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洲?”我试着问。
窗前的人猛然一抖,他缓缓离开那里,来到我的身边。光线勉强地滑过他的身体,逆光,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深处。而我已有某种预感。
这一夜,注定破灭。
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到他在凝视我。我一动不动,赤裸的皮肤在暗夜里闪耀幽幽的光泽,仿佛古老的瓷器。
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那不是晴洲。
他突然转身,似乎想要逃离,而我的刀已经抵在他后心。我赤着脚贴在他身后,逼住了他。
“……是你。”
霞月的刃锋紧贴他的脊柱轻轻滑下,我垂下手。
“晴游,你回来了?”我伸手去摸灯盏。他突然打开我的手,凶狠得令我的手腕顿时剧痛起来。宽大的织锦桌布被他一把扯下,扔向我,果断而慌乱地裹住了我。我正要抱怨,灯光已经大亮。
他站在我身后,勒紧柔软的锦缎,不许我回头。
“晴游!”我挣扎出他的手掌。冷不防他用力拉回我,扯住我的头发,灯光辉映进他的瞳孔,深蓝中泛出一点幽红,看上去诡异。而他面无表情。我看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寒冷。
然后一记耳光掴到我脸上,又是一记。我的嘴角潮湿,血流出来,新鲜而腥甜。
他打得我头晕目眩。我的哥哥,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打了我。
晴游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几乎扣进我的身体。他的手指冰冷。
“你叫他……在这个时候。你的房间。”他的声音冷静,然而气息奄奄,仿佛呻吟。“……你在等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
“薇葛,薇葛。你真的对得起我。”
我平静下来,突然挥开他的手,甩下宽大桌布。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就是那样站在他面前,赤裸的肌肤在月下闪亮,光泽美艳而傲慢。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目光逃避得如此匆忙,你不敢注视我的身体,你的手指颤抖着泄漏你的所有隐秘。
我平静地叫他,“哥哥。”
晴游微微颤抖。
“哥哥。”我伸手抹去唇边血迹,微笑。“哥哥,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晴游一言不发。
我披上长衫,浅笑吟吟地面对他。我们的沉默,究竟有多久。
我在微笑。可是,天知道,我何等绝望。因为他的不曾反驳。
“是我……自作自受。”晴游的声音彷徨微弱,他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深深埋下头。
“我真该死,早在你十二岁时我就该让你嫁给阿尔弗雷德。那么……一切……想必还不至如此。”
我翩翩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一如从前,我抚摸他的面颊,手指滑过他优美温润的嘴唇。晴游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用力拉低我,我们的面孔几乎贴合。他的呼吸自我嘴唇上徐徐掠过,仿佛旷野难驯的烈风,灼热而侵略。
“薇葛,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你分明明白。”
我慢慢贴近他,突然吹出一个笑容。张狂的故作天真。
“那么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晴游突然把我勒紧在手臂上,他的目光痛楚近乎癫狂。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你我的堂弟!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我想那更妥帖的说法是:乱伦。”
晴游的呼吸突然静止。我凝视他的表情,月夜之中,那双幽蓝的眼眸仿佛脱离了他的肉身,径自窥进我骨肉魂魄的深处。我知道,知道他看得到我的一切。然而他是否肯面对。我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答案,有一种震撼。我从来都明了,从来都恐惧的诺言。一旦出口,就无可挽回。
我几乎要放弃了。然而晴游抓紧了我,目光消失,他的嘴唇在我额上轻轻滑动,亲昵而危险。
“如果这世上有第二个萧晴眨我会毫不犹豫娶她为妻。你是真正配得上萧家的女子。薇葛,只有你。只有你是。”
那一刻我几乎要大笑起来。而他太明了我的反应。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可以倾听。我知道他知道。所以才如此绝望。
晴游,我的晴游呵。我的信仰,我的神。
他说,他想要我。
他想要的人,是我。
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天昏地暗无法呼吸。而这无疑会激怒他。我太知道了。
他突然将我扛起摔在床上,我安静地注视他。他推倒我,灯光细碎,倏然摇曳。晴游的手指深深嵌入我的肌肤,很痛,模糊的暴力,无形中却激起某种恍惚的温柔错觉。我的长发散乱。他扼紧我的脖颈,然后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了我。以那样一种狂乱匆忙的姿势。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混乱和愤怒。我挣脱他的掠夺,努力地偏开头,轻轻地微笑起来。
晴游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掌突然扬起,仿佛又要给我一耳光,然而动作却凝在半空。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反扭,然后内扣,借力探身而起。我把猝不及防的他摔倒在床上,然后反身压住他,长发垂落,扫过他俊美夺人的脸庞。我同他冷静而妖冶地对视。
天晓得。我们究竟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晴游的手指慢慢束紧我的腰身。我看进他茫然幽蓝的眼底。那双古波斯之夜般迷蒙艳丽,无限温存的眸子。我的心突然之间柔如春水。
“薇葛。”
晴游的声音。脆弱而低柔。他轻轻抱紧我。
“为什么,你竟是我的亲生妹妹。”
我反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空气中流动某种陌生而冷冽的风声。
也许还是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屈辱没有到达他的心头时,刹那之间,我已经俯下身去吻了他。蔷薇的吻,有刺,缠绵甜美,却是带血的痛楚。我勉强他深深地承受。那当然不是属于兄妹之间的吻,不是点到即止的柔情似水。我要他领略的,是一个真正的,实实在在的萧晴铡R桓雒叫薇葛蕤・萧的狂冶女子。
离开他的唇,我在他的喘息里轻轻低语。我的手指慢慢拂过他的嘴唇。那里留有我刻下的伤痕。
天谴的痕迹。
“我不在乎。”我微笑着,知道自己此时笑容甜美,无限天真然而邪气。“你知道的,晴游。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哥哥也好,堂弟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萧晴盏拇嬖冢已经是毕生禁忌,我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我翻身坐在一旁,看着一动不动仿佛窒息的他,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下去,继续地,残忍下去。
“什么都不是理由。哥哥。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只是……
我不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
是的,我就是那样告诉他的。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你,仅此而已。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那是奥义书中的句子。
我安静地注视着壁炉的火焰,那里面曾经焚烧过一朵艳丽如血的玫瑰。我慢慢伸出手去,火光为手掌边缘镀上一圈金灿灿绒光,仿佛神迹。我收拢五指,我喜爱自己的手,纤细而有力,修长而柔韧,这是一双真正用来握刀的手。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将它一点点向火焰靠近,再靠近。
我从来不在壁炉前面放屏风,一点不怕温度太高带走娇嫩皮肤上的水分。
壁炉里,苹果木和梨木的芳香甜蜜浓郁,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慢慢地躺在地毯上,伸长手臂。那张柔软的孟加拉虎皮衬在身下,分外温暖。我合上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他的脚步轻柔,但可以分辨。他靠近我,坐下来。我知道他的凝视,一动不动地,我告诉他,“晴游知道了。”
“那又怎样呢。”
我张开眼睛。这似乎不是我所期待的回答。而晴洲的微笑安然静好。
那几乎是接近自信的笑意。
他是同他们一起回到爱丁堡的。祖父,晴游,晴澌,还有几乎所有的堂兄弟们。他们一道前来。祖父似乎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没有问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内发生了什么,一如他没有问我。
我们没有追问和回忆的时间。哪怕有一丝光阴,我们都宁可尽情享用彼此的相聚,尽可能地制造多一些回忆。
争分夺秒的爱恋与缠绵。我们都深知终结就在眼前。我们谁都无法停留下来。
“洲,我们没有未来。”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庞。“不,我们有。”
然后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炉柴中丝丝沁出的芳香骤然浓郁。火焰窜上身体,带着某种沙沙的声响,潮水般温柔席卷。我没有睁开眼睛。神思飘荡,将身体托付给欲望主宰。我看见一片夕阳在漫无边际的水光尽头徐徐沉落,光彩黯淡而华美,照耀着水面飘浮的殷红花朵。血色红花轻柔浮动,托起一个即将迷醉和终结的梦境。我深深地思索,那是哪里,是我即将抵达还是远离的世界么。
那个答案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拥抱。挣扎。厮缠。发丝在柔软的毛皮上揉搓散乱。贪恋的嘴唇与手指。火光摇曳,投射出纠缠暗影,仿佛一种柔软得近乎不真实的生物。被汗水润湿的皮肤在鲜红的光里闪烁着晶莹与苍白,像一簇即将流尽血液的花。
我耳边只有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回应。我猜想,大概我还是在活着。
一道鲜艳的脆响在火焰中轻轻炸开。
我用力咬住他的肩头,一丝异样的甜美掠过舌尖,清冷微咸。
他放开我,又紧紧拥住。有那么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然后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如同呻吟。
“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怎样都无法看到。”
炉火毕驳作响,渐渐归于沉寂。梨木的清香习习散去。夜色向深处无声行走。我深深呼吸,尝到冰冷露珠瞬间滑落的痛楚,那甚至比泪水更像悲哀。离开,是不可拒绝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吧。若是张开双眼,能够看见的,究竟是五更幽寒,还是苍夜阑珊。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含混轻柔的呓语微微拂动我的发鬓。
“薇,无论如何,我会尽力。”
我轻轻吻着他的唇角。晴洲温存地呻吟了一声,渐渐陷入沉睡。
我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近他沉稳的心跳,温暖的身体。熄灭的炉火散发我所避忌的气息,缓缓下降的温度,宛若离别。
花好月圆,从来都是我不能接受的一场流言。
华年值此,我宁愿相信春色三分,一分尘土。
第18章 狐狩
那一刻的到来,居然毫无先兆,毫无预料。
次日傍晚,蓓若告诉我,明天清晨祖父会带我们去猎狐。我很疲乏,但我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好。午夜时分我仿佛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但我太疲惫,宁愿相信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便醒来,匆匆地装束完毕。我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带我们出猎。爱丁堡并非猎狐的最佳地点,何况现在已入寒冬,狩季已过。
我望着窗外琼薄玉淡的山林,片刻之后将要绽放其间的血色,会是何等鲜明凄艳。
这样的天气,易变,极冷,午后或者会有明媚阳光,但不足以温暖一场随之而来的死亡游戏。
我照旧穿白色,紧身猎装,长发盘起,银丝发网上缀满珍珠攒成的绣球花,戴一顶雪兔毛镶边的毡帽。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关门。他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萧晴澌。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他。
沉默半晌,他走进来,吩咐我的侍女离开。他站在我身后凝视镜中的我,然后轻轻叹息。
我握紧玛瑙梳子,气恼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鬼话来。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我映在镜中的容颜,神情飘移而茫然。
“……萧晴澌?”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轻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他转到我身边,曲一膝跪下来,仰头看我。
“小雨儿。”他低低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他,盯着他那双细长妖冶的眼眸。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即使毫无表情时也有蛇一般华丽冰冷的迷人气息。然而这一刻,我在那双深邃沉郁得仿佛可以掬起一捧轻轻啜饮的眼神深处,读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和悲伤。像一场雨,一场真正的七月寒雨,轻轻洒落人心。那是倏忽而来漫不经意湿润了七月如碧青空的雨,清凉寂寞,安然静默。青色,迷人而背弃的色彩。发自刻骨的忧郁和离世的自伤,冥冥之中,他离我的蓝那么遥远。那种蓝,高唐深处某一个黑夜天空沉沦的云朵般温存而遥远的蓝。那是某个人伴随了我十九年的温柔目光。是他时时刻刻照耀在我身上的眷恋和呵护。是另外某个人,某些人,许多人终生终世无法拥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和守望。
爱吗。不爱吗。又怎么样。
晴澌安静地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们被彼此眼神中流泻的精美错觉深深压制和侵蚀。一瞬间,遗忘了言语,湮灭了理智。只有彼此刹那时光中难以发觉却早已真实存在的理解和绝望主宰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他。
他说,“晴眨答应我,放过他。”
他突然双膝着地,缓缓地垂下头,将双手慢慢放在我的膝上。他说:
“萧晴眨求你手下留情。”
我怔忡地看着他奇异的姿态,一时间千绪纷扰。
“……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不答,径自起身。
“……我只当你答应了我啊,小雨儿。”他抬起头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的古怪表情。这一次分外明艳。
“是谁?”我抓住他,“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到底要我放过谁?”
晴澌微笑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是……他吗?”我慢慢地放开他,寒意自身体底部窜上心头。我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