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刹瞬,我已经赶到祖父的马车附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缓下Dew,慢慢地同他们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身边的人。那个英俊的卡尔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注视着我。
缓慢然而带点残酷意味地,我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略带忧愁。我大笑,对他摆了摆手。
这个男人是科贝策伯爵夫人带来的,她的禁脔。然而他的确英俊不同凡响。那法国女人品味不错,不枉了她名声在外。天知道,祖父邀请她前来参加我们家族内部的秋旅,意义何在。
我轻轻咬一下嘴唇,斜瞥车窗。织锦帘幕深垂,看不见那个女人容颜如何。这一刻我承认我浅薄一如所有女子。然而这个女人,法国著名的风流美人。我明明了解祖父对她的邀请是何用意。我们都一清二楚。该死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是薇葛蕤・萧。”我说。
男子微微点头,态度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优雅。我对他的看法有一点好转。
他轻声说,“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你比你可以想象的更为著名。”
我皱了下眉。“我如此丢人?”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故意靠近他,他立刻不露痕迹地闪开。
他拼出一个古怪的法文单词。我再次皱眉。这一定是那个女人起给他的,天晓得,这活像豢养宠物,随便起个神经错乱的代号来消遣。但这个名字却着实配他。天狼星。一个容颜英俊狂野,气息遥远忧伤的男子。
“Sirius。”我说。看他幽深眉目中闪烁不解。“和你的名字相同的含义。如果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不妨考虑这个。”
他又是微微一笑,教养极好。我叹口气。他言辞极少,沉默而有礼,举止优雅,气度端凝。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自遥远冰原尽头迎了漫天飞雪翩翩而来的俄国王子。如果不是我早已知道他是伯爵夫人心爱的男宠的话。
“Sirius。”我叫他,“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他还不及答言,身后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薇。”
我再叹口气,回过头去。看见晴洲,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行到我身边,我抬手一鞭抽了过去。Sirius脸色微微一变。
晴洲侧身躲过。他一言不发,突然欺到我马前,一把扯住Dew的缰绳。Dew一顿脚步,我便同他并肩。我刚想再出手,他突然扯住我一根发辫,我抬手去夺,便被他抄住手腕。
他是故意的。Sirius安静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晴洲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只慢慢用力。我盯着他,这个毫不顾忌的男子。那双碧绿的眼睛充满尖锐自信,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再次咬紧嘴唇。
他猛然用力,我险些被他拉下马去。
“你干什么!”我低声斥他。
晴洲的手指微微扣紧。“你离他远些。”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
他狠狠捏紧我的手腕,表情凝冻。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清冷流转的眼神究竟弥漫多少恼怒,多少不安。然后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他早有预料,突然将我拖到面前。Dew马头一转,几乎撞上他的坐骑。
他压低声音,轻轻道,“薇,你在生什么气?”那一瞬我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看他,那表情依旧冰冷严峻,淡漠目光却缭绕无限温柔自在神气。我更加生气,只因被他看破。
“薇。”他轻柔地叫我,再重复,“薇。”
这时旁边马车窗幕突然撩起,女声淅沥娇柔,法语发音带天生甜媚,有一股浓浓的艳冶味道。
“洲,可不可以过来陪我一下。”
她整个人正如她的口音,是一段浓浓的巴黎风。像一个华丽诱惑的长句,没有赤裸裸的描述,却布满精心装点隐藏的欲望。那种欲迎还拒的醉人欲望。一个成熟的,手腕柔软高明的女人。像她胸口笼罩的轻纱衣襟一样妖媚动人,韵味十足的女人。
晴洲有刹那的尴尬,我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神情,我太了解不过。他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在外人面前,我们仍是不愿太过放肆。
趁伯爵夫人没有注意到我,我溜到Sirius身边,轻声说,“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骑术可好。”不待他回答,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一夹Dew,径自飞驰而去。
片刻后他赶到我身边。我笑起来。Sirius注视着我,表情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他英俊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流转细碎童真,极其动人。我继续大笑。
“萧小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他,然后凝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一个男子,眼神之中仍有锐气。我微笑,这,是否枉了他羁縻红粉多年。
“再陪我骑一段吧。”我说。随后又听到熟悉蹄声,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
他飞快赶上来,坐骑已经累得喘息。我白他一眼,这疯狂的家伙。他仍是百无禁忌。
他看也不看Sirius,只冷冰冰地说,“薇,过来。”
我一言不发。晴洲终于恼怒,突然打马靠近我。我正在考虑他会做些什么。这一次他终于出乎我意料。他跳下马,拉住Dew,对我伸出手来。我很想抽他一鞭。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准备毫不躲闪。我看得出他的意图,只得叹一口气。
刚扶住他的手,便被他扯了下去。隔了Dew,罔顾Sirius就在眼前。他搂住我,狠狠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我几乎叫出声来。
他的气息微微急促,“我告诉过你离他远些。”
我咬牙答他,“你去陪他那主子好了。多管闲事。”
晴洲突然笑出声来,胸膛微微震动。他低下头,鼻尖轻轻擦过我的鬓发,笑得分外开心。我咬住嘴唇,努力想要挣开他,听见大队人马再度切近。
“明晚有个舞会。”他贴在我耳畔低语。
“薇葛,你一定要来。”
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径自翻身上马而去。仍是看都不看Sirius一眼。这骄傲的家伙。
我抬起头,对上Sirius勉强镇定的眼神。他凝视我,然后微微别开了头。我叹出一口气。
归根结蒂,不过是身不由己。
我,或者他,都是。
第11章 焚绾
那一夜的舞会,我原本并不想出席。向来不大喜欢这种Ballroom Dancing。
然而我没有能够拒绝晴洲。
祖父邀请了爱丁堡当地的名流显贵和文人雅士,一网打尽,近乎刻意的盛大,几乎已超出了社交舞会的标准。
我坐在镜前发呆。晴游敲门走进,见我如此,笑问,“做什么?在发愁晚上的装束?”
我对他眨下眼睛。“你猜。”
晴游摇头微笑,“今晚不要穿白。”
我怔了怔,尚未会意。“晴游,你知道我没有带着三百件衣服出游的习惯。”
“我也没有。”他淡淡一笑,在我梳妆台上放下一只嵌珠锦盒,便转身离开。
我打开来看,雪白丝绒上嵌着一对红宝石耳坠,镶成两朵蔷薇花样,光彩夺目。我顺手取在掌心。这一副耳坠不大,却精巧绝伦。宝石红如鸽血。灯光微映,六射星光便流转不定。色调妖艳,透着浓浓的生气,仿佛饱含一段魂魄飘摇。
“对了。不要戴那条项链。”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身。晴游在我身后,笑意微微。我竟不晓得他何时再度出现。
“我可不想我妹妹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他说。
我忍不住大笑,顺手拿过妆台上另一只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四方红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亦是绝顶的鸽血红。
那是祖父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也许这条项链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我宁可拿它换我一夜无忧无梦。传说红宝石是死去飞鸟的鲜血所化,这的确是容易令人产生热切幻想的色彩。
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一种魔力,可以教我得到我心爱的人。
“Lonely rose。”我轻轻地说。“蔷薇。”
晴游靠近我,手掌轻轻放在我后颈。我仰了下头,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然后滑到耳畔,轻轻揉了下我的耳垂。
“晚上我来接你,薇葛。”
我怔怔地望着他再度离去。指尖勾着那条项链,转了转,顺手扔下。宝石撞到镜面发出脆响,也就如玻璃珠子散乱回音。
我笑了笑,走到衣柜前,刚一打开,顿时愣住。
那一片灼灼灿烂的象牙红,猛然袭入眼帘。
我回身注视梳妆台上那对耳坠,夺目妖红清明闪烁。
晴游。晴游。
惨绿妖红,不过是年少风情。繁华过眼,若有所失,也便触手成冰。
然而当时当日,毕竟我还太过年轻。年轻,是理由,是借口,是悔不当初,亦是当时惘然。不是光阴飞渡经年,无从决断。
那一夜我只想做一个简单而绝色的女子。艳冠群芳,要多美丽有多美丽,是我的任性,也是赌气。
晴游同晴澌一道来接我。我早已准备好。晴澌敲门进来,骤眼见我,一呆,随即他便恢复镇定,笑道,“游,看这艳光。”
晴游在他身后轻笑,不置可否。然而看见我的刹那,他微微动容。
我注视着他们,微微含笑,站起身来。曳地长裙习习滑动,七层轻绡烟波缭绕。我微笑着对晴游伸出手去,窄窄衣袖中滑出一痕潇湘碧,腕上玉镯晶莹寒翠。
我缓缓将手放在晴游掌心。他凝视我,目光沉静,渐渐滤过一波幽深。
晴澌抖开一张深红网纱披肩,绣满大朵牡丹,繁花似锦。细密花纹上密钉玫瑰石,莹莹生光。披肩边沿缀满流苏披拂,长有两尺,微微一动便飘飘欲仙。他轻轻为我披上,低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饰。”
我把长发梳在脑后,耳垂上露出那双红宝蔷薇,晶透如一滴血。
我没有戴其它任何首饰,亦无盛妆,除了唇上一抹淡淡胭脂,妆成桃毁红。苍白透明脸颊,衬了殷红宝石,益发映得双眸寒水盈盈。
晴澌轻轻鼓掌。我看他一眼,便随他们下楼。
我们大概是最晚出现的。然而我疑心这或者又是晴游的安排。
转过廊角,便看到了晴洲和吊在他手臂上的伯爵夫人。我懒懒地盯着他们,状若视而不见。手臂却悄悄缠住我身边这两个男子。
耳畔滑过晴游如丝笑意,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他一把。
在伯爵夫人能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之前,我已经挽了他们缓步离开。
“仗面。”晴洲叫我。我回头。他目光如水,静谧幽深,瑟瑟漫过我周身。然后他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笑容。
“请容我介绍一下。”他彬彬有礼。
虚伪。我暗暗地骂。当了外人,这种介绍来介绍去的蠢事他倒是得心应手,正经礼数还的一个不少。
我勉强用扇子遮了苦笑,对显然陷于惊诧之中的伯爵夫人见礼。很明显,她被吓到了。如果萧晴盏纳名狼藉到真如她的宠物所言,那么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与她面前的女孩必然大相径庭。以撒旦之名,这种误会足以置人死地。我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又期望看到什么。然而此刻微笑对她致意,随后飘然而过的女孩,那无疑是她生平仅见的一枝奇花,末世蔷薇,妖红盛放。她气馁地别开了脸。
那正是我索要的结果。
当我们出现在旋梯顶端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静寂。所有人纷纷仰头注视,无数目光如飞蛾扑火,缠绵而难以自控,迫不及待没入炎炎宿命。
我轻轻挽紧身边的两个男子。我有种预感,这或许已是极致。这两个长身玉立风华胜极的男子。晴澌黑衫静如烟水,晴游白衣澈澈如月。此时此刻,我愿意绽放成他们簇拥下唯一的艳丽,唯一的宠爱和尊贵。
后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知道能够明白。我一生一世的灼灼其华呵,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一宵璀璨流辉而已。
是的,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时一刻,薇华吐艳盛世流离。那时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我教多少人大惊失色或者措手不及。我不晓得。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多少次璀璨和苍老。我开放过,在我深爱的人眼底,掌心,怀中,我是不是可以满足,是不是。
他们扶持着我慢慢步下楼梯。
我明白那些目光,灼灼盘旋如幕天席地丝密蛛网。那是我所习惯的注视和情感。惊叹。好奇。艳羡。妒忌。迷幻。恍惚。沉醉。诧异。欣赏。不屑。甚至或许还有恐惧。
但无人可以否定,那一夜的那一个韶龄少女,那几乎充满敌意的,近乎恐怖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夜,我活进了一些人的记忆。
真丝柔滑似水,紧贴肌肤。仿了东方古国盛唐装束,窄袖罗衫,叠羽霓裳。放肆到极致,却绝对华美。我甚至没有穿襞襟,胸衣外便是露肩无环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红绦。轻轻一步,裙摆流卷,步步生莲,带起花团锦簇,潮波绚烂,是裙腰间垂下十七根丝绦,镶满小颗红玉髓,尽头绾成蓬勃花结,缀在裙摆边缘,颤巍巍随风而动。
外面罩了紧身长袖纱衣,层层叠缀,仍然隐约透明如蝉翼,光下玲珑如雾,肩颈轮廓朦胧微显,却淡不可见。
朱裾赤袂,绛衽绯衫,红袖丹裳。
都是刻骨狂艳,惊世风流。
心花若不怒放,怎堪开到荼蘼。
我们悠闲而潇洒地走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步伐,走进那盛世之中无法拒绝无法反悔的灿烂和轮回。我能感觉到晴游的愉快。他喜欢这样。喜欢所有人的目光凝驻于他身边的我,他一手培植装点出的骄傲与美丽。
身后是晴洲的气息缠绵不散。他在看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想回头。
乐队奏起舞曲。晴澌微笑退开。晴游揽住我,示意开舞。这时我偷眼瞥晴洲,他温文尔雅地握住了伯爵夫人。
我咬一下唇,收回目光。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我们两对向全场鞠躬致礼,之后四下里一片语笑歌颦,众人纷纷入场。
晴游陪我到一边坐下。晴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捏着扇子,心烦意乱地拍打。
晴游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额头。我怔一下。他轻轻揉了揉我眉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蹙了双眉。晴游的手指温柔地点在那颗朱砂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