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第8章 斩缡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忽然停下,回头,注视我。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调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
“薇……”
我重新抬起头。他带点调皮地笑,瞳孔里那些翠微微闪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沉声音丝毫不衬。
“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吗?”我笑。
“是的。”话尾的余音悠悠回荡,隐约泛出未断的气息。他的唇已经深深印在我眉心,温热呼吸扑上肌肤,沁出一层薄凉湿意如霜。他灼热的唇轻轻滑动,最后停在我左眉尖那颗滟滟的朱砂痣上。一点妖艳的痛猝不及防地烫上来,激荡心怀。
我忍不住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轻舐那血般红痣。
薇葛,你是一块滴血的玉。晴游那样说过。血漓寒玉,至纯生瑕。我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子。容颜再美,年华再如玉,不可复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记。一点殷红,点落眉尖,是不应动的心不该流的泪。一如澈骨流年,无悔,亦无回。
我轻轻地笑。晴洲的身体突然绷紧。他倏然抱紧我。那样迫不及待的绝望冲动,也只有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轻声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着我。他跪下来。
我俯身搂住他,指尖细细抚绕他的轮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没有抬头。我不催他。预感里,有些什么缭绕如雾的冷,缓缓欺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不。”他终于呻吟出声。
“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颊,被他一手捉住,眷恋地贴在唇上摩挲。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薇,别为了我枉费一切,求求你。”
“……终于,还是要放手了吗?”
他突然握紧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痛。腕上渐渐浮现一段红晕,然后丝丝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进他细长发丝中,探到他后颈轻轻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薇,你让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么,让他在初见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环,所有冷淡,所有坚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悦这个骤然而来,如蔷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这个骄傲且危险的女孩。那一次,满庭红花,血一般滴落夺目凄艳,暴露一心茫然眷恋。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着她。想要她的眼睛只为他开放成盛世妖娆的绮丽。
为什么。萧晴铡D悴还给了我一点骄傲的温暖。就让我遗忘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想念着你,被你所控的时候,无法抑止地痛恨起那个事实。
我们的血,有着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温度。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啊。
为什么,我会是萧晴洲,而你,是萧晴铡N什么,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怼起自己十年来汲汲以求,终于获得的位置。
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视我。我对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给了我太多理由,让我终于可以深爱我自己。”
终于可以对着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灿然地微笑起来。玫瑰园中滟滟白花忏落,罪孽的幻觉在久违的凛冽温情中灰飞烟灭。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对她说过,薇,你总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告诉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紧,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紧。“总有我,总有我在你身边。薇。”
谁能够,谁可以像他一样,对她毫无所求。
萧晴战裆唯一的,最真切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坦然地,毫无顾忌地依恋上一个人。
晴洲。他给了她这样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谴的暗昧情缘。就算,就算注定是参商两曜斗西东。我依然想要爱他。什么能将我拯救。十六年了,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开着的花朵,艳丽不可捉摸。那是我情愿为之赔上终生终世的诱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飞蛾扑火,也要让苍白凛冽的生命充满那种摄人的芳香,可怖的美丽。那是开在灵魂尽头的绝望之花,点燃了我年轻生命中最初与最终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宽恕,不可拯救。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注定不会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爱,然后,其余的交给命运,撕扯,或者践踏,怎样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实同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我不仅活下去,在那场惊世的劫难之后。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运果然不会给人心甘情愿的机会和余地。
在走廊里被晴澌拦住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这个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轻易察觉那种清冷暧昧的气息。原谅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丽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里而缠绵不绝。我闻到他的气息,那是紧紧依附于某段刻骨流年深处不得解脱的幽怨和心甘情愿。
我妒忌他。几时我才能够做到那般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总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淡淡言语,淡淡似笑非笑。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样呢?归根结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顿时怔住。我推开他,向大厅走去。听他在身后轻而缓地呼吸,仿佛突然被惊醒,诧异之余,无法确认的事实。
“小雨儿。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停下来。“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答应他们。”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我笑起来。晴澌脸色发青。他的直觉未免太敏锐。我突然止住笑,盯着他,“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语。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别奢求我。”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一丝挑衅的寒。“你呢,萧晴澌?无因亦无果,是你的话,又能够对谁坦白?”
他垂下头不语。
“别说是为了我。为了萧家。为了谁,也没有用。萧晴丈来不会妥协。”我咒语一般对他宣告,似乎亦对了自己。
“你看到什么,又能怎样。我得到什么,又能怎样。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自己面对。”
晴澌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他的声音才默默响起。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胁地对他举起一根手指。
他耸了耸肩,目送我走进那座沙龙。
两名戴了假发的黑衣侍者恭敬躬身为礼,替我将镶嵌蜻蜓翅膀般透明网纹的门扉徐徐推开。我置身于所有人目光之下。脚下的地毯柔软深陷,深色丝绒帘幕漩涡般涌下长窗,灯光清凉叵测,东方瓷瓶中折枝鲜花丰盛璀璨绽开。曲脚玫瑰色丝绒沙发散漫摆放,一切都酷似一场平和温雅夜聚。我微微仰起头凝视上方那盏镶金水晶吊灯。烛光明艳,远远映出红莹莹一圈如霞晕辉。
然后我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目光所及,有人略略避开,有人微笑回视。更多的人手执酒杯若无其事。
是我熟识的人。萧家这一辈掌权的人物,那些被尊称为长老的家族梁柱们,竟然基本到齐。除此之外,亦有不少上流社会的鼎足,伦敦俱乐部里的风流人物。自然这不是一次平常夜聚。
我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回身,环顾四周。我清楚自己此时神情冷澈苍白一如云石。
我随意地捋了捋纷披的长发,刘海凌乱,遮住我的眼睛。我凝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某种事实的心照不宣和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祖父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在他身边,是晴游和晴洲。这两个我所依恋的男子。他们其实是有一点像的,血液的气息到底都是相通。晴洲微微垂下眼帘时的寂静内敛,一瞬间让我察觉他同晴游的酷似,细长鬓发摇曳的温柔,如此吸引。
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我。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时四周响起纷乱掌声,我不回头,熟悉脚步渐渐靠近,终于停在我身边。抬起眼,便是阿尔弗雷德秀朗镇定脸孔,他神情明亮愉悦地注视着我。
然后祖父终于将手抬起,晴游递给他酒杯。他慢慢举杯面对所有人。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而阿尔弗雷德飞快上前一步,仿佛排演好的宫廷戏剧。他单膝跪倒在祖父面前,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侯爵阁下,我深爱您家族中珍贵的一朵蔷薇。我决心守护她一生一世,倾我所有,在所不惜。”
大厅里鸦雀无声,贵妇人们故作惊讶地摇着扇子掩住脸孔,眼光火灼般似。男人们多半笑吟吟看这场活剧如何续演下去。
祖父的神情平静柔和。阿尔弗雷德郑重地对他垂下头去,“在向她求婚之前,我渴望得到您的恩准和祝福。”
祖父的目光投向我。我却偏开脸,径自注视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晴洲死死地盯着我,毫无表情。紧抿的嘴唇微微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秀丽的树凝立在安静细雨中,无形间有一种瑟瑟的冷感。我察觉到了。
而晴游的目光轻柔不可捉摸,他同样在看着我,却是我读不懂的眼神。他并不紧张,相反的,他隔岸观火的神情我最是清楚。那样的温柔遥远,这一刻却足以激起我的怒意。
祖父且不答阿尔弗雷德,目光凝注于我。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对视的刹那。老人的眼神沉稳静深。刹瞬之间我读出一种感觉,一种足以作为我恣意而为的倚仗的暗示。那苍老而深沉的目光。一抹微笑在我唇边无声展开芬芳蕊瓣。
亲爱的,到底昨是今非。
第9章 伤缘
满庭寂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祖父的回答。我们对视的时间不过刹那,却仿佛已是一世。
我抢上一步,转身面对所有人,冷冷道,“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言方出,满座死寂。
“薇葛蕤・萧,收回你说过的话。”
我斜瞥过去。巍然站起的是四叔公。老人冷然看我,神色威严。晴江和晴湍过去扶他,被他忿忿摔开。
我向他嫣然一笑。风烟茫茫,红薇绽艳的甜美。四叔公脸色稍有缓和。那一刻我却突然敛了笑靥,冷冷地,珠玑吐楚地重复:
“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众来客尴尬无比。四叔公气得脸色惨白,看向祖父。
我意料之中。祖父安然坐在嫡系之中最受宠爱的两个孙儿守护之下,神态静默端肃,面不改色。
四叔公怒气冲冲看着祖父,脸色渐渐发青。他跺了跺脚,转身而去。厅中一片哗然。
宾客散乱。我只静静盯着阿尔弗雷德,神色安宁。
他向我走近一步,“薇葛蕤……”
我微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郑重地对他伸出手去。衣袖轻盈翩落如蝶舞,一痕手腕堆了苍白新雪。我把手指探成一朵花的姿势,执意地,微笑地递到他面前。
他惊异地看着我,表情变化万端。诧异。不信。踌躇。戒备。不安。矛盾。挣扎。
蔷薇的香,弥漫。满庭妖红。
蔷薇的香,是一种蛊毒。而蔷薇的任性,便无疑是一种罪孽。
阿尔弗雷德微微颤抖。高大挺拔的军人身躯脆弱如雨下憔悴的蝶,没有一片栖息的叶。
我坚持而执拗地向他伸出手去。纤细苍白手指像一种无骨的水生动物,柔弱而纠缠,饱含某种无法察觉的温柔危险纷悒不散。这个男人。我看到他眼中的犹豫。我看透他灵魂中的迷惑。他想要什么。他渴望什么。他追逐什么。一瞬间我把面前这个男人看得透明彻亮。浪荡宫廷的风流才子。声名显赫的高贵勋爵。征战北美的骄傲将军。其实不过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始终没有变过,始终都是我十二岁时见到的那个脆弱男子。柔软潮湿灵魂。诱惑的种籽不顾一切播种,小心翼翼酝酿,怯弱芬芳开放。那是脆弱而甜美的花朵,折断的时候会流淌清香液体,像血,润湿我突然干渴的嘴唇。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的花火郁郁焰焰,灼如风花。一痕痕烧进他心底。我继续微笑。我知道,花发七月,流火纷纷。一切都远在天涯又近在心头。我知道自己已经得逞。
他终于向我伸出手来。手指忽而火热忽而冰冷,终于触及我的指尖。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扑入他怀中。衣袂飞扬,白衫胜雪。我抵在他怀里,狺狺地微笑起来。
我看不见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下意识拥住我的双手,由轻柔到骤紧。然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而我轻易察觉的绝望,他放开了我。
“……薇葛蕤。”他喃喃吐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一瓣滋润了唇间,芬芳了灵魂的花。舍不得吐露,舍不得放下。
再毒辣,再疼痛,也不要紧吗?
我抬起头,仰望他惨白的脸,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直起身,慢慢后退,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