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是你,薇葛。因为是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灵魂那种东西,给上帝,和给魔鬼,丝毫没有分别。
没有人能够确切描绘出那年那夜的那个时刻。即使是我也不能够。
那是我,萧晴铡S猩之年最后的难以幸免。
一声迸响,大厅穹顶镶嵌的弧形日光窗骤然破碎。玻璃碎片如漫天飞雪疯狂洒下。夜风飞扬,席卷少女漆黑凌乱长发与洁白衣衫。那个自穹顶翩翩飘下的女孩。她仿佛被来自幽冥的蝴蝶深深簇拥,悠然而落。
我坠落到所有人面前,单膝着地稳住身体,随即缓缓立起。
我忽视所有人眼中的惊惶和恐惧。这是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我知道。
转了半个圈子,我安静地对他投去目光。
晴游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凝视着我。他们两人,大概是场中仅有的镇定了。
我慢慢扫过所有在场的人。三堂叔,七叔公,长老会中举足轻重的四名巨头。还有那些我无法认全的客人。是谁对他们发出了死亡的邀请,这一夜的花朵注定绚烂。
“是你们么?”
我微笑起来,“你们都对晴洲失去了信心?还是,你们只希望让萧家毁在自己手中。”
“住口,薇葛蕤。”七叔公重重顿着手杖。老人鹰隼般逼人眼神灼灼烙上我的肌肤。
“你这放荡的女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
“你怎么能够到达这里。”
我听见拨动枪栓那轻轻的脆响。我居然可以听见。我能够闻到火药的气味和子弹磨擦的灼热。我能够听到他们心头的恐惧。我知道此时此刻大概有十几柄枪对准了我。
我无声地微笑着,我知道他在观赏着这一切。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这就是我做出的抉择。
身形微动,我向斜后方轻轻跨出一步,立刻有人挡住我的去路。我突然转身,霞月出袖,一刀切开万顷雪波。惊呼与枪声同时绽开。
那一瞬我已经扑向前去,疾星流火一般的动作。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样的速度。霞月水光清冷,如影随形。我径自扑向晴游。
刀光苍白到了极致,微微泛出的竟是那种无法形容的幽蓝。
电光石火般划过我眼前的,就是那样的一抹光亮。迎上霞月,一声彻骨龙吟。
“都给我住手!”
我凌空转身,背对他立在当场。
“都给我住手。”晴游重复了一遍。众人吃惊地看着他,终于缓慢地收起武器。
这是我同你的事,薇葛。我能够听见他这样告诉我。我没有回头,霞月在掌心轻轻喘息,仿佛激吻之后的女子。那样的一击令它分外兴奋。我知道。因为它遇到的是瑟瑟寒。它永远的亲,永远的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你要杀死他,是么?”我静静地问。
“其实你不必问的,薇葛。”
我的声音突然尖利,“你要取代他,是么?”
“为什么?”
最后一句已是嘶喊。我默默扫视着他们,那些在我目光之下微微退缩的人们。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姓氏: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
晴游,他背叛的不是我,是我十九年来最深最深的信仰,最浓最浓的眷恋和依赖。
我们是萧家的子孙。
我原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答案。
晴游的目光温柔如水,一丝丝没过我的背影。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些。
“我不会以为,你是为了我。”那是我能够控制的最轻柔声音,然而如同冰线,尖锐与寒冷,突然刺入他胸口。
我可以看见殷红血色滑下他的胸膛。然而他的声音依然柔和轻婉。
“薇葛,我别无选择。”
我骤然急掠向前,奔向那根巨大石柱,用尽全力的速度,冲力之下,脚步竟然踏上柱身。我用力一踩石柱,借力反身直扑。我的去势裹住霞月,或者是霞月包裹了我。整个人化作一线刀光,侵向晴游。
他躲不开。我知道。
瑟寒再次交上霞月,苍白花火迸起。我死死地缠住晴游。两道似水幽光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抵死纠缠。倘若是从前的萧晴眨我不会在他手下走出三十招。可是那个奇异的怪物,那个吸食过我的血,可以读懂人心,可以在风中飞行,可以将自己和我一起隐身在黑夜之中的怪物,他给了我他的血。
他说,那是来自幽冥的力量。
我能感到晴游的竭尽全力。那一刻我突然满心恐惧。究竟在这场争斗中倾诉生命的,是我和他,还是霞月与瑟寒。我们仿佛都已不是彼此,只是掌中的刀锋指引着我们,将自己所有的灵魂片片割裂,喂食这一场血与情感,责任与梦想的对决。
晴游侧身躲过我的一刀。那一瞬我看见瑟寒的光辉闪过一丝动荡。他脸色苍白。我凌空倒翻,落地的同时合身直扑。
原谅我,晴游。这不是你的未来。
我直欺到他身上,霞月死死压住瑟寒。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长风飒飒,自破碎的穹顶闯进,拂起我的长发,缠上他清丽脸庞。我们纠缠在一起,我们的生命,从生至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就是答案。
霞月瑟寒,生死相缠。谁先放弃都是结束,然而结束就是绝对。
死亡也是绝对。
我们慢慢地挪动着脚步。紧紧贴合的刀锋擦出诡异呻吟,一丝丝恍若鬼哭。
究竟是谁,放弃,或者倒下,究竟是谁。
一对传世名刀晶辉闪烁,照亮我们相似到极致的容颜。
一点刺眼闪光突然掠起。金属的反光映上刀锋,刹那夺人。
晴游突然大叫一声。“不,父亲!”
抵御霞月的力道猛然消失,我睁大眼睛,全力递出的一刀丝毫无法自控。而晴游在那一瞬死死地抱住了我,用力转过身去。
一声枪响,震碎沉寂。
晴游的头猛然仰起,同一刹那,他竭力将我推开,然而他的手指已经毫无力气。
“上帝啊……”
旁观的众人齐齐惊呼,显而易见的绝望和不可置信如狂风骤雨,瞬间席卷而过。
这不可能。
我慢慢抬起头。晴游的目光轻轻洒下。他的双手仍然环在我肩头。一瞬间我明白一切,我惊恐地注视他。那柔和深邃的蓝,他定定地凝视着我。刹那之间,那样的注视令我发抖。那样竭力的注视,仿佛要将眼前的我完完全全刻进他的一切。那视线之中充满了不甘与宁静,痛楚与安详,压抑与轻松,恨与爱。
不可解释不可饶恕的恨,与无法挣脱的……沉迷的爱。
我总是要留住你的,薇葛。
他的眼神突然涣散。
低低的撞击声奇异而清澈。瑟寒坠到我们脚下。
我抵在他怀中,双手紧握的霞月已经没入他心口。
“晴游……”
他微微一笑,双膝突然软倒。他的双手擦过我的肩头和手臂,慢慢滑下。
我下意识地放开了霞月,试图托住下滑的他,然而没有用。他贴着我的身体,一点点滑落,而后终于跪倒在地上。
我握着他的手臂,茫然抬头。晴游修长身形倒下,而后我看见父亲手中稳稳端起的枪。
枪口犹有轻烟缭绕不散。
洁白如雪的衣衫,血流如注的弹孔。那自晴游后心射入的一枪。
和我曾经见过的那一个致命伤口,几乎是同一位置。
那原本应是属于我的。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抱住我的哥哥。我捧起他惨白的脸庞。他依然是那么美,那么动人。我一生一世唯一的神祗,唯一的信仰。他永远都是我的独一无二。
他失神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我。那已经混沌的蓝,曾经无限清澈妩媚,无限温存包容的蓝。那光彩已经逃离了他的眼神。他完美无瑕的面容,一丝绀青发线贴在唇边,柔和地勾勒出他最后的神情。
那一个不可解释,不可捉摸的笑容。
那笑容永远凝在了他的唇边。
“晴游。”
他已经听不见。我放开手,他的头软软地垂到我肩上,柔亮发丝轻轻散落下来。
“哥哥。”
他再也听不见了。
“……晴游!”
我嘶声大叫。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这不是我选择的结果。
我要对他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啊。
我默默握紧了霞月,猛然将它抽离晴游的身体。刀锋骤离,温暖血液喷上我衣襟。那蓬勃红艳的花朵。我重新抱紧我的哥哥,这个世界上最宠爱我的人。我轻轻贴近他的嘴唇,贴近那一抹我此生无法懂得的精美笑意。那曾经多少次亲吻过我的嘴唇。记忆之中如此清晰如此真切的温柔。兰花幽幽的水香伴着血的腥冷辛辣,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开出一朵无怨无悔的烟花。
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从来都没有。
由生至死,他注定是我今生唯一的对手。
“我爱你,晴游。”
我喃喃地说。
我真的爱你。我一直在爱着你。你明明知道的。
他再也听不见了。
是我错。
是我,大错特错。
晴游,他在乎什么。千钧一发,死生一线,他选择的并不是后者。
他在乎的不是萧家,不是权位不是一切。
只是我。
他说,他只有我了。
我终于明白。
杀戮,计算,颠覆。他说,他别无选择。
是的,如果不是如此,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在他身边停留下来。
“晴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哥哥。”
掌心的霞月妖娆细语,轻轻颤动。
为什么,难道只是宿命,只是命,只是梦。究竟是我们哪一个生不逢时,是我们哪一个的错。
我的手指颤抖着触上身边的瑟瑟寒。突然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击在我手指边。我的动作凝住。
他走过来,持枪逼住了我,然后弯腰拾起了那柄刀。
我慢慢放下晴游,站起身来。他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我眉心。
他的脸容有一种同晴游相仿的温柔,然而从未对我绽放过。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他注视瑟寒,再看向我。我身上潮湿新鲜的血迹,我苍白憔悴的脸孔。
“过来,萧晴铡!
他轻声地说。
我一动不动。
冰冷枪口突然抵住我的额头,同一瞬间,心口漫过一丝如水的清凉。没有痛楚,没有任何感觉。只有突如其来的昏眩和前所未有的安然。我突然平静下来。灵魂仿佛在那一瞬彻底切断,一半冉冉浮升,一半悠然沉堕。
霞月沁出一声诡异的叹息。而我心口嵌入的寒冷随之应和。
这就是瑟寒没入身体的感觉么。
我慢慢低下头,这是事实,不是么?留在我心口的一丝刀锋,清净闪光。那样熟悉而诡异的感觉。
父亲缓缓放开了手。他没有后退,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
我轻轻微笑起来,然后低声呛咳,血丝温凉,渐渐滑出唇畔。我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目光。
他不理睬我,慢慢抬起枪口,重新指向我眉心。
所有人都寂静,他们都知道这一枪的结果。或者说,他们以为他们知道。
我慢慢仰起了头,而后我掌中的霞月突然扬起。枪声骤起,一击重重穿过我右臂。我自他手臂下柔软地滑过,左手已经自心口拔出了瑟寒。
那一霎血雨飞花,寥落漫天。我飘到父亲身后,左手握了瑟寒横在他颈间。右臂血流如注,我用力按住心口,指缝间缕缕血泉漫过衣襟。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这已经不是人间景致。那样的动作和速度。那样绝对致命的伤口,没有人能够将刀拔出之后仍不倒下。没有人。我知道。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此时的我,究竟是或不是人身。
我逼注父亲,目光慢慢扫过旁人。
“放手吧,父亲。”我低低地说。
“……爷爷他们就要来了。”
放手吧……为什么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颠覆,无论他们筹划了多久,计算了多久,结局都只能是一败涂地。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为我舍弃了所有。
我已经不能放弃。
父亲看我的眼神冰冷。
“你杀死了我的儿子。”他轻声地说。
我的心猛然被戳穿,血如泉涌的感觉。我早已没有痛楚,然而瑟瑟寒的锋利在那一瞬突然透入心底,像一种无声而邪恶的光芒,蔓延了我的身体。每一分。每一寸。灵魂破碎的痛楚。
我颤声道:“我也是你的女儿。”
父亲浑身一抖。他注视着我。我惨白溅血的容颜,即使如花,也已凋残。
他细细地注视着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情景。冷冷的瞥视,随意的打量,漫不经心的回顾。十九年的记忆中,他给过我的,也不过只有这些。他从来没有郑重地看过我一眼,我的父亲。
而他的目光,在这一瞬,珍重而怜惜地滑过我的脸。那样久违的柔和。遥远而陌生。几乎教我心生畏惧。
他轻轻地说,“薇葛。
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
我握紧瑟寒,泪光冰冷,闪烁在自己眼角。我知道,我明白,它随时可能夺眶而下。我如此愤怒,如此不甘,如此委屈。我的幸福和快乐,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成真。
原来我就是不该出现的人。令所有人失望的人。
我的存在,毫无价值可言。
告诉我啊。谁来告诉我这样的事实。难道萧晴盏囊磺芯妥⒍了无法回头,无法郑重而平凡地走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走到今时今日的自己。为什么。
[来不及了,我的公主。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轻轻地,近乎恍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