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公府没人与他说话,国公去后,嫡长子继承家业,主母知晓太后没将他们母子放在眼底,也并不敬畏,对他们更加毫不问津,赵氏实在没人可聊闲。一说起姜月见,赵氏如同开了话匣。
“想当初,她去参加大选,主母是不让的,若不是我从中斡旋,替她说好话,你父亲哪能答应。你老娘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侥幸勾搭上了你爹,你爹看在我生了儿子的份儿上,才愿意抬了我一手,主母她们这些名门淑女,个个看不上我们母子。姜月见也就是个庶女,模样生得好看,可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当年的皇帝就眼瞎看中了她了呢。公府的嫡女没选上,你嫡母更加看我们母子不顺眼,若不是你当了正正经经的国舅,咱们母子俩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当年姜月见家中时,没少受磋磨,人长得又黑又瘦,主母看她那个样儿,生怕她给姜家抹黑。谁知大选那日,姜月见把脸上的“人老珠黄粉”卸掉,更换了女儿家的绫罗衣裙、钗环禁步,却是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砌的大美人。
这就不怪武帝色迷心窍了。
姜岢这些年在碎叶城,若说心性一点没得到磨砺那是鬼话,但提起当年,姜岢还是忿然不平。
他年少时对姜月见不好,虐待过她,姜月见要是恨自己怨自己,姜岢都认。但母亲是她的生身之母,当年骂宫门的事,她本可以心平气静地解决,但她却选择魅惑君王,狐假虎威,将母亲摔成了终身残疾。
只这一件事,姜岢没法原谅她。
但这次回来,姜岢明确自己必须留在岁皇城了,母亲年纪大了,她不能身旁没人照料,姜月见已是指望不上,他的两个嫡兄也对母亲的处境置若罔闻,他若还在碎叶城,母亲老无所依,一生孤苦,让他心里实在倍感煎熬。
姜岢道:“母亲,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儿这次回来,已经请示了陛下,您放心,陛下对儿十分喜欢,他能帮我,我今年一定能调回岁皇城。”
“真的?”赵氏总有些无法相信,“姜月见生的儿子,他会喜欢你,还同意把你调回来?”
见母亲满腹狐疑算计,就是不肯相信,姜岢再一次给母亲保证:“陛下也有陛下的烦恼,姜月见对陛下控制得太过,迟早会反弹。儿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您可以把心放回肚里,皇帝都一言九鼎,他既说了,不是今年,也就是明年了,儿子一定能回岁皇。”
赵氏喜不自胜,要搁几年前,他儿子一身吹法螺的陋习,她是不肯信的,但这几年,也把他打磨得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赵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傍,他说什么,赵氏自然就得信什么。
她甚至暗暗地咒诅:那小皇帝最好和姜月见母子离心,一生忤逆不孝,气死那个小贱货。
*
日光有些明媚晃眼,晒得鼻尖发痒,姜月见走笔宣纸的皓腕停了一下,朝阳的鼻子一个没忍住,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这喷嚏打出来,感觉身上松快多了,姜月见继续执笔作画,将宣纸上的人像画龙点睛,吹干墨痕,教玉环收了起来。
玉环收纸的间隙里大胆地凑近了一瞧,这纸上画的是一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眉飞入鬓,端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好相貌,只是却不知画的是谁,眉眼三分凌厉似君王,轮廓七分的柔和秀雅,似那个松竹儿般的耿直不阿的太医。
玉环不敢多嘴,将画儿收好,正要一如既往地放入插瓶。太后娘娘兴致来了的时候,偶有作画,事后收起来,都会插在她的珐琅宝瓶里。
她正要卷上细绳,将画放进去,忽听太后道:“这画你拿了去,让尚宫局装裱了替哀家收藏。”
玉环胸口砰砰地跳,若是旁人看出来,这幅画上的人并非武帝陛下,那……
姜月见笑吟吟地道:“哀家拙笔,画不出先帝的龙章凤姿,这幅画也不过是聊作自观,管人们说什么。”
原来,还是画的先帝。玉环稍稍安心。
只是好容易等玉环将自己心情收拾妥当了,正要捧画离去,太后娘娘突然又一语,道破了她心里的忐忑:“你疑心这画的是苏探微?”
玉环急忙跪下:“奴婢不敢。”
太后娘娘招了招手,让玉环再把画儿拿回来,她伸手将系绳抽去,将画展了下来,端凝良久,姜月见不得不心服口服:“唔,你这么一猜测,确实有点儿像小太医。这样吧,不用装裱了,哀家自己这里留着。”
她随手将东西抛进了插瓶,对玉环和颜悦色地道:“你不必害怕,哀家又不会责怪你。哀家心思不正,与小太医逾越了规矩,破了宫中的禁忌,你不是知道么。”
太后的声音是那么温柔。是的,玉环当然知道,她还出了一把力气的。深蒙太后信任,她才能存活至今。
姜月见笑吟吟的,“对了,小太医今日上哪儿去了?不见人,也不过来。”
玉环心怀惴惴道:“听说是,出了宫了。”
姜月见挑眉:“出宫?他去哪了。”
说罢,在玉环眉心轻轻一跳之际,太后的嗓音夹杂着淡淡信任与宠溺传出:“确实不怎么让人省心。”
玉环立刻禀道:“好像说是,老太师身子骨抱恙,苏太医去就诊了。”
姜月见“哈”了一下,神情莫名地道:“老太师一向身子骨健硕,单手杀敌不在话下,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了?再说他不舒服,怎么把哀家太医院的人才借走了,岁皇城多的是神通广大的名医。”
太后这口气,就差说一句她“金屋藏娇”的美人了。
玉环闻之瑟瑟发抖。
姜月见放走了玉环,让她不必紧张,玉环临到寝殿正门时,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试图确认它还在,随后才放心地出了门。
姜月见收拾完留在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起身欲眠之际,肚子传来一阵熟悉的坠痛。
痛楚来得突然而强烈,以至于一瞬间姜月见便倒在了岸上,掌下的素宣被扯得从中撕烂。
月上柳梢,苏探微步行回宫,太医院近日里来总有人挑灯夜读,十分卖力,以隋青云为首的一帮人找对了路子,希望通过精进医术来让老头子刮目相看。
苏探微回宫时正片太医院都陷落在纱笼与油灯发出的璀璀火光里,正要转向回清芬斋,蓦然间见尽头立了一人,身影在夜雾中袅娜隐约,不甚分明,苏探微折眉走近,直至认出来人,他低声道:“夜色已深,内贵人怎么在此。”
翠袖道:“娘娘凤体有恙,召奴婢来太医院传话,不巧大人不在,奴婢在此等候了片刻。”
苏探微眉间的凹痕更深:“严重么?”
若是很严重,当不至于有空在这里候着,太医院多的是想在太后面前表现的人。
翠袖道:“娘娘有些妇人的私隐,她不愿惊动外人。”
“……”
那他,现在已经算是太后的“内人”了?
翠袖催促道:“大人跟奴婢走吧。”
苏探微想起了这事,低声问讯:“臣斗胆,娘娘可是月事导致腹痛?”
翠袖面无表情,只是声音泄露了一些窘迫:“苏太医猜得不错。”
他想了起来,姜月见一直有这个毛病。她自己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第一次来癸水就这样,疼得要命。有段时间,她听说女人生了孩子之后会不疼,于是缠着他要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以后,这种疼痛却愈演愈烈。
楚珩入后宫甚少,但时间长了总会撞见,她痛得在床榻上打滚,脸蛋惨白的凄惨模样,就连生孩子也不过如是。那惨状,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恻隐。
苏探微咽部发紧:“请快带路。”
作者有话说:
他急了他急了。
第25章
这一夜太医院除了苏探微都在懵懵懂懂中发奋, 谁也没受到太后娘娘的接待。
苏探微疾步而至,翠袖一开始尚在引路,到了后来, 竟渐渐跟不上苏探微的脚步了, 她累得胸下起伏,娇喘微微,直至惊怔地目送太医招呼都不打一声, 便急匆匆地闯进了太后娘娘的寝殿。
青铜彝炉燃着一缕淡而渺茫的烟气,细嗅来, 是熟悉的百蕴香, 是她沐浴时常用的。
他瞥了一眼浴房,里间热气未散,知她已经洗浴过了, 苏探微凝神, 向着安静的无风而动的鸾帐道:“太后睡下了么。”
“疼着呢, ”那里头传出一道哼哼, 半晌没等到人,渐渐有些气不定,微愠道,“还不过来。”
姜月见这毛病有些年头了,除了生楚翊一年, 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上这么一回, 疼得她半天下不得床, 发作时不止小腹, 连腰、背、腿, 也一并跟着疼。太医院也不是没人给她调理, 以前老太医下的论断是, 娘娘小时候不注意保暖,寒气积滞体内,不得发。
不得不说太医就是越老越妖,的确如此,姜月见人生第一次来癸水的时候,在于她小解时发现自己的亵裤上沾了斑斑的凝涸的深色血块,她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女人都会来癸水这回事儿,只是下意识地以为,她马上就要死了。
而望着一大盆堆积在茅棚外,已经伴随着霜天雪地结了冰块的衣物,想到明天赵氏和姜岢可能加诸身上的煎熬,抽了口气,想:死了也好。
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找到一个宽厚的胸怀,短暂地停泊,哪怕那人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让她依偎着。
每当她身上不方便的时候,寻兴而来的夫君只会败兴而归,并不会在坤仪宫片刻停留。姜月见当然知道,男人只是在为偶尔临时起意却得不到满足而感到不快,他实则没有一点儿将她放在心上。
一只大手将她的鸾帐拨了开,露出灯火烂漫处,俊美无俦的白皙容颜,他低垂着鸦睫,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姜月见本来肚子疼得要命,缓过了劲儿来了,这会儿还疼着,可手上力气不小,等他坐上凤榻,她的臂膀瞬息之间就攀了过去,如藤缠树,抵死方休地囚锢住了他。
苏探微的身体有些微僵硬,没有反应过来,怀中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但抖得充满威严,仿佛只要她推开,这个喜怒无常的太后娘娘会传唤左右将他推出菜市场千刀万剐。
幸好,苏探微本也没打算那么做。
太后娘娘疼得打颤,靠在他干燥而温暖的怀抱中,苏探微只是怕她着凉,将一床叠在卧榻深处的团花锦被扯了过来,盖在太后又娇又细的肩膀上,厚厚的棉被落下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姜月见颤抖的眼帘骤停,上首传来一道清沉而无奈的声音:“别着凉。”
他口气没那么恭敬了,最近似乎确实大胆了不少:“太后娘娘宜保暖,腹痛便应休息,不得沐浴,若着了风寒,疼痛只怕会加剧。”
胸口被抵了一只下巴,他垂下眼,正碰上太后白里透粉,宛如蔷薇花嫩嫩花苞似的脸蛋儿,瞬也不瞬地将自己望着,苏探微俊脸也是一红,低声道:“太后,原来是不疼了,这样看着臣,臣……惶恐。”
姜月见的明眸闪动了一下,“谁说不疼了?哀家疼得还厉害着,你不许动,抱着哀家。”
苏殿元的两条胳膊僵硬得跟铁一样,实在恕难从命,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处境以及脱身的可能,不自然地道:“要不臣,为太后施几针?”
姜月见将信将疑:“有用?”
苏探微轻咳:“应该会有用?”
一个太医,连自己都不肯定,那多半是无用。
但已经如此了,姜月见想着死马做活马医,最坏也坏不过目下的情形,就让他扎几针也无妨。
若是过往扎的银针会留下针眼,她早就已然千疮百孔了。
苏探微如蒙特赦,立刻松了手,姜月见肩上的被褥滑落了下来,厚实地堆在腰间,她浮着淡淡雾光的美眸顾盼神飞,充满多情地望着他,将他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
苏探微掩面退去,请了玉环进寝殿打下手,玉环抱着针带,搬了一只烛台过来,苏探微取银针在烛焰上过了几次火,呼出口气:“太后娘娘,请出右手。”
姜月见听话地看着他,把右手伸出去。
不论小太医作甚么,看着都是那么迷人。他的紧张,有一半儿是因为被她调戏得不自在,还有一半儿,则是来自对她的关切。她以前从未发现站在高处看人,能把一个人看得这么清楚。
小太医在她面前,就像是个玻璃人儿,一眼就看得到那颗搏动不停的柔软心脏。
苏探微握住了太后的柔荑,没有施加力度,银针沿着她合谷穴推进。
针刺入的一刻,尖锐的疼痛令姜月见忍不住躬了身子,碍于外人在场,不敢高声叫出来,只咬了下边的一半嘴唇,黛色的眉弯扯出褶皱的弧度。
这个穴位不知为何,扎得格外疼些。
她现在对苏探微的针居然有些发憷了,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不知道下手有没有轻重的。
见他又凝重肃然地去取针,太后泄了气,幽幽道:“你等等,先告诉哀家,你还要扎什么位置?”
苏探微正色道:“下一针扎太后娘娘的足三里穴。”
“足三里,”太后想了想,颔首,一脸认真地对玉环道,“玉环,替哀家将绸裤脱了。”
“……”
苏探微没想到玉环真要上前,当即阻止,额间已滚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不,足三里穴不用脱……裤子,太后,将裤脚卷起……即可。”
“这样啊,”太后娘娘的神情看着略微失望似的,不过,她很快定神,“苏太医,你替哀家卷,哀家疼得厉害,可动不了。”
真的疼么。苏探微不禁开始怀疑太后有几分像演的了。
然无论真假,他还是得从命,苏探微单膝跪上床榻,深呼吸,掀开了一小节的被褥,露出底下雪白纤细的双足,宛如皓月般洁净的颜色,指甲修剪成圆润的形状,丹蔻涂抹得别致而精心。被子一掀开,太后娘娘已自如地翘起了一只脚指头,将腿熟稔地放在了他的膝头,他一怔。
继续为太后娘娘施针,已经不啻于凌迟的折磨了。
幸得苏太医的悬腕依然极其稳健,并没有容许有丝毫差错。
布料在太后娘娘光洁如玉的皮肤上一层一层地向上卷,垂落的鸾绦也被长指勾开,露出底下姣好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