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容易,惜花的工夫,却是如此的困难。
我恨你,巴瑟洛缪。我恨你。这一点,你明明知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个安静地蜷卧在水中的女孩。洁白如玉的鬼魂。置身艳红光泽流荡的琥珀池底,她的苍白和诱惑,在层层涟漪深处飘摇着一种绝美的罪孽。
他终于转身而去。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妖异的脚步在水面之上轻轻浮动,他不想惊动她。一丝一毫。他微微仰起头,和煦灯光洒上雕刻般匀净轮廓。他有一双莹莹的深蓝眼瞳,大而深邃。一双迷人的眼睛。
巴瑟洛缪。她柔滑危险的呼唤自水下清晰透入他心头。
你知道。倘若你动了他。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第39章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
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第40章 舞雪
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
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