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母亲会这样对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莫要惦念,一切向前。
苏探微静容凝立。姜月见,你只是早早便在期盼夫死改嫁,终于得偿所愿了,从前的恭顺柔媚,你是装都不愿再装了么。
楚翊终于得偿所愿吃到了一口热粥,一边狼吞虎咽往嘴里快速倒腾,一边疑惑地问母后:“母后明日要做烤肉给朕吃?”
姜月见横了一眼过来:“食不言,寝不语。”
听话的陛下连忙低下了脑袋,专心致志地扒饭。比起说话,显然还是吃饭更重要。
姜月见不知有意无意,眸光扫过了苏探微一眼,随后唤来女史,吩咐了下去:“哀家明日要在紫明宫设立冷香宴,感念诸王子皇孙祭扫奉天的辛苦,将有热食可供诸位尽飨,翠袖,把这话传下去。”
太后做东做席面那是极少的事,太后娘娘一向连自己的寿辰都不大用心,今日肯赐下筵席,宗亲王室没有不赏光的。何况太后娘娘与陛下皆列坐其次,能够出席这样的场合便意味着荣宠加身,翠袖知晓只要把太后娘娘的话交代下去,明日紫明宫定会座无虚席了。
翠袖一走,原本还静默的苏探微蓦然往前迈了一步半,只是仍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太后诧异地看他一眼,眸光询问他何事,苏探微行礼折腰:“微臣在太医院还有老师交代的一些笔务,恐不能伺候娘娘,今夜请先回宫。”
姜月见掀了一半眉毛,面对青年如此几次三番的抵触,渐渐也失了一些耐心:“原来你是来请辞的,忍到现在才说也不容易,怎么,在太医院被他们欺负你倒肯,服侍哀家你就不情愿?”
苏探微一滞。当然,他从未在太后面前告过状,关于隋青云仗着资格老特意带头孤立他,给他立下马威的事,也不过一些琐事罢了。隋青云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恶人先告状,搬弄自己的是非。太后所以知晓,她是特意命人关注,或者说监视着,他在太医院的行事举动。
背脊浮出森然的冷意,苏探微立刻拱手道:“娘娘恕罪,臣奉太后懿旨,忝列太医院门墙,初学乍道丽嘉,技艺不精,不敢懈怠钻研。”
姜月见垂眸,长指笼在衣袖里,夜雾弥漫间,悄然从门隙间漏进来,镇得身子有些凉意,她冷漠地嘲了一声,瞥眼睨他:“既不情愿留下,回吧。”
这不识趣儿的,竟真个向她告了辞,“微臣告退。”
人一走,太后只觉得牙被冷风吹得,酸得厉害,面沉如霜。
左右包括小皇帝在内,都了解太后,知晓她老人家这会子正被激怒了,有些在气头上。女史们都不敢近前触霉头,唯恐太后勃然发怒,小皇帝年纪小不省得事看不出来,近前伺候的女史心明如镜,小苏太医人品孤高傲洁,如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他不肯强逆心意行事低头折节,太后娘娘软硬兼施都无可奈何,现在多少是有点儿恼羞成怒。
入夜,当小皇帝憨甜睡去之后,去替太后送信的翠袖回了,夜雾浓郁沾衣,清润的露珠沾满了发梢,姜月见将她召到近前。
烛光灯影映照着四壁帘帷屏风,璀璀如昼。
“太后娘娘,奴婢已经照您的吩咐,将你的谕旨下达,几位皇叔和宗眷都欣然同意。”
翠袖察言观色,见太后兴致缺缺,似无聊赖,眸光示意玉环,玉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泄露风声,这时翠袖一看,那位总是得以幸从的苏太医似乎不在,很显然,娘娘的不高兴和苏太医关系极深了。
姜月见道:“仪王呢?”
翠袖不想说,但仍要说:“仪王殿下应许得最爽快,奴婢去传话时,仪王殿下正陪着端王妃在撒鱼食,端王妃说要回府照看王爷,面露难色,却让仪王殿下兴致高昂地这么一搅和,也就答应下来了。”
姜月见凝视着烛台上跳跃的火光,“皇叔以前徒手搏虎,没想到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康健了,年轻时和端王妃相看两厌,到老却仍然只能指着妻子照料衤A,你说说这些男人都是怎么回事?”
翠袖哪敢接这茬儿,心道太后这必定又是指桑骂槐,谈及那位早逝的先帝陛下了,倘若先帝仍在,可不就和端王一副德行?
风曼拂帘腰,水晶屏动,缂丝上通经断纬的锦鳞栩栩然如生,漫游素绢,斜斜地躲过灯火藏匿去了。
姜月见忽然想到一事,问及翠袖:“皇叔膝下有一世子,哀家记得他,年方二十五,先帝原为他指了与河西李氏的婚事,后来李家千金嫁入岁皇城,没几年便香消玉殒,那世子呢?倒是好几年没听说过他行踪了。”
翠袖回话:“端王世子与发妻鹣鲽情深,李氏世子妃亡故之后,他因伤心过度,后来剃度出家去了,早已不在红尘之中。”
姜月见明显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怔了一怔,正要说上两句,心中念头却峰回路转,最终她只叹了口气,幽幽道:“真是用情……至深。”
翠袖和玉环两人面面相觑,随即都看向太后,然而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仪王来了就好。”
姜月见疲惫地转身步入隔间,这偏殿内设有一座浴池,引用岁皇城外山头活水,水源一年四季都温热宜人。人工砌成一眼汤泉,正合适沐浴浸身,洗涤尘晦。
姜月见将最后一身轻薄如蝉翼的纱衣脱去,露出衣衫下藏匿的鲜现的年轻饱满的肌肤,霜白的肤色,软玉一般浮光。
脸蛋不论,姜月见最满意自己的还是自己的身材,玲珑曼妙,凹凸有致,生了孩子之后依然紧实,肚皮上没有留下一条恶纹。
当她沉进汤泉,氤氲的薄雾蒸腾起来,瞬间洇湿了她晶莹的容颜,鸦色的发。
水影里出现了一张微晕潮红的姣好面庞,姜月见趴在壁沿上,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一路以来苏探微的谨慎拒绝,以及适才匆促离去的模样,咬了咬唇,忽然感到全身皮肤被水蛰得痛死了。
四下无人,太后娘娘粉拳凿在水面上,稀里哗啦,水花乱溅起来。
她懊恼地咬牙,“不识趣的木头!”
玉环正送玉露过来,忽然听到了一些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愕然地要进来:“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姜月见也是一惊,皱了皱眉,神色平静地沿着岸边趴了下去,“无事,哀家饿了,煮点儿饺饵吧。”
玉环怔愣:“可是太后,寒食――”
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遵守太后的命令,将玉露为太后放在身后,应诺而出。
姜月见还趴在冰凉的岸壁之上,如浸在冰火两重里,气息有些不匀。
两年了,不入梦一次,楚珩,你才是真的狠。那你就好好地看着吧,看着我是怎么思春,怎么委身勾.引别的男人的。
作者有话说:
太后娘娘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了。
第12章
摇颤的巨幅绫绡幔帐,金钩被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扯落,痴云腻雨间,女子的声息如崩裂的琴弦,戛然而止。
仪王从床围间退出,兴致缺缺地提上洒金棉绒锦绫绸裤,将外袍仪容翩翩地披上。
帐中一只素手婉转地递了出来,悠悠醒转的女子,细长的藕臂像一支灵活的藤蔓缠绕上来,仪王冰冷地皱了眉宇,手掌挥了出去,将那女子打落旁侧。
女子似乎没有预料到仪王殿下突如其来的薄情,娇呼了一声,跌到在凌乱的褥间,眼波闪出难以置信的泪光。
仪王揉了揉胀痛的眉骨,拂了拂手,叫来近旁伺候的内侍官,“将她弄出去。”
内侍官叫来几个手脚伶俐的婆子一拥而上,那女子花容失色,张口直呼:“殿下,殿下饶命,是春蚕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好么,春蚕该死,一定改的……”
仪王已经步向了门外柔和的月光,身影清俊而冷漠,春蚕眼中的泪水越涌越多,仿佛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绝望的处境,不敢再开口乞求。几个婆子利落地将铺盖一掀,将春蚕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一头一尾地将她抬起送出寝房。
廊腰下修剪得精致不苟的玉兰树影婆娑,仪王侧身靠在横栏旁,指尖勾着一只酒壶,当春蚕被送出寝房,她幽怨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和凄清,这样的美人不论看着谁,都会让人心软的。仪王叹了口气,手指挥了挥,“不留后患。”
殿下这话的意思,婆子们省得,早在春蚕得幸之时,避子汤打胎药全准备好了。这是仪王府的规矩。
仪王府这样来来往往得幸的女子不少,先帝驾崩时,仪王只有十八岁,当时尚未婚配,王府中并无女主人,先帝薨逝后,仪王自愿为兄长守孝,绝口不提娶妻一事,这事儿在世人眼中,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伺候仪王,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仆却知晓,在殿下的书房里,藏有一幅避火图,图上女子玉体横陈,媚眼如丝,婉娈承欢的模样,赫然,正与坤仪宫端坐挥斥万方的女子九分神似。
当仪王近前的内侍官不小心靠近禁闭的书房大门时,时常能听到那些不和谐不冷静的声音,难以相信是从仪王殿下口中发出。尤其在先帝战死之后,仪王殿下的自渎明显更频繁了。内侍官与女侍嘴上不敢说一句话,然而道路以目,什么缘故各人心知肚明。
“殿下,已经处理好了。从紫明宫抬出去,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内侍官回来禀报。
仪王点了下头:“知道,也无妨。”
太后自己也风流无端,就算知晓他有一本本风月债又如何,他是男子,尚未婚配,有一二个通房再正常不过。
内侍官掂量着,迟疑道:“老奴还打听到一件事儿。那个太医院的苏太医,今夜里离了行宫回禁中去了,听说走时很是仓促。”
仪王眼眸闪亮:“无端怎么会走?太后给他这么大的恩赏,不论去哪儿都要带他在身边,怎么入夜他突然离开了紫明宫。”
内侍官办事儿严谨,悄摸儿又上太后下榻的寝宫打听,侍夜的宫人名唤紫鹃,是行宫班值女官,内侍拿钱打点了一番,问出了更多的话来。
他佝偻着腰,担忧殿下饮酒吹风多少伤身,将他手里的酒壶双手捧住了,这方又道:“老奴打听得真真儿的,他走后,太后娘娘似乎精神很不愉,一个人在偏殿待了许久。侍夜的紫鹃是咱们府上进喜的相好,她递的话儿准没错。老奴估摸着,那个殿元心高气傲不识好歹,惹怒了太后娘娘,被娘娘一气之下给赶跑了。”
这倒没准是真的,仪王沉默了一下,因这个消息,一扫先前在坤仪宫碰了个钉的抑郁阴霾,勾唇:“烧了香砸菩萨,好赖不分的东西,上不得道来。太后娘娘明日在紫明宫赐宴,料定他是不会回了?”
其实不消内侍答话仪王心中自明,就这一日的功夫,他若回,全奔波在路上了,何苦去而复返,在太后面前再讨个没趣,伴君如伴虎,那个殿元出身的太医不至于没这点眼力见。
仪王问了一个似乎全不相干的问题:“本王送给太后的香,她可在用么,让进喜去找那个紫鹃,让她想办法,明日冷香宴无论如何让太后用上本王送的熏衣香。”
内侍官忙不迭应答了这话,“老奴这就去办。保管不走漏风声。”
人去后,仪王端起手,发现手中已空,酒壶不知何时被那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拿走了,他却没发火。目光中仿佛闪现玉人的香肌雪肤,在他指尖流连,曼拧的美人嘤嘤求欢的画面,那画面一经入眼,便霎时令他血脉贲张,几乎要爆裂的滞胀感直往下涌去。
太后。太后。若得太后一夜,死在她的温柔乡,也值得。
他送给姜月见的熏衣香,名字很美,适合这么美的时节――梨落香。梨落香是古方,用料稀有,因此罕见难寻,混合在一堆珍贵的礼物里并不惹眼,当时也没引起姜月见的关注。
这熏衣香的香气醇和持久,一旦熏染上,得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完全消散。对女人而言,衣衫上涂抹梨落,只会令她们呼吸绵柔,身体有些微燥热,就如同薄醉一般,微醺的状态本就让人沉迷。因此一旦染上,很多女人便会戒不掉这种香料,梨落也被西域王室通过加大药量来控制自己的女奴。
这种香料还有一个最妙的地方,当它和另一种叫作桃夭的香料混合,时间久一些,便会让女人产生浓烈的想要抒发的欲望。桃夭与梨落,本就是专以针对妇人的催情之物,在西域也只有王室之人才知晓这个秘密。
“月见,我们明晚月下相见了。”
*
月色粼粼如水。
安国夫人深夜前来紫明宫,与太后聊了会子天,到子时过去后,她才叫了声乏累,硬要上太后的榻安歇。
姜月见赶她走不得,只好顺从她,当她也歇下来后,傅银钏的手不规矩地横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了,比太后近旁的团子还粘人,狗一样往她身上蹭,一边蹭,一边霸占着行宫寝殿这张并不怎么大的拔步床。
赶都赶不走。
“太后娘娘手如柔荑,春光外泄,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臣妇若是男人,也怦然心动。”
傅银钏在她下首,沿着下颌端凝着自己的面容,指尖不规矩地调戏着太后的耳朵,如拨弹琴弦般一下没一下地勾弄着。
姜月见面庞沁出了一丝淡淡的红,伸手推了推,没推动,虽然这样睡着很不舒坦,也只得认命,正好也困得很,索性闭眼入睡了。
谁知傅银钏在她胸口埋了许久,娟秀的远山眉一蹙,她爬起了身,怔愣道:“太后,你身上好香啊。”
她一靠近姜月见,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熏衣香,不难闻,甚至更胜过宫里常年赐下的那些百合宫香。那种醇厚悠远的气味就如同一张温柔的网,严丝合缝地把人裹着,一靠近,便被它一网打尽,四肢百骸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为此而蒸出了热度。
傅银钏猎奇道:“这是什么,真的很香,我还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见太后娘娘好似疲倦,整个人昏昏慵懒地靠在枕上,眼帘半阖,一动也不动,显然是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傅银钏不满了,她伸手推了推姜月见:“我也想要。太后娘娘不至于对臣妇小气吧。”
她可是有什么好货色,都尽可能想着姜月见了,就一盒子宫香,姜月见应不至于吝啬。
姜月见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眸娶了她一眼,蓦然扭过了笑靥,烛光笼上明黄的纱帷,宛如为太后的桃花面潲上了一点点粉雾,更是绯丽秀色。
“好啊,等你什么时候想和安国公重修旧好了,哀家给你。”
好端端地,提那口子作甚么?
她们当年可是一同许下信条的,死男人,得永生。姓景的现如今还活着,真是她的不幸。这辈子,她傅银钏都不可能纡尊降贵,去向他主动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