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洲挑起我一缕长发送进唇间,轻轻嚼咬。眼神明亮无比。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我们。掌心灼热,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无法言语。只有静静地品味和浪费这妖艳生命中,仅存的一丝疲惫的安宁。
晴n在我们身后低低喘息。不自然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她会窒息。
她轻声说,“你们……疯了。”
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晴n同我对视。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然而她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起一丝近乎悲凉的神情。
“谁叫你来的,n姊?”
我低声重复那个问题。
她站起来,有一下摇晃,似乎站不稳。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眼神,那是萧家女孩的眼神。
宁静。镇定。执拗。凛然。那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我们,萧家的孩子们宁死不肯放弃的自觉。
我推开晴洲,走到她面前,慢慢单膝跪了下来。
“n姊。”我轻轻微笑,凝视她的瞳孔。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只能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晴n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指尖轻细,滑过我的下颏,在脖颈上稍触即回。
洁白麻纱重重掩映下,她看到那醉生梦死的暧昧痕迹。苍白皮肤上的紫红瘀痕,艳如萎花。我有一点尴尬,不自觉抬起手来挡住锁骨上细细的齿痕。
吻痕在晴n淡淡的目光下灼热,仿佛仍留有晴洲嘴唇的温度。
“是晴澌。”她终于轻声回答我。
我盯着她,瞬间迷茫。
晴洲走过来扶起我,自身后抱住我。我们一起注视着晴n,用那种她或者不能了解的默契眼神。
“是澌。”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他,清晨便到我那里。要我亲自送一套女装来洲的房间。”
她看着我们,眼神中的疑问同我们如出一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居然会知道。
昨夜的一切,他为什么知道。那是连晴游都要瞒过的事实。
然而我很容易便镇定下来。
他没有敌意,至少此刻还没有,晴澌。否则,他大可以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晴游,而不是聪明地叫晴n来替我隐瞒。
“但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你,薇葛蕤。”
晴n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低微。
我又耸一下肩。身体还是疲惫,充满那种暧昧的涩重和隐痛,也许我需要的是回自己房间倒头大睡一天。
“你现在知道了,n姊。”我说,突然有点垂头丧气。“那么昨晚你就必须收留我了。”
晴n看着我,轻轻点头。“闺中密语,是可以说到天亮也不罢休的。”
我疲倦地微笑,靠在晴洲怀里,贪恋那近乎危险的温暖,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即将掌控英伦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杀伐决断,尽在握中。
可是在我身边,他只愿意做个不懂克制的男子。贪婪而霸道,竭力地,想要拥有和占据心中的女子。捕捉她,占有她,守护她,不愿也不敢放开。贪婪而绝望的男子。近乎矛盾的温柔和暴力,令我情不自禁想要深深依靠上去。
一个令萧晴障胍依靠的男子。
“不过你总要到大厅亮个相给他们。” 晴n淡淡地说。
我把长发向后拂去,擦过晴洲面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含义不明的喁语。
“好吧。”我懒懒地说。
事实上,我想看到的是那位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她应该无恙,不过想必会吓到半死。
晴n同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晴澌无声地迎了上来。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晴n,视线隐晦地向我微瞥,我知道他在探索什么,便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笑容给他。
随后我便看到了晴游。
他着了唐装长袍,素白底子上绣了盘旋龙纹,金眼碧齿,煞是艳丽。龙吻中含了一只黑色的鹰隼,霸气横生。他的神情却永远宁谧柔淡,雅如兰花。半长的发束起,绮丽绀青色泽在光下微微浮动。
我心头掠过一丝震动。他穿这件长袍。我有一件同他一模一式的男装长袍,质料,款式都相同,只是我胸前绣的那条银龙口中含的不是鹰,是一只墨色的蝶。
龙吻含蝶,惨丽诡异的纹样。然而我却极喜欢。
晴游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他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我抬起头,晴游深邃幽蓝的瞳孔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恍惚流转。他凝视着我。
我清楚感觉到晴洲的呼吸低沉微促,他就在我们身后。我突然有一点担心,害怕他的反应,害怕我自己。
“薇葛。”
我迅速看向他,逼出一个璀璨笑容。“什么,晴游?”
我更害怕晴游那温存怜爱的注视。我偷偷握紧手指,指尖掐入掌心。就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听见霞月的呻吟宛若细碎鸟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它在呼唤什么。它在预兆什么。我什么都无法读懂啊。
然而晴游突然拥住了我,那一刻,难以相信自己的反应,我几乎抽出了霞月。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来得及看到晴洲的表情,只微微挣扎着抬起头。
茫然神色不曾来得及自我眼中退却,晴游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开了我衣领上的蕾丝。我全身顿时冰冷。
他只看了一眼,双手便迅速轻柔滑下,在我能够挣脱之前紧紧扣牢了我。我睁大眼睛。他深海幽澜般的眸子徐徐逼近。我无法呼吸。晴游的注视几乎令我无法自控。探究而矛盾,纠缠而冷酷,怨怼而愤怒,我分不清也看不明。那甚至是一种痛楚,我不能懂得不能接近。他不愿我接近的痛楚。然而那么明显。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缭绕。
“薇葛,给我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他心口,慢慢挣开。这时晴洲突然走上前来。“游堂兄。”
我顿时僵住。
身后突有娇媚语声,“洲。”伯爵夫人姗姗而来,身边是Sirius,那高大俊朗的异族男子。他依旧沉静面无表情。
伯爵夫人熟稔地挽住晴洲,而Sirius忽然走到我们面前。他比晴游要高出不少。然而他的沉静足以令人忽略他神气中那种近乎野蛮的坚硬。
他看着我们,轻声对晴游说,“萧先生,可否让我来陪伴您的妹妹。”
是征询口气,然而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我肩头。
晴游凝视他,再凝视我。我轻轻咬紧嘴唇。晴游突然低低微笑起来。他放开我,然后贴近Sirius。我听见他的语调低柔和煦,言词却无限锋利。
“只此一次。”他低低地说,“先生,昨夜已过,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你的主子回法国去。从今以后,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Sirius一径沉默,安然地垂着头。
晴游的声音突然冰冷。“如果我可以被允许计划这一切,哪怕是我妹妹的一根头发,我都绝不会让你这种人触碰。”
我睁大眼睛。Sirius全身掠过一阵僵硬颤栗,我可以察觉他的挣扎。这可怜的人,他被伤害和侮辱得体无完肤。
晴游保持那个优雅笑容,轻吻我的脸颊。“祝贺你,薇葛。”他忽然压低嗓音,轻轻道,“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只有那个清晨,晴游在我耳边轻柔细语。他用一些我不曾期待不曾理解的谶言点缀了那个在我极致华丽而短促的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清晨。他低声地告诉我。
“薇葛,祝贺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我的脸颊骤然灼烫。晴游低低地微笑着。“薇葛。”他说。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未必比做一个懵懂女孩来得幸福。”
第13章 枫游
―晴铡
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的一次日出。事实上,我根本无从记忆。日光的感觉,在我心中并未留下丝毫印记。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十八岁时的一片晴空。
九月。鹰飞。广袤原野之上纵马奔驰的记忆。那是皇家御苑中的狩猎。林囿苍茫。当年的那朵蔷薇,是唯一被特许参与狩猎的贵族女孩。落叶纷飞,苍黄,亮紫,烟红,墨绿,丛林之中有来自天宇的风辗转成辉煌脚步。萧家的那个女孩。众多翩翩少年,矫健爵爷中唯一的纯白。她穿了紧身刺绣的雪白锦缎男装。麂皮小靴闪亮,夹紧那匹名唤Dew的坐骑。左手挽了玉柄马鞭,衣袖中偶然滑出一痕明艳翠光。那只透水绿的翡翠镯,是这个十八岁少女任性而独一无二的标记。她很像她的哥哥,萧晴游,那个清丽迷人风骨如花的男子,英伦贵族少年争先效仿的偶像。她没有他优雅,却胜似他华艳。这一对萧家的传奇。有人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敢相信,却愿意认同。这样的两个人是不该存在人间的吧。这样落寞的人间,也容不下这样的魅色纵横来去蛊惑众生吧。所以他们的微笑才那样优雅而冷淡,他们的容颜才那样绮丽而悠然。像青青荻上露,太清澈太完美,就难以久留。
所有人的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所有人的嘴唇默默地呼唤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时光中缤纷而苦涩的缘聚,是不会为谁而轻易停留的啊。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的一个结局。无法挽回。
盛世之中,无法重回无法挽留的滟滟蔷薇。光华怒放。冷淡而冶艳。她无视周遭或奇异或恋慕的目光。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雪光纷落的悲凉吧。就算活成盛世传奇,就算如此的容华绝世凌厉不羁。想要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仍是无法成真的谜。命运习惯弄人,是的,是习惯。习惯了伯劳飞燕各西东。就算所有人都注视所有人都惊艳,心上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御苑之中,红枫似火。白衣的少女纵马驰去。没有人大胆追逐这个出奇美丽而暴戾的女孩。艳丽枫林中,她勒住丝缰,仰望晴空。深蓝的天宇一泓如碧。
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吗?莫名沁入心胸。那样的震撼和广大阔朗的感动,几乎令她微微昏眩。日光旋转,她高高地仰起头,梳成双勾髻的长发无声散落。
是迷魂了吗?从寒碧鲜美的绿草上拾起她遗落的缀满泪珠般细碎水晶的银丝发网。他催马前行,心一瞬间如此焦灼。枫林如火,那般诡艳浓郁色泽。
远远地,看见她茫然幽艳的容颜暴露在万里晴空之下。他驰到近前,拉住缰绳,跃身跳上她的马背。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和怅然,深深涌起,竟是翻江倒海的泪意。再没有自控的余地,只有紧紧地拥抱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是他的人,他的深爱和今生注定的辜负。他们注定要辜负彼此,这是无法更改的命数。两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他抱紧她,贴住她清凉的肌肤,一起仰望那蓝得催人泪下的天。
听见她说,虽然是那样低微,然而清晰无比。
她说,“晴洲,我是真的爱你。”
他死死地搂住怀中的女孩,这独一无二的梦想和渴望。猛然的痛楚充盈心怀。
他低声地答,“我知道。”
“我或许是不会活很久的。”她淡淡微笑。“所以该说的话,还是提早告诉你的好。”
“薇。”他叫着她,然后吻了她。再次地,厮缠沉深。
“薇,你知道。”他抵住她的唇深深喘息,“你知道,就算你死去,我也断不会为你放弃这人间烟火。”
“我知道。”她的微笑沉静而明亮,是心有定属的安然。
“所以,即使我为你而死,你也只要为我流一滴泪,就已经足够。”
他沉重地埋进她肩头,“我知道。”他黯然低声重复,“……我知道。”
因为我们都只是为萧家而生的承担。注定了,无法生死相许,无法红尘相伴。
不是没有梦过的。想长相厮守,想偕老百年。
可是也知道,凡是不能够成真的想,一概统称为幻。
我们都是生长在幻觉之中的孩子。遥远天国,及时行乐。
那未来,幽暗至不可言说。不晓得有没有力量承担。这一刻先允许我们得意尽欢,再灰飞烟灭,形销缘散,也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我仅有的有关天空的记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时刻。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恋慕着那一片如洗的晴空。我,和我心爱的男子。我们年少的心怀那一刻如此相通。真正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我甚至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无悔于一年之后那血色淋漓的绝望结局。十九岁之前的生涯,如同一场妩媚癫狂的梦幻。然而如果有哪一种感动令我真心真意想要重新索回,那么,想必也就是那一刻吧。
虽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晴游―
如果我不知道要珍惜某个人,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如果我只知道要珍惜某个人,是否也不会更加不幸一点。
我注视着我美丽的妹妹。这白衣妖冶的精灵。她的纯真和邪气已经令人无法抗拒。那是从未有过的魅力,喷薄盛放。她的绮丽令我心惊。何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一直关注着她不离分毫的。何时开始,她已经不是我掌心中柔嫩无瑕的花瓣。蔷薇依旧灿烂,却不再绝对――应该说,不再是我所能容忍的那种绝对。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她,萧晴铡>对的美。绝对的无畏。然而那种夺人的光彩刺痛我的灵魂。她的璀璨,不是为我,我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如此痛楚。
当她驾驭着Dew的洁白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居然并未发觉。直到晴洲悄悄脱离我们,独自驰向密林深处,我才有了一丝觉悟。这觉悟令我浑身发抖,不能克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已不再是那个同我密不可分的孩子。曾经紧紧捆缚了我们灵魂和直觉的丝线已经断散,我们已经如此隔绝不同以前。天,那个可以随了我的呼吸而呼吸,痛楚而痛楚的孩子哪里去了。那种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可以感知可以预料的直觉,哪里去了?
薇葛,她还是不是我的蔷薇。
我用力抽了Day一鞭,转身向林中驰去。身后有蹄声追来,我没有回望。片刻后他赶上了我,毫不顾忌地拦在我面前。
青灰短发下,他苍白脸色有一丝少见的红晕。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蛇样清冷眼睛里,燃着一种古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