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实话同我讲,你怕我觉得受伤,对么?”
她除了是太后,也是夹在中间的妻子和朋友,傅银钏这里,更有一个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姜月见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这件事不该我决定,我没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顾惜武威之战枉死的冤魂。”
楚珩握住她手:“我无妨。”
她唰地抬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她算是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楚珩都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厉王身死魂消之后,犹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尸首倒悬城门楼,以儆效尤。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他说,他无妨。
可他,为此折了一身傲骨,历了数年风霜,她不想最后他只得一句:无妨。
姜月见不想承诺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风勾结,她一定会不会姑息。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许多,握她的软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与公道,谁人之责,为了三千业军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他缓了姿态,声音放慢:“景家是世袭的公爵,先景桓公对我祖父有从龙之功,得蒙圣恩,赐下一块丹书铁券,可保后人性命无虞,景家有这块保命符,虽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发挥的余地。去告诉她吧。”
丹书铁券的事,姜月见都不知晓,傅银钏没提。
照她那张扬的,恨不得把家里金库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说,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见懵懵懂懂地听完,点了下头,“好。”
姜月见坐上了傅银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银钏紧张得不断战栗的素手,满眼心疼地道:“银钏,你听好了。”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后,将这口气缓缓释放,声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弃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如若查知通敌之事与景午无关,你的孩儿便不会一出世便没有父亲。”
掌中傅银钏的手给了回应,重重地一颤。她人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向内侧卧着,口中呓语什么,却听不清。
姜月见闪着朦胧泪光的眼睛扭头去看楚珩,却见他已背过了身,步出了帘门,到了外次间。
那身影犹如一块石礁,姜月见的脸颊也苍白了许多。
她知,其实他在隐忍。
就连被他藏得不露痕迹的双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毕露。
她低下身子,悄悄儿地安抚了傅银钏几句,把方才之语重复几次,傅银钏安静了许多,呓语声似停了,乖乖地闭了眼好似已经缓过来了。
姜月见起身走向烛光里,一动不动,将双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从身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夫君。”
她的怀抱,是宽厚而广大,能包纳百川的一片海,温柔的激流冲刷着这块坚硬的顽石,却丝毫不忍伤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迹。
楚珩闭了闭眼,没说话。
姜月见将他抱得更紧,再一次唤他:“夫君。”
她将脸颊贴在楚珩的后背,用这种亲昵安抚的姿势,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柔软:“夫君无人可欺,无论如何,有我在你身边,是你的盔甲与盾,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太后娘娘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一点热度也聚拢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袅袅,你留下看顾她。我回去找英儿。”
有儿子在,想必他心里舒坦些,姜月见轻轻颔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腰,从身后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丰轩见你。明日无朝会,我们一家三口办个团聚的家宴,好不好?对了,宜笑还在簌雪阁,她也来。”
*
太和殿灯火未熄。
其实楚珩对姜月见那般说,不过是想脱身而已,他感到身体疲惫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战而竭的状态,只想回兆丰轩歇下。
然路过太和殿时,已过了子时,陛下燕寝的灯还未吹熄,楚珩顿了一步,转身朝里步了进去。
一进燕寝,便见小皇帝还立在他先时离去之际让他站的那只脚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见他,陛下满脸写着高兴和骄傲,朗朗就唤:“爹爹!”
楚珩笑了笑,朝儿子走过去,伸臂搂住他的小屁股,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忽听怀里的儿子得意洋洋地道:“朕很乖的,一直都没动噢!”
刚刚认回爹爹,楚翊还很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虽然站得腰酸腿痛,但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反而自得其乐,只要是爹爹让做的事,他都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
楚珩拍他尊臀轻骂:“你是傻的么,听的什么话。”
陛下“嘿嘿”两声,将楚珩尤似海里的八爪鱼般吸住,整个胖墩墩的身体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欢欢喜喜地道:“爹爹。”
楚珩被他的喜悦所染,便仿佛什么烦恼也丢了,忍俊难禁地凑过了俊脸:“亲爹爹一口。”
小皇帝听话地“吧唧”一声,非常响亮。
可怜的老内侍孙海,知陛下在燕寝里不入睡,恐怕又在闹觉,生怕陛下饿了肚子,正要送夜宵过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见这场面。
当陛下一声响亮的“爹爹”脱口而出之际。
“哐当――”老内侍脚下也是一响。
那汤碗和托盘掉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碎。
父子俩一同回过眼来,只见孙海一脸尴尬与震惊地站在那儿,紧跟着,被陛下深锁眉宇一瞪,老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磕头请罪:“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宫里上下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起居郎大人是太后娘娘的新欢,亦是文渊阁新贵,可,没人知道,这个起居郎居然胆大包天,敢怂恿陛下喊他“爹”啊!
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可是杀头的罪过!陛下才这么小,别是受了奸佞蛊惑,数典忘祖啊!
孙海痛心疾首老泪纵横,陛下眨巴着眼睛,道:“孙海,你听见了。”
孙海内心一紧,生怕顷刻间就要人头落地,咳得天昏地暗,一面呛咳,一面极力矢口否认:“不,老奴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见了。”
小皇帝再度固执地强调。
孙海暗道一声“老命休矣”,忽听陛下笑嘻嘻地指着一旁的男人,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朕的爹爹?”
“这……”
孙海瞪大了昏花老眼,将抱着陛下的胆大妄为的起居郎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有陛下那个火眼金睛,愣是不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点先皇陛下的郎艳独绝。
恰逢其时,楚珩的唇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用孙海所熟悉的嗓音,道:“老内侍,陛下孩子心性,莫与他计较,退下吧。”
孙海刹那间,真是如同见鬼,毛骨悚然。
战战兢兢地退下之后,老内侍心里琢磨着,这人,居然,还真有点儿那味道,那种一说话,便仿佛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自打他们小陛下上位以后,老内侍再没感受到了。
他心里泛狐疑,前后那么一琢磨,不禁回头一望。燕寝灯火辉煌,照彻长夜,老内侍呆了一呆,将太后娘娘近段时间的异常,陛下对起居郎态度的几回大改,这么前后联系起来,一个念头唰地劈进脑海,差点将他劈得焦糊。
“……”
这要不是借尸还魂,这,这很难说得过去啊!
小皇帝心思敏锐,“爹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楚珩缓缓摇头:“没。”
陛下叉着两条臂膀一抱:“爹爹别骗小孩儿,朕能看出来,爹爹不高兴,怎么了吗?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
或许原本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楚珩已经被他逗笑,摸摸他脑袋瓜:“怎会。再说,就算你母后欺负了我,你能帮我报仇吗?”
楚翊想半天,他悄悄地把嘴巴附上楚珩的耳廓,一说话,便似有毛茸茸的气流往里钻。
“母后要是想打你的屁股,朕帮你分一半呢,好不好?”
真是个大孝子。
楚珩半分不快也没了,一把揪住陛下尊臀,眉眼柔和带笑:“你母后打我屁股的时候,你别来看。”
楚翊不明白话中深意,乖乖地将脑袋点了一下,凑近,握住了父皇的手掌。因为太困,他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了,往天如这个时辰,陛下早已乖乖睡着了,今日却还醒着,是因情绪太过激动,大起大落,一时没困意,此刻在父亲稳稳的怀抱里,楚珩将他抱着哄了哄,陛下放松了警惕,一个呵欠上来。
楚珩微微带笑:“睡吧。”
陛下咕哝一声,小手还扒拉着他,闷闷哼哼:“朕醒了,爹爹还要有。”
小家伙,当是一场梦呢。
他怕,这场梦醒过来,他便又是个没爹的小孩儿了。
楚珩的心脏溢出漫涨的酸痒,他勾住了小孩儿尾指,拉了拉,柔声道:“爹爹守着你,不会走的。”
他把脑袋点了点,因想到,其实爹爹作为苏探微,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爹爹不是泡沫,他一直都在。这次,楚翊狠狠地抓住了,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到天亮醒来的时候便散开。
小脑袋往下一歪,睡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串晶莹剔透的哈喇子便流淌了下来,在楚珩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还喜欢搞亲亲抱抱举高高呢,儿子也要狠狠亲。
第81章
耿耿星河欲曙, 天光刚要放亮之际,太后娘娘跫音轻细地步入燕寝,叫身后女官都停于外次间不得入, 姜月见素手拨开帘拢。
父子俩还在沉眠, 像是昨夜里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疲惫,楚翊的小奶爪子扒拉着父亲坚实的臂膊,肉团脸贴在楚珩的胸口, 睡得哈喇都流干了。
楚珩却是自幼养成的积习,睡态极雅观, 不蹬被子不闹觉, 四平八稳,只有右手托着陛下的臀部,这倒方便了楚翊亲密无间地往爹爹怀里钻。
姜月见满眼春柔。
看他们这般要好, 她过往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害怕, 楚珩和三年前一样漠视, 让已经懂事的英儿受伤。好在,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忍心叫醒这对父子,破坏掉此刻宁静的和谐,稍停片刻, 忽见楚珩已睁开了眸。
她想起来, 他一向浅眠, 不知心里装了多少事, 从来觉不安稳。
姜月见柔声道:“怎不再多睡会儿?”
楚珩起了榻, 看向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儿子, 唇角勾了勾:“已经睡饱了。袅袅。”
他看向她, 自然,问的是坤仪宫:“她如何了?”
见他要起来,姜月见担心他那条胳膊教儿子枕了一夜多少泛酸麻,弯腰低头将他扶住,手指按在他的胳膊上,揉了揉,低声道:“好多了,今早也用了药,暂时是无事了。”
比起傅银钏,她更担心楚珩。
心里有一番话百转千回,思量了一夜,她还是决定问出来:“其实你早就把一切都摸清楚了对吗?我现在有些害怕,楚珩,能不能让我也参与进来,我应该也能帮到你的。”
她隐隐能感觉到,楚珩似乎调快了步调。
近段时间以来,外人无从知晓,她案头的公文全是楚珩处理的,他似对自己有所隐瞒,并未完全交托。姜月见是怕他一个人撑着,终究有独木难支的时刻。
当年厉王留下的那些残党,绝不只有景午一人,景午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勋贵,真正值得忌惮的,还是手握广济军和剑南营,曾以武力威震三军的邝日游等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被边缘化,他们的号召力也不可小觑。
她只晓楚珩敲山震虎,已经逼反了这一部分人。
再有一点时间,只怕便要风云易色。
楚珩缓缓一笑,“放心,我总不会被一块石头绊倒第二次。邝日游从前敢勾结胡羌,如今又敢篡位,是我小觑他了。”
但他这种,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底的轻敌之感,才是最让姜月见担忧的。
正要说话,楚珩看到她眼底泛着淡青之色,咽部微紧:“一夜没睡?”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明显心虚,半晌,悠悠道:“我不睡也无妨,说了办个家宴的,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在来之前,太后娘娘已经准备妥当了,不一会便可以上菜。
楚珩试图抚她眼睑下的乌青,被姜月见不动声色避开,她握他的手却用了几分力,将他从龙榻上带起身,“好了,吃完饭我就去睡了,我答应你。”
楚珩这才肯作罢,回头将儿子从床上摇醒。
那个有起床气的陛下,正要蹬那个胆大妄为,敢打搅他困觉的乱臣贼子,却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快地坐起了身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楚珩。
缓过劲来,昨夜种种跃入脑海,陛下欢喜无限,凑上前,一把抱住了爹爹,小小的身体直往楚珩怀里钻:“爹爹还在。”
没有飘散,没有化作泡沫,温度,体肤,声音,都是真实的。
楚珩浅浅勾了一下嘴角,看得一旁太后娘娘心犯嫉妒。
也罢,看在他们俩重修旧好颇为不易的份儿上,姜月见今天先忍着。
家宴时分,姜月见吩咐玉环去簌雪阁叫来了宜笑。
她这几日正愁闲着发霉,昨夜里坤仪宫动静大,本想去看看,但听说一干太医却都被扫地出门了,她这个也没这方面经验的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加上和傅银钏实在交情也不深,便不曾去打扰。
今早来时,路上问了玉环傅夫人胎儿状况,玉环道:“苏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喂夫人吃下了,真的特别灵光,奴婢瞧着夫人气色好多了。苏太医便是在世扁鹊,真真厉害。”
宜笑莞尔,“皇嫂能看重的人,总不至于差。”
但家宴上,宜笑吃得却不香,皇嫂差不多教人上了二十道菜,不过他们几个人吃而已,尽是龙肝凤髓,珍馐海味,但平日里那些她也颇为喜爱的菜色,今日却没能挽留住郡主的心,她觉得似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