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早餐好了。”
林颖才一屁股坐在餐桌上,挑剔地选了几碟子菜,边吃边问佣人:“傻子呢?”
佣人:“应该还没醒。”
墙上的时钟显示走到了九点半,林颖才挥了挥手,“喊起来。”
佣人答应着,上楼去客卧敲了门。门很快就开了,他看到林子夭已经穿好衣服,特别沉默地瞅了他一眼。
这个少爷从来都有一张漂亮脸蛋,眼圆脸俊,安静无声时,就跟个人偶似的。再点缀着那双漆黑眼珠,莫名有点唬人。
他心里忽然突突两下。
平日里对待林子夭的刻薄也稍稍有点变化,他说:“大少爷喊你起来,楼下早饭好了。”
“林子夭”——丁眠跟在佣人身后,亦趋亦步地下了楼。酒会分别后,短短数日,已足够她了解林家的具体情况。
林家分大房、二房。林颖才是大房独子,其父目前掌家,拥有着家中财政大权。这个家族企业近几年有准备产业革新,试图踏入京市房地产行业,目前正是试水阶段。
二房如今只剩“林子夭”一人。十八年前,躯壳的父亲意外出车祸身亡,躯壳的母亲在当时还活着的公婆请求下生下了他,后改嫁国外,因林家以“再嫁媳丢人现眼”的糟粕遗毒为借口阻挠,从此再没联系过。
在祖父一辈仍持家之时,“林子夭”的生活情况比现在要好上一些。
自十年前祖父祖母去世,大房掌家后,“林子夭”就被大伯认为是不太体面的傻子,没怎么带出去见人。
顺着红木阶梯走下楼,就看到林颖才觑了“林子夭”一眼,目光里透出极其明显的讥笑:“呦,睡到这个点啊?”
皮肤苍白,模样俊俏的男孩闷不吭声,只按照平时的习惯,找了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林颖才哼了一声,低头吃了两口,又重提旧话:“她当时走到你身边,真没说什么?”
“……”
佣人左顾右眄,没敢说话。从酒会结束后,大少爷就紧追不舍地询问二房在酒会上发生的事,他没参加那酒会,但这些天也算是听出个概略。
大概是大少爷心仪的女人和林子夭说了话,却没理睬他。这些天他经常见到他抱着没回应的手机唉声叹气。
林子夭特别安静地伸手拿了块面包,正要吃时,林颖才伸出筷子打掉他的手,圆溜溜的芝士面包咕噜一下掉在桌上。
佣人吓了一跳,他眼瞅着林子夭也吓了一跳,瞪圆眼睛攥着指尖,脸上浮起一闪而逝的恼怒。
这一刻的表情,沉浸于质问、嘲弄情绪中的林颖才当然没有看到。
“没嘴葫芦是吧?”林颖才一改前之在饭局中对丁眠的殷勤样,私下展露出的嘴脸实在叫人厌恶,他也不觉得自己那一下用筷敲指有什么不对劲,冷笑着讥嘲了一句,“问你话呢。”
躯壳的属性注定了“林子夭”不那么爱说话,做事慢吞吞,是个非常沉默、自闭的男孩。
主意识接入后,丁眠也不太爱在林家人面前做出什么不同于从前的举动,让他们心生怀疑。
她能感觉到躯壳的手指被打得泛红的一块,火辣辣的痛意。即便是在商务大厦里工作的主身体、远在军训列队中立正的天澜,都能感受到这种烦躁与愤怒。
林颖才:“你要是乖乖说,到时候就能看到你哥我把她拿下,给我们林家做媳妇。”
“你看看这桌上的吃的,”林颖才抱着手臂,倨傲道,“要不是我爸养你,你估计连饭都吃不上,再一等我找了她做媳妇,给你当嫂子,你就更能吃上满汉全席,跟着你哥我吃香喝辣。”
“懂了吗?”
那张还算端正的脸朝餐桌最远处看去,透出精明的计量。林颖才觉得自己这一番剖心置腹、说清利弊的话,能让傻子堂弟懂得他们是在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毕竟,要是能娶到丁家掌权人,靠着丁家的财力人脉,他们林家的体量势必要翻个十倍。
林颖才没想到,他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下一秒钟,迎接他的,只有他那个傻子堂弟,很缓慢地捡起桌面上的那块圆嘟嘟面包的动作。
紧随其后,是毫无前一刻的凝滞笨拙,只有迅速明锐。林子夭瞳孔深亮,神情认真,将面包精准无比地朝他的脸砸了过来。
面包上方黏着拉丝的芝士,落点准确地啪嗒一下砸在林颖才的颧骨上。粘腻、温热的面包顺着弧度咕咚地滑落,滚在刚换的裤子中央。鼻间是奶制品的气味,脸上是黏糊的食物触感,裤子上是像尿了般的狼狈。
林颖才懵了。
他震惊地连脑子都转不动,佣人也当场宕机在原地。
直到反应过来,林颖才勃然大怒:“我操!你他X的想死是吧?!”
海归富家少爷面目狰狞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听到林子夭口齿清楚、温吞吞地说话。
“她才不会做你的媳妇。”
“我操,你他X说个鸡掰鸟语。”一连串难以入耳的国骂。林颖才已经撸起袖子,准备教训一下这个犯神经的傻子。
“她说林家有个项目想要丁家投资。”
林颖才闻言,脚步停了一刻。
确有此事,林家试图在京市占得一席之位,便需要来自京市各大有资本的企业进行合作投资。丁家是他爸最希望合作成功的对象,不仅如此,他爸还特意找了关系,希望丁燧能给他一次与丁眠见面约饭的机会。
林家的算盘打得很响,不但为了接下来的短期项目,还有着长期投资——目标是那个样貌美丽,家财万贯的丁家掌权人。
林颖才的思绪被林子夭这句话打乱了几秒钟,很快他意识到这话不可能是这个傻子能知道的事。随便扯了两片纸巾擦了脸,收敛了上一刻的凶相毕露,恶声问:“你哪知道的?”
“……”
傻子堂弟揉了揉被他用筷子砸过的指尖。
他非常平静地看了林颖才一眼,轻飘飘,无比气人地说:“你不是一直在问吗?”
“她告诉我的。”
最后一句话,让林颖才傻眼了,他脸上还残留着让人心烦意乱的芝士味道,攥在手中的纸巾揉成一团,在这句话说出口后硬生生地揉成纸饼。林子夭甚至还雪上加霜地又说了一句:“她说今天要接我出去玩。”
指尖的疼痛让丁眠心劳意穰。她的怒火一直升腾着,即便用面包精准地砸了林颖才的脸,也不能缓解她的情绪。
她已经准备好半小时后到林家门口,直接带走自己。
酒会相遇后,丁眠将两个躯壳的优先度做了排序,她将“天澜”列在最先,满足了必要的生活需求后,将自己送到大学校园内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训练。
“林子夭”的优先度在这之后。
她原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毕竟,“林子夭”还有存在世上的亲属,躯壳在林家也不算受到亏待。再加上被诊断患有自闭症的人即便成年,在民事领域依旧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她需要进行法律范畴上的程序申请,才能合理合法地将自己带到身边。
以上流程操作,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解决。
丁眠本以为自己能捱到程序结束,可她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体面有身份的林颖才居然能为了数日前酒会上的事,连皮带骨、拖泥带水地纠缠了这么多天。
——不仅是每日一质问林子夭,就是她的私人联络号码上都能收到他油嘴滑舌的问候,拐弯抹角问着当天酒会发生了什么。
丁眠冷漠地看了林颖才一眼。
年轻男孩用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眸盯了他一会,林颖才瞬间毛骨悚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再一定睛,林子夭已经挪开眼神,用缓慢迟钝的表情回应着他。
“……你说,她要接你出去玩?”
林颖才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嗯。”
被林家认作“极不体面”的傻子,除了有一张俊俏脸蛋外,没有任何可点之处。他平静而笃定地回答他:“她要接我出去玩,我今晚不回。”
林颖才僵硬着看他,嘴里低骂一句。
他肯定不能对林子夭动粗,毕竟一会丁眠就要来接他走,要是被看到点什么伤痕淤青,恐怕他爸想和丁家合作的项目立刻就要黄掉。
佣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瞅着大少爷一脚踢翻椅子,家具与瓷砖剧烈碰撞,发出尖锐巨响。
二房少爷在噪声中拧了拧眉,很快舒展表情,没有回应。
林颖才犹不死心,嘴里骂道:“我倒要看看你说她来接,是不是真的来接。”
林子夭很轻地看了他一眼,声线清朗明亮,透着刚成年的男人特有的清澈与少年气,他的眼黑白分明,说话时有那么一点骄矜冷淡,慢吞吞的语速加重了那种近乎顽固执拗的认真感,“我在这里,她不会不来。”
笃定到让人失语。
半个小时后,一辆低调的豪车开进了齐珍区新楼盘,稳稳地停在了林家门口。
乔助理在主驾驶位,她提醒老板已经到达目的地,从车内后视镜看到后座的总裁难得冷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关掉手机,拉开车门。
乔助理是临时被老板安排了开车的工作。她的车技很稳当,又擅长在京市繁复拥挤的交通状况中找出最适合通行的路线,这项能力一直倍受丁总称赞。
丁总要她尽快到达目的地,乔助理便在最高限速下,一路畅通地来到了齐珍区这片新楼盘。
她不知道老板要做什么,也没敢多问。
直到她见到她开了车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迎接了从别墅走出的年轻漂亮男孩。
有着清澈眼眸,鼻尖有着浅浅一粒痣,看起来非常清纯、非常俊俏的男孩。
乔助理双目茫然:“……”
丁眠握住年轻男孩的手,强硬地把他塞进车里,紧接着,堪称蛮横冷酷地对着那个追出来的成年男性说了几句话。
乔助理看了眼车内后视镜。
她对上了那个男孩的眼,蓦地紧张了一瞬,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嗨,你好啊。”
男孩眨了眨眼,不说话。
乔助理听到车外的交谈声已渐歇,她咬着嘴皮子,脑中的念头狂乱交织,从几天前娱乐版块爆出的中艺校门照片,再到那天老板要她压下消息删掉照片,禁止照片广泛传播。
老板对那照片中的“英俊男孩”无疑是在乎的。她人在写字楼里吹着冷气,享受着茶水间里足量供应的高价饮料、茶水,依旧心念着在酷暑下训练的年轻男孩。
乔助理本以为老板这是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在老板身边多年,她从没见过丁总和哪个异性亲密接触过,就是她都有所耳闻丁总兄长催她找男友的消息。
她小小地窒息了一下,悄悄地,又看了眼车内的漂亮男孩。
他有着乌黑圆亮的眼眸,五官轮廓很俊秀,正很专注地看着车窗外,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似“风轻云淡”的气质。
很快,老板开了门,坐回位置。
她低声吩咐:“乔助,开车,回主宅。”
“……啊,好。”乔助理忙声应,在点火开车时,没有错过老板伸手握住男孩的指,很温柔地揉了揉,像是摸猫般,是很亲近的距离。
乔助理为这一刻窥见的亲密距离而脸红心跳。
她心脏砰砰,在停在某十字路口等绿灯时,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在大学内封闭两周军训,无法联络上的英俊男孩。
一个坐在车内将要回到主宅,正亲密握手的漂亮男孩。
她们丁总,很懂时间管理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本章:
是现代架空,但还是有部分内容取材于现实中的法律~
关于自闭症成年患者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具体申请恢复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见现实中的民法典第二十四条。
——
谢谢大家的灌溉和投喂~
第7章
住家阿姨今早出门购物买菜,准备为主人家烹煮美味营养餐。
人还在超级市场选购着蔬菜,就接到了丁眠的电话。
“阿姨,麻烦你今天煮饭多煮一人的份,”丁眠的声音通过手机话筒传来,在嘈杂的菜市场背景音中,显得柔和清澈,“家里来客人了。”
住家阿姨忙问道:“客人饭量大不大?”
“客人有忌口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天市场上了牛肋,我瞧着好新鲜——”
丁眠被她语气中的热情逗笑了,声音愈发温润,像是心情不错,“谢谢阿姨,你看着买就好,按照我的口味来就行。他口味不刁钻,和我一样。”
“饭量的话,就按照成年男人的来算。”
阿姨捕捉了关键词“成年男人”,她眉头忍不住抬了下,嘴角也牵起,颇有点喜气洋洋。
挂了电话,她立刻摩拳擦掌,雄赳赳地冲向其他摊位,准备挑选出最适合招待客人的菜品。
一边采购,一边又想到不久前与丁眠说起“补品”时,年轻主人口吻中的平淡笃定。
住家阿姨脑海中接三连二的念头,美滋滋地飘忽出来,她想:指定没错,丁小姐妥妥是有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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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主宅,四层高的独栋别墅,占地面积好几百平,却没多少人常住。
乔助理不是第一次来丁家,没了最初“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稀奇感,她自觉地换了拖鞋,在丁眠询问她是否要留下吃饭时,摇头婉拒:“谢谢老板,我爸妈今天催我一会回家吃饭,就不留在您家里吃了。”
丁眠答好。进门时,她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拿手机打电话,乔助理听了一耳朵,意识到老板是在和家里阿姨叮嘱今天家里来客人,多煮一人份饭的事。
这样的对话太过家常,泛滥着浅浅晨光般柔软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个不太爱说话,但是行动很自觉,同样在玄关处找到男士码数的一次性拖鞋的漂亮男孩。