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育木叹气:“你们也别急,老大还年轻,还能生的。”
“就是啊,老高家不可能绝后的。”乔桥公公安慰道。
奶奶在一旁板着脸,一言不发。
乔栖则轻蔑一笑。
这抹笑没有愤懑,没有不解,没有悲伤。
因为她已经木然了。
正说着话,高成彦回来了。
他一副臊眉耷眼的样子,看样子也不满意妻子又生了个女儿,又见母亲在哭,便进屋拿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递给他妈。
他妈不接,哭得更厉害,边哭边骂骂咧咧的,好像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委屈的人了。
乔栖冷眼旁观这一切。
忽然察觉奶奶用力攥紧了她的手。
她低头,只听奶奶说:“咱们进去看看你姐姐。”
乔栖觉得奶奶脸色比刚才还要差,心顿时慌了,忙问:“您没事吧。”
奶奶摇了摇头,要往病房里面走,刚走没两步,忽然软绵绵的倒在了乔栖的怀里。
乔栖下意识大喊一声:“奶奶!”
乔育木大惊失色,赶忙冲过来把奶奶扶起来,叫了好几声“妈”都没人应。
而乔桥婆婆还沉浸在她那可笑的悲伤里,听见动静瞥了一眼奶奶,瞧见人晕过去了,居然连站起来都不站。
再看高成彦,还有闲心拿一次性杯子喝水。
乔栖气急了,走过去一把夺过高成彦手里的纸杯,毫不犹豫的把里面的水往他脸上一泼。
又反手把杯子狠狠砸到了乔桥婆婆的脸上。
她不怕撕破脸,她怕撕的不够破,还给他们留脸。
在他们诧异又恼怒的眼神里,她凌厉一瞥:“我奶奶但凡出事,我饶不了你们。”
一字一句,是警告,而非威胁。
说完她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说:
吐槽西装是因为树知道姐夫在意这些金钱上的面子(从第一次聚餐拿话损乔栖没有钻戒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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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月
奶奶进了ICU。
乔栖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
而更令她从心底发寒的是,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奶奶的癌细胞扩散了,血压不稳也有些时日。
怪不得之前总觉得她没精气神, 好几次脸色苍白说要休息一会儿,其实哪里是太累, 估计都是在忍癌痛, 不想让家人担心。
乔育木告诉她:“那天检查完之后, 你奶奶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 后来第二天一早她买了很多早点, 去你家看你……”
乔栖一怔, 旋即想起温辞树出差的那个早晨,她被奶奶的门铃声吵醒。
她问,奶奶您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奶奶说,就是想你了。
原来一切都是隐喻。
乔栖靠在墙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插满仪器管的奶奶, 淡淡问:“所以她是不打算治了是吗?”
“她说不想浪费钱, 也说太受罪了。”乔育木说。
乔栖点了点头, 然后一言不发下楼,抽烟。
她就蹲在马路一边。
夏日滚烫的风如海浪般一股股打在身上,她指尖夹着烟, 猛吸一口,颤抖着呼出烟圈,与此同时,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哭了多久。
她缓缓平复下来, 抹了把眼泪, 准备回医院。
回眸才发现, 身后竟有个熟悉的人影。
看姿势, 他站了很久。
就这么一直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她。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到他面前停下,才问:“你怎么来了?”
“张杳在这家医院上班,他看到了你,所以……”
“哦。”她明白了,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点第一根烟的时候。”
她沉沉看向他:“那怎么不过来?”
他如她看向他那般回望着她:“你喊我的时候,我再过来。”
她轻轻一嗤:“那我要是不喊呢。”
我就在这站着,你总会喊的。
他沉默了,心里话不宜直说。
可他的眼眸却说话了。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拉着她一步步靠近他。
她对他笑了一下:“那就再等我一会儿吧,我饿了,一起去吃饭。”
“不要我跟着你上去?”
“嗯,我问我姐两个问题,然后就下来。”
“……好。”
乔栖独自上楼。
温辞树在原地等她。
进了电梯,才注意到广告位上还摆着没有换下来的“三七女王节”的奶粉广告。
右下角却被恶作剧般贴上了一则宣言:不要女王的虚幻王冠,要妇女的真实权利。
她竟因为这话而有点想哭,骂了句操,仰头把泪憋回去。
出了电梯,乔栖径直来到乔桥的病房。
那会儿高成彦一家人都回家了,乔育木守着奶奶,而罗怡玲守着乔桥。
乔栖推门进去的时候,罗怡玲恰好要去打水打饭。
等罗怡玲走后,乔栖坐在乔桥床沿,微笑望着她:“你现在怎么样?”
“疼呗,麻药早就散了。”乔桥笑。
乔栖无声扯了抹笑:“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又生了个女儿,还要继续吗?”
乔桥悲戚,眼泪从眼角落下。
乔栖神色如常的替她把泪珠拭去:“坐月子,别哭,容易伤眼睛。”
乔桥却忍不住,边哭边说:“不生又能怎么办呢。”
乔栖的心凉了一片。
乔桥说:“我知道你心疼我,想让我离婚,可是妹妹,婚姻和生活都不是那么简单的,离婚就是社会关系的割席,家庭的动荡,血缘的舍弃……离婚小孩子会不幸福的,离婚了也不见得能找到更好的。”
讲到这乔桥的声音犹豫了很多,可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何况现在是我生不出儿子……”
“你不要说了。”乔栖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自上而下俯视着乔桥,本有一肚子苦口婆心的话可以说,最后却只是一笑:“姐,我尊重你。”
她诚恳的说:“我也真心祝福你。”
说完,她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她会真挚的尊重乔桥的决定和命运,也真诚的祝福她能够得偿所愿。
但她不会再关心她,不会再帮助她,不会再有怜悯,正如不会再有爱护。
生而为人,总要经历许多伤口。
有些小伤小痛,咬咬牙就过去了,还有一些疼痛,注定要刮骨疗毒,有麻药还好,没有麻药,只能自己挺过去。
还有些乍看无伤大雅,实则会溃烂的暗疮,唯有剜去血肉,才能得到真正的治疗。有些人怕痛,用麻药止疼,以为麻木了伤害就不存在,却不想疮口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人生都开始变烂,散发阵阵恶臭。
乔桥甘愿做后者。
那么乔栖只能离她远一点,不想自己身上也染上臭味。
奶奶说的没错,知道情分已尽,她会放手。
坐上电梯,凝视着那句“不要女王的虚幻王冠,要妇女的真实权利”的标语,她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
走出医院,乔栖远远看到温辞树还站在那里。
他真的像一棵树一样,和路灯站在一起。
他是如此的高大、挺拔、强壮,路边的树木忠诚地护卫着长长的马路,而这棵温辞树,守护的是她。
乔栖不愿意去想爱情中的权衡利弊,拉扯较量了。
她只知道这一秒再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
这份好不是假的,管他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呢,她只知道,她很需要这份好。
她走过去,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我都行。”
她笑:“那要不就到附近吃炸串吧,我请。”
他没客气:“好。”
她说:“你不问问我跟我姐说了什么?”
温辞树本身是想说,如果你想说,不用问就会告诉我,可要是不想说,我多问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
但最终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想了想问:“都说了什么?”
她长长的,如叹气般的“嗯”了一声,才说:“总之,这个家我待够了,除了奶奶,没什么能留住我。”
提起奶奶,她眼神骤然变得悲伤。
她很快低下头掩盖住了:“快走吧,吃完了之后换乔育木下来吃,我还要上楼去守我奶奶。”
他一怔。
她抬头,解释道:“我奶奶情况恶化了。”
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心疼她的心疼。
但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想到他们之间的婚姻。
她嫁给他最明面上的理由就是因为奶奶,甚至说过“如果你爸妈不喜欢我,等我奶奶没了,咱们离了就是”这种话。
如果奶奶真的没了,她会做什么决定呢?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喘不过气。
好在奶奶最终还是平安醒过来了,纵使医生宣告,奶奶仅剩两个月的寿命。
但至少奶奶活着,还能看到天空,闻到花香,还能和家人闲坐,感受灯火可亲。
出院那天,奶奶忽然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她宣布了一件大事——她要出去旅游。
这个决定无论是之于她的身体还是之于她的年龄,都未免太疯狂了,此话一出,便遭到了乔育木和罗怡玲的强烈反对。
奶奶似是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浅浅笑了,耐心解释道:“我和你爸一直希望等儿女都成家,我们都退休之后,好好游山玩水,没想到临了了,你爸却瘫痪近十年,没能好好见识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一直是我和你爸的遗憾,眼下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
这番话字字恳切,却没能改变乔育木的决定。
最终乔栖站出来:“奶奶,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奶奶却摇头:“我想和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们一家三口去。”
乔栖闻言,看了眼乔育木。
乔育木满脸痛苦,明显难过、纠结又无力。
乔栖想了想,走过去郑重的喊了一声“爸”。
等乔育木看向她的眼睛。
她才说:“你带她去吧,没人希望人生到头还是带着遗憾的。”
她说:“孝顺孝顺,只有孝没有顺,算不上孝顺。”
她还说:“你不要行让自己安心的孝道,要行让老人觉得安心的孝道。”
乔育木深深的看着这个在他眼里一向乖戾胡闹的女儿,他始终认为她是肤浅的,没有深度的,他对她全部的印象都是忤逆不孝,不自爱自强。
可她说出的这一番话,却莫名让他无地自容。
他在她坚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最终被劝服了。
乔育木决定明天就带奶奶启程,第一站是草原。
乔栖放心了,于是转身对温辞树说:“走吧。”
罗怡玲问:“你们不在家吃晚饭吗。”
乔栖摇头:“不了。”
温辞树在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说:“我们走。”
她对他一笑,心里莫名其妙觉得安定。
她以为他会带她回家。
但他没有。
他开车带她去了造极山,把车开到半山腰,然后看万家灯火。
山间晚风凉,他们坐到车顶上,他用身子给她挡风。
乔栖问他:“带我来这种地方,怎么,是想酝酿酝酿来安慰我吗?”
他摇头:“我不是想安慰你。”
她看着他。
他语气平平:“我是在给你时间自己安慰自己。”
乔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呼吸都顿了顿。
乔栖感觉自己要输了。
何平那个鬼赌约,她好像真的要输了,她为此沉默下来。
静默了好一会儿。
温辞树忽然问出声:“你能给我讲讲你的家庭吗。”
这话他想说很久了,从撞见她被乔育木破口大骂的时候,他就想问,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
乔栖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愣了愣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乔育木想生儿子,可我偏偏是女儿,为了继续生三胎,也为了躲计划生育,他们就把我送到舅舅家了。”
“我舅这个人,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苦,我妈和我姥姥姥爷都疼他,他反倒不知足,年轻时候经常穿个喇叭裤到处晃荡,给个流氓似的,只知道花钱喝酒泡迪厅,什么正事也不干。结婚之后还经常打老婆孩子,我小学毕业那年,舅妈实在被打的受不了了,就和他离婚了,从那之后那个家里就只剩我一个被虐待的人。”
本想长话短说,但记忆的峡口一旦打开,想说的话就变得滔滔不绝。
“我舅打人特别狠,你被拧过大腿里侧的肉吗,那真是疼的好几秒都哭不出来。有时候他还喜欢吓唬我,让我给他洗脚,故意在洗脚盆里踩水,崩我一脸……妈的,所以他活该早死,我高三那年,他酒驾出车祸被人撞得全身骨头都快碎完了,但没当场死亡,硬是到医院被抢救了好几个小时才咽气,走得很痛苦。”
乔栖的声音很低很平,讲到舅舅的结局她才露出了一丝快意的感受,温辞树静静听着,眼眸越来越黯。
“你知道我最恨乔育木罗怡玲什么吗?”乔栖忽然转脸问他。
温辞树眼眸沉沉的,示意她说下去。
乔栖眼里流露出很深的恨意:“小时候每次挨打,我想回家,他们都要我体谅大人的苦心,乔育木害怕超生会让他升不了职,那几年为了给爷爷治病家里也花了不少钱,实在无法再抚养一个孩子,所以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觉得舅舅凶点就凶点,反正都是亲戚,不可能害我,奢望我能自己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