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恢复记忆以来,我不曾直接接触人体吸血。我不能。我不敢。我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可是怎能怪我。记忆中,蓓若虚软无力的手臂依然垂在我颤抖的掌心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我的嘴唇染了血的芬芳,像第一次将牙齿嵌入巴瑟洛缪的手腕时,那种近乎重生的狂喜和兴奋。
那女人很快死去。我刺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她脖颈上,伤口迅速愈合得了无痕迹。
我钻出车厢,扬鞭打马。马受惊突然再次狂奔起来。在急驰中我抱起那个年纪同我相仿的金发女孩,跳出了马车。
身体在夜风中轻飘飘地荡漾,一个转折之后我向上直掠,落到路边一座灯光黯淡的住宅房顶。俯视下去,那辆马车在曲折街道上笔直地横冲直撞,仿佛梦魇中游行的鬼座驾。车厢中一动不动的惨白华丽妇人,大概是厚重白粉遗漏了胭脂,僵硬的手指寻不到嗅瓶,扇子掉在脚下也不愿拾起。赶车的却是一具无头尸。穿着绣有家徽的精致制服,手里仍然紧握缰绳,似乎还在驱赶马匹一直向前。你能想象得到比这更诡异可爱的情景吗?
我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不能自抑。我笑得弯下了腰。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一切。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有一滴落在怀中女孩的雪白脸颊上,淡红色痕迹久久不退。
我抱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慢慢地走在街头,仿佛塞维利亚那古老又暴虐的佩德罗国王热爱的午夜巡游。深深呼吸,空气中的寒意亲近我的皮肤。脸颊微暖,淡淡的仿佛柔媚体温。
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那依然不是人的温度。那只是我借来的一点人性,伪装的自由。伪装,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正常的,在人间烟火的浸染下温暖呼吸着的十九岁女孩。
永远,不会再重来。
这个给你。礼物。我安安静静地对他说着。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我,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我带回的东西上。鼻翼微微抽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那股难以忽略的,蜜糖般粘稠鲜美的血的香气,混着纯洁少女的体香,分外诱惑。
我放下怀里的包裹,抖开披风,动作有一丝戏剧化的夸大优雅,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滚到他面前。他睁大眼睛,碧蓝瞳孔有一点轻微的放大。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孩,再看着我。他仿佛被我弄糊涂了。我侧一下头,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请。这是夜宵。我把女孩白皙的手腕举向他,甜甜地微笑。
上议院最有权势的某一位公爵大人……抱歉我记不清他的姓氏了。但希望这不影响你的食欲。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他咬紧牙,死死地盯着我。薇葛蕤・萧。我听到他近乎压抑的音调。有一些什么缓缓地被激起,撩动,和膨胀。是他的怒意,我许久不曾领略过的陌生心情。我讶异地也挑起眉,惟妙惟肖地学一个同他方才相似的表情,再扭曲成一个鬼脸。
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一种激怒他的理由。
我不理他,径自走去浴室。一边走一边踢掉鞋子,崭新的粉红色大理石地面微微摩擦着脚趾。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轻响。我解开衣带的手停在肩上。我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在一阵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沉寂之后。
女孩裹在雪纺和名贵日本袱纱长裙里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醉的泥。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古怪姿势软软地垂下去。
我瞥他一眼,决定沉默。我实在也无话可说。我带这女孩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扭断她的脖子的……可是他显然并不这么想。
不喜欢啊……这样的礼物。我微笑。脚尖在地面上轻轻画一个又一个圈子。
我不需要你给我带这样的惊喜回来。他冷冷地告诉我。
那么请问阁下还需要什么?我陡然拔高音调问他。他惊异地看我,然后垂下头去。
我要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我冷笑,轻柔地叫他的名字。巴瑟洛缪。圣徒的名字呢。
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想呢?还是,你这样不愿意让我知道,一切。
巴瑟洛缪,只有你是可以得到一切的人吗。你到底想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你,和我,我们谁能够予取予求。
我能够得到的只有你,薇葛。
你说了一千遍了!我尖声告诉他。从你在我身边出现开始,你就是这样告诉我。
那么去死吧。死掉的话,或许我就能够知道你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愿意证明给我看的话。
“你就那么恨我吗?”
我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我说,我可以恨你,可是我没有。
他凝视着我,那双幽蓝深邃的眼眸仿佛替代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了我又亲吻了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几乎后退一步。那强烈的侵略感令我昏眩。
“你没有吗,薇葛?”
“我没有。”我转过身去,慢慢摘下耳叶上那一对紫晶串成的葡萄,镶有翠玉雕成的叶蔓,手工极好,根根叶脉都清晰可见。
我知道他在凝视着我。
他的声音突然从未有过的轻细,仿佛随时可以折断。那种脆弱,如果我可以称之为脆弱,深深地裹住了我。
“你没有吗?”
“我没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慢慢握紧手指,霞月和我们之间的寂静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宛若永恒,几近致命。
我终于放弃。也许是终于开始不再放弃。
“是的。”我转过头去,迎上他沉静目光。
“是的……我恨你。”
第37章 诀泪
1846年。伦敦。
雨丝纷落,清甜丝凉,沙沙浸透夜色浓。煤气灯在幽暗中绽出溶溶幽黄,光亮缠绵如蒲公英柔软绒羽。伸出手去,仿佛可以托进掌心,轻轻抚摩。
仲夏夜,幽远之梦。
银漆马车匆匆碾过五月市场的温柔夜雨,车头上系有黑色花结,长长丝带在风中颓唐摇摆。潮湿的马鬃闪闪发亮。车夫训练有素地操纵着马匹,尽力令蹄声听上去不那么匆忙紧迫。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她安静地站在窗外,凝视那个倚在床上的老人。他灰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拢在耳后,用一根银色丝带束起。身上是一件团花透绣的云白软缎长衫,宽大袖口里露出双手,苍白枯萎的肌肤上浮出青色血管,一条条蜿蜒如银泥花纹浮凸。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
我绝望地满足了她。纵然那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便碎裂成尘。鲜血同灰烬搅结一处,混浊模糊,被黑衣上的炼狱之火毫不留情焚烧殆尽。
我低声叫着她,“薇葛,薇葛。”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吻住我的额头。轻柔隔绝的一吻。
“你真的不像洲。”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提及我的父亲。
四十四年前一雨夜,那清眸凝伤,泪萦彤珠的少女,血色蔷薇下如冰容颜,犹在眼前。
四十四年,不老的红颜。
那一夜我便知道,她究竟是谁。
n姑母赶回萧家,为父亲守灵。头七最后一夜,她因过度疲惫昏倒在停灵的大厅。醒来之后,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的双手纤细苍白,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气息,几乎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从枕边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册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按紧银线勒边的封面。
她低声问,“医生同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轻轻叹了一声,细弱低哀。“相信他,既然你如此怀疑。”
“我很抱歉,姑母。”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没有什么要抱歉的。雅闲。”
她凝视着我,再次轻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命运。”
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封面上字迹纤秀,是她的签名,萧晴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