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我美丽的哥哥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他。而晴澌的微笑淡漠安然。他对着晴游轻轻吹一口气,仿佛异样撩拨。
晴游猛然扬手,我眯起眼睛,看他是否会落下那一记耳光。他的动作沉在半空,而晴澌定定凝视着他,唇角荡出一抹谙熟的似笑非笑。
“晴游,你只会逼迫她。”
他字正腔圆地说,用中文,我分不清他指的是谁。而晴游死死地盯着他,手掌微微颤抖。他猛然一把搡开晴澌,俯身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晴澌慢慢直起身来,拾起地上的烟,看了看,扔进香薰的水盘。他从衣袋里取出烟盒,却被晴游回手打落。
“回房间去。”他的声音里数不尽几许无力。“薇葛就要回来了。”
晴澌眯起细长明眸,笑了笑,贴到他身边。“你还以为她不知道?”
晴游浑身掠过一阵清晰的颤抖。他一把抓住晴澌衣领,将他扯到眼前。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惨白。
晴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说过。”
然后晴游颓然扔下了他。
“你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或者,还有他。”晴澌微笑。“我们都是一样。心照不宣。”他俯下身,突然捏住晴游下颏慢慢抬起,那姿势简直是挑逗的。
他轻轻地,嘘气一般地问,“你,难道还想留住她么?”
晴游一拳击中他腹部,晴澌闷哼弯腰,晴游顺手扯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晴澌脸色惨白,冷汗微微沁出额头。他痛楚地抱住自己,却沙沙地笑了起来。
“你决定不了一切。”他的声音细微如呻吟,落入我耳中却无比清晰。“你留不住她。晴游。一切都早已注定。如果你想改变,如果你想碰触力所不逮的未来,如果你想冒犯宿命。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远在我们到来之前,宿命已经决定了未来。
晴游冷冷地盯着他,半晌,他轻柔而镇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
然后他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晴澌。
我倏然撤回身子,贴住墙壁缓缓挪开。确定距离足够远之后,我转身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打散头发,扯了条缎带简单束了一束。随便拿了一套男装扔在床上。
我刚想换衣服,门被轻轻敲响。不待我回绝,他已经推开了门。
晴澌双手环抱,安静地注视着我。神色坦然无比。
我叹一口气,扔开衣服,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你真是个鬼。”
他挑一挑眉,笑了。
“你好像无所不知。”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抚过我的刘海,将凌乱几缕拨到耳后。
“我希望我一无所知。”他说,然后叹了一口气,迅速转开话题,“想逃?”
我微笑。“你说呢?”
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你溜不掉。那一晚之前,晴游有足够空闲看住了你。”
我一愣,慢慢咬住下唇,嘻笑着端详他,然后用肯定语气告诉他。
“晴澌,你无所不知。”
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愿我无所不知。”
“告诉我……”我眯起眼睛凝视他,“告诉我,晴游在想什么?”
晴澌安静地收起笑容,回望我。良久。
“我不知道。”他说。
雨苑的楼阁远远在望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九日午后了。
我伏在窗边,熟悉蹄声飞驰而来。我微笑着探出身去。
“薇!”他大声呼喊我,眼睛闪闪发亮。我爬上车窗,他伸手一把扣住我手腕,我顺势斜扑过去,撞进他怀中。他一手抱紧了我,催马向宅邸奔去。
我喜欢雨苑。这处萧家在爱丁堡的封地。年幼时晴游便常常带我来这里小住。十七岁之后,常陪我来的人,是晴洲。
那一夜我从晴游的庆生宴上溜出,径自逃来爱丁堡。罔顾一切,我想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只有我深爱的那一个人。我的那一个人。
依在晴洲怀抱中,任他抱了我走上石阶。他的脸庞贴住我的发丝,轻轻摩挲。我紧紧搂住他的头颈。浓重悲哀一重重涌上心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一切。我们触犯了不能接近的禁忌,得到了不该获取的快乐。天谴的幸福。
而最可怕的是,最清楚这一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那一刻我无处可去,我只想躲在他的怀中。我希望长长石阶永远没有尽头,希望时光刹那静止,就这样给我一生一世。
那一刻有目光投向我们。我丝毫不想明白那些含义。
那一刻我是那般渴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偎依在他怀中的女子,这样被他抱起走在日光之下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没有人询问我的踪迹。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于是我们,我和晴洲,我们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心照不宣的绝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疯狂和爱恋在这七天之中狠狠耗尽。短短七天,那是我十九年来最甜蜜恣意的时光。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做一对遗忘昨日和明朝的神仙眷侣。
也许那不过是疯狂而已。
而后蓓若来到了爱丁堡。他奉祖父之命,要晴洲立即返回伦敦,而他则留下照料我。
仗了蓓若宠我,我悄悄问他原因。蓓若缄口不言,只技巧地安抚我,并答应我晴洲会尽快回来。然后我不情愿地问他,那一夜我出走之后,晴游的反应如何。
“游少爷大醉。”
我差点跳了起来。晴游会喝醉?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蓓若从不开玩笑,我知道。
他注视我的眼神温柔怜悯。“游少爷和澌少爷狠狠打了一架。”
我诧异自己居然还可以微笑着问,“谁赢了?”
“澌少爷被游少爷打断了一根肋骨。”
我慢慢坐下,撑住额头。晴澌,他是被我连累了,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晴游迁怒于他。
可是我只有这个机会,我只能自私一点。晴澌,他帮我多次。我不知道原因。然而他的确是为我的。至少他肯为我掩饰。
然而我究竟要如何面对晴游。
晴洲离开之后,我经常住在他的房间。我顺从了自己的暧昧和不安。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到了尽头。
在那个终点抵达之前,我只为他而等待。
那一夜我坐在窗台上仰望夜空,月光明亮如镜。我深深呼吸。森林黑色的清香似乎可以透过玻璃,浸染我突然冷淡下来的心事。然而那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一个影子自阳台上掠过,像一只过分灵巧的野兽无声窜进了隔壁房间。
那是我的房间。
我飞快地跳下窗台,抬手摘下墙上悬挂的那把意大利紫杉木长弓。我轻轻走到隔壁门前,房间里寂静无声。可是我知道有些什么就在里面。那不发出丝毫响动,然而真实存在的生物。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房间里有某种气息芬芳四散,那是鼠尾草的芳香,和这个季节并不相称。那香气犹如清澈的眼睛。那不像香料,倒更仿佛是某些东西从遥远旷野中带来的天然气息。我轻轻咬紧下唇,然后猛然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箭上弓弦,三英尺长银镞箭一触即发。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是的,毫不犹豫,因为对自己有足够自信。我擅长的杀戮不只有霞月这一种方式而已。自幼年起,祖父派来的教官便从没有对我不满意过。六英尺长弓虽不算拿手好戏,每分钟十二箭的速率却可同任何一个标准弓箭手抗衡。
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轻轻落下的窗幔在风中兜出一个完美的漩涡。落地长窗有一半大开着,阳台上空空荡荡。窗外的黑暗在灯火通明的水晶玻璃上游走,逡巡不前。我可以看见黑色的树枝在夜风中温软舞动。寒风刺骨,倏然扑入房间。壁炉的火焰狠狠一抖,梨木的炸裂声清脆可喜。一切看上去都无比平和愉悦。只是我已经气得发抖。
我紧紧握着弓尾,精心镶裹的温润犀角在我掌心一片冰冷。我慢慢放开了箭。
我不知道我碰到了什么东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对方是什么,都比我更加高明。他甚至不屑于伪装一个无人来过的现场。大敞的窗子,房间里久久不散的奇异芬芳,这一切都证明那个东西是真的来过。何况……仿佛被什么狠狠一击,我猛然转过头去。侧面墙上是那幅肖像,画上是十六岁的我,白衣,长发,笑容妖娆狂傲。那是晴游特意聘请的一位荷兰画家所作,在当年那个任性的夜晚之后,为任性的我留下唯一的记忆。我从来都不喜欢画像。仅有的那一次,是为了晴游的好兴致。
而此时此刻,精雕细刻的镀银画框一角,竟插了一枝血红的玫瑰。
我几乎就要情不自禁咒骂出来。盯着那红得仿佛可以滴血的花朵,我能感到自己的眼睫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天知道,我从未如此被人耍弄过。
我的手慢慢滑入衣袖,触及那冰冷纤细刀锋。手指缓慢合拢,握紧。我发誓我要杀了那个家伙。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是什么。他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我的骄傲,萧家的薇葛蕤,英伦世家中最诡异传奇的女孩,盛世繁华深处独一无二的血色蔷薇。
我从未如此恼怒。
身后突然飘过一声清晰的微笑。
我猛然转身,放开霞月的同时举弓搭箭,一箭破空穿窗而出。银镞的去势在幽暗深处裂出淡淡明辉,倏然而灭。与此同时我已掠到阳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彻骨幽冷。我打了个寒战。突然之间,我置身于光亮与黑夜分野的寂静之中。黑暗如浓重流质一点点在我脚尖前涌动,仿佛活物,极力地想要挣扎闯入房间。而我头顶的月光冷漠如深海珍珠,那种罔顾一切藐视一切的光亮。月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透露。
什么都没有。那一击居然毫无反应。射程四百码,有效射程接近二百五十码的劲箭,没入黑夜,便漫无所踪。
鼠尾草的清香在夜色中缓缓流荡,仿佛一种陌生而震撼的色调,已经融化在十一月的风中。
月光深处,似乎深深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该死,该死的。我无声地咒骂着。我承认恐怖的存在,却没有面对它的自觉。十九年来,我唯一的难以自控和颓唐软弱,是十年前那个温暖悲哀的午后。那一刻即使我了解人生的残缺,也从不缺乏掌控它的自信。可是这一次,我居然无法揣测近在咫尺的危险。
是什么,为我而来的,是什么。我慢慢退回房间,一直凝视窗外那逼人的黑暗。我居然无法轻松转过头去。踢上长窗,猛然挥落窗幔。我快步走到画像前,一把扯下了那枝玫瑰,狠狠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娇嫩花瓣在火中焦曲,滴血红,裂焰红,瞬间合而为一。尘消香毁的美丽。我盯着那焚烧的红艳,盯到眼睛几乎开始刺痛。
窗幔丝丝颤动。我跳起来,是窗子没有关牢,一点寒风透入。我慢慢走过去,重新立在窗边。一切都和方才毫无相差。仿佛被初冬的冰冷感染的月色,清白苍冷。瑟瑟舞动的树枝敲打阳台石栏。星子却仍然明亮温柔,如充满希望的注视璀璨热切,纷纷投下。那注视几乎可以教人愁肠百转。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晴洲,你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第15章 镜见
我无法解释那个清晨。时光飞逝,飞逝,以一种奇异的螺旋般的形式和速度。自然,时间对吸血鬼而言几乎毫无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合花开了又谢,樱吹雪在遥远的东方徐徐飘下。而我却仍然是这个样子,娇嫩,纤细,优雅,伴着我身边的魔鬼郎君,迎候着一个又一个不知所终的黎明,晨曦以粉红和冥蓝的中和色调缓缓揭幕,而我已经偎依在他亚麻色的美丽长发中沉沉睡去,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过去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当我终于开始思考和回溯过往尘烟,有一种力量让我默默地重温当年的那个时刻。那个回风舞雪的凌晨时分,我的宿命在那一刻,在那无法挽回的刹那,被某种力量推下了轮回的舞台。
舞步散乱,今生今世永远跟不上的节拍。
那个清晨我独自游荡在林中,黎明如此遥远,林梢荡漾一圈银色的光彩,月光的余辉,仿佛拖沓的预言。雪花徐徐飘落,微风纤细如琴弦一丝丝勒过皮肤,瑟瑟的痛楚。我裹紧雪狐风氅,将风帽拉低到眉上,默默注视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的丛林。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我的清醒是突然的,猛然间毫无睡意,我坐起身,环顾幽暗宽敞的卧室,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我的指甲缓缓划过床褥时丝线的呻吟。而我的身体却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涨满,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猛然挥开那沉重的华丽绸缎,一片耀眼的灵白袭入眼帘。
雪落寒花。溅透我一心的宁静。
我胡乱穿上衣服,披上厚重的狐皮风氅,牵出我的Dew,闯进那奇异的一天风雪。
然后我迷失在封地中的丛林里。就是此时。
然而我并不惊恐。没有原因的平静,简直让我自己也为之震惊。我跳下马左右巡视,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Dew突然低低嘶鸣,摇着头,前蹄暴躁不安地刨打起雪花。我牵牢了它,我知道,那个东西,它来了。
然后他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棵高大的榉树下,静静地看着我。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姿态,他的出现,可是在那一刻竟然不自然得近乎自然。是啊,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当我的视线刹那之间触及他安静的存在,谁能想象我那一瞬的感觉。
雪花沿着古树干枯虬劲的枝条宛转纷飞。
天地间尽是银白,我的脚印已经渐渐无痕,被落雪遮掩。而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周围丝毫没有足迹,连一点点痕迹都不曾有过。他整个人就仿佛是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的,落在哪里就是哪里。
他穿着一件青色缎面的华贵雪袍,高领上配着玄狐领,长长的针毛立起遮挡了半边面孔。他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一绺绺的亚麻色鬈发光泽闪亮,修剪得十分精致,这令他看上去既像个亲王又像个花花公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或者可以称作目光的东西。那种东西攫住了我,纠缠着我,无形的触角,如影随形。
他已经不肯放过我了吗?
我踉跄后退,手指无力地抬起,霞月滑出衣袖,我握紧它护在身前,有生以来头一次,我一出手就是防御。我的疲惫已经被他牵引得无处不在。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直视他。雪,一天一地的雪。艳丽白。宁静白。沉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