死亡都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